裴二爷驻足,回头若有所思端详她半晌,忽然自嘲一笑说:“我今儿不为你出这个头,只怕往后便轮不到我了。”说完不再理会她,自己松了手堂而皇之上前去了。
裴二爷虽离开裴家许多年,但他的事物华城却是无人不知,加上他与裴老爷模样相像,下人们饶是不认识也很容易便猜出来。守门的既不敢放行,也不敢硬拦,最年长的急忙低吼道:“快去请裴管家来!”一旁年轻便忙不迭去了。余下几人都一脸歉笑,那年长便说:“二爷过年好!恕奴才无礼了,实在是太太早早儿交代下来,说园子里的太太小姐们今儿凑在一块儿写对子呢,所以不宜让男客入府。不过毕竟二爷不是外人,容咱们通报一声也就是了,只是劳二爷稍等片刻,实在对不住。”
裴二爷又一次抬头看了那匾额,不冷不热哼了一声,未再言语。云卿虽知他不介意,却难免为他难过,这是他自己的家,如今却连大门都入不得,回来一趟还得听管家安排。又知此事无可转圜,便不再多言,静悄悄走过去在他身边儿站定了。
裴度听闻裴二爷登门造访不免一愣,当即吩咐底下人去禀报裴太太宣氏,自己则忙不迭往大门口赶。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先看见白裘裹身的云卿,后才看到身旁的裴二爷,便对守门的下人喝道:“混账奴才,是瞎了眼还是吃了狗胆,连二爷也敢拦了?不识主子的东西!”又上前说:“都是新来的人,有眼无珠不识贵气,怪我没替老爷太太给调教好,二爷息怒。”
裴二爷便笑:“裴管家忒客气。待客么,自然该是这等规矩。倒是裴管家既亲自出来给足了我裴某脸面,不妨就顺便替我跑一趟,问问裴老爷说我裴文柏大难不死幸回物华此番来跟他拜个年,他是见还是不见。”
裴度忙说:“二爷哪里的话,裴度自然听凭二爷吩咐。二爷和小姐先请,裴度这就——”
“二爷来了,”宣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绕过一株苍翠古松,笑眼盈盈上前说,“前天就听闻二爷回了物华,一大家子人这才算是放下了心。前阵子我们叫人蒙蔽,竟以为二爷已经……哎,大过年的,不提这晦气事了!只是子曜虽不才,倒还算得几分孝顺,一直糊里糊涂守孝到现在呢。昨儿我原想差他去好好跟二爷请罪的,却又知岚园不像咱们裴府,是不大好去拜访的,如此便罢了,还望二爷不要怪罪他年幼不知礼数才是!”
这言语之间已经走到门口,与裴二爷云卿等人就隔着门槛。没等裴二爷开口裴太太便笑说:“瞧我高兴的,都忘了先请二爷进门,真是失礼失礼!二爷快请吧,便是二爷今儿真怪罪下来,想必子曜见二爷好端端站在这儿,也是甘心挨这顿骂的。茵陈,快去请少爷,这时候还做什么对子,毕竟是不成器!”
裴二爷不知何时已负手而立,面上虽是仍作浅笑,眼底却透着凛冽,只盯着裴度。裴度赶紧禀了裴太太,众人注视着,裴度只得领命先往裴老爷房里去了。见此情景,裴二爷方一步跨过门槛,淡然道:“嫂嫂才思敏捷,伶牙俐齿,一如往昔。”
云卿自然跟在后头,另有杜衡、杜仲、蒹葭、疲q并几个三等小厮随着。裴太太闻言便说:“谁人不知二爷是物华第一等的才子,倒说我个妇道人家伶牙俐齿,可不是笑话我么?”说罢自己先笑起来,一个人竟似笑出莺歌燕舞的景象,连带周围丫鬟婆子小厮们都是眉梢带喜,真是要过年的样子了。
裴府虽肃穆,毕竟是要过年,也早早装扮妥帖了。刚进门仍是裴家惯用的松柏,苍劲巍峨自不必说,一路上红灯红锦缎、红纸红窗花,与裴府松柏的苍翠相映成趣。
穿过抄手游廊,入了内园,方见一处极佳景致。是用大缸小盆等移了松、柏、冬青、梅花等过去,摆出“卍”字团福花样来,旁边几个一团孩气的双螺髻小丫头正跟着一个丫鬟往缸上盆上贴剪纸、往枝上花上挂祈福璎珞。见宣氏来,慌忙放下手中物什上前行礼问安。宣氏止步看去,问说:“这剪纸璎珞倒是喜庆。谁安排下来的?我竟不知。”
那丫鬟忙说:“回太太话,是上次叶四小姐来玩时提起,昨儿少爷想起来,便叫咱们准备的。”
宣氏便对身旁人笑:“怀柔这丫头真真儿是伶俐,想什么都能想到人心坎儿里去,必得叫人心里熨熨帖帖。可惜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不然便是腆着脸去求,也非要叶家把这闺女给我不可!”
身旁人便都挨个赞论。那丫鬟见状也松一口气,笑说:“可不是么,这璎珞串子还是上回叶四小姐来时亲自做的,这手艺倒把我们比下去了,难为是个贵气小姐,竟不娇气,人也和善。”
宣氏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得仔细寻个好宝贝赏了她才是。”
裴二爷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
云卿见他要开口,暗中扯了扯他衣袖抢先一步说:“这璎珞串子倒是精巧的很,却不知能否向裴太太讨一个来,也沾一沾裴府双喜临门的喜气。”
宣氏讶然回头,四目相对,便见她巧笑嫣然,软着语调说:“好啊!”
那丫鬟忙将手里的璎珞串子递上去,裴太太却摆摆手,往一只半人高的圆肚漾乳云黑瓷缸前去了,里头是一株瘦矮梅,开着粉盈盈的梅花。裴太太摘了盘在花枝上的一串璎珞拿在手里,转身走到云卿面前,云卿往前去了半步,只笑说:“多谢裴太太。”宣氏却特特看了一眼裴二爷,抿嘴漾开一个极雍容的笑,说:“何须客气。”说着伸手,竟是要亲自为云卿戴上。
《妙法莲华经》中记载,“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合成众华璎珞,”今儿云卿颈上便恰巧戴着这么一副璎珞,乃是昨晚上六哥儿来时送的新年贺礼,非一般所谓价值连城珠宝可比拟。云卿素不是爱张扬的人,便戴在了上裳外、褙子里头,现如今裹着白狐裘大氅,更是丝毫也看不出来。而宣氏手中璎珞乃是祈福所用,是五色如意丝编织而成,缀着并不规整的白、紫、碧三色小碎玉块儿,两头用金丝绕成挂钩和连环方便套挂,做工虽精巧,却也仅此而已。见宣氏来,云卿便不大好低头教她看见自己的璎珞了。
云卿并不低头,宣氏倒也不勉强,反而亲亲热热捉了云卿手腕子,见右手上缠着纱布,便换了左手,绕三圈戴上去刚刚好。不过云卿左手腕子上还戴着裴二爷送的云纹红玉镯,宣氏指尖从镯身上滑过,再抬起头时笑归笑,毕竟是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恰巧裴度匆匆忙忙赶来回话,说:“老爷说在橘水杏湾等候二爷。”
085 北水
说罢,裴度犹豫一番,有几分为难道:“老爷还说……说二爷认得路,他那里又不需人伺候,所以不必旁人跟过去了。年节问候,他心领了,叫族人亲戚不必挨个儿过去,年初一少爷去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裴家人皆知裴老爷本就是不理事的,也就点头作知道了。宣氏亦无甚好说,看了裴二爷半晌,终是无话,只得道:“都听见了?老爷爱清静,往后没什么事都别去讨他嫌,惹他动气了我却是劝不住的。”又笑对裴二爷道:“难得来一次,本想好好招呼的,不成想到底是没那个福气。既是如此,咱们也不敢叫老爷久等了,二爷这便去吧。只是稍后子曜前去,还得劳烦二爷帮忙说句话,大过年的,孩子去请个安真真儿是犯不着拒之门外的,二爷说是不是?”
裴二爷本不耐烦,见宣氏开口倒认认真真听完,最后笑得古怪,说:“自然是的。”
接着便叫杜衡杜仲、蒹葭疲q皆在此等候,见商陆安排人带他们去吃茶休息,方告辞了裴太太等人,带云卿继续往后院走了。
毕竟是要过年,园中仆从比往日更多,新仆见他们二人乱闯难免盘问一二,旧仆又忙着行礼问安,一来二往倒是耽搁不少时间,裴二爷是越见烦躁了。好在很快到了一个僻静处,按方位算是裴宅最西,远看是茂林修竹,走近了方找到通幽曲径,乃是一条青石板铺作的林荫小路,裴二爷直拉着她进去,越往前走,才越见洞天。原来竹林深处另有一汪湖水,湖心岛上楼台叠起虬枝盘踞,虽是冬日,无团花簇锦之佳,但缀碧湖残雪,亦有枯木逢春之美。湖心岛四周是残荷有韵,想必到了盛夏亦可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美景。再往前走,便见岸边有两条小木舟,上配船桨、油纸、雨伞等物,每条小舟上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艄公。两人一见裴二爷赶忙上岸行礼,想来是裴宅老家仆了。
裴二爷方才真正笑了,亲自上前搀扶二人起来说:“见你们二位兄弟方才觉得是到家了。卿儿,快来向二位叔叔行礼。”
云卿忙上前去。只听裴二爷介绍说:“这是郑锡、郑锰二兄弟,是我和大哥的伴读,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一般。”又对郑家二兄弟说:“云卿,我的义女,往后也就是你们的侄女了。”云卿忙福礼道:“锡叔叔过年好、锰叔叔过年好。”
郑锡、郑锰二兄弟忙言不敢当,又赞说:“这便是岚园中那位小姐吧?果真是天姿灵秀,不类凡俗。”
裴二爷便笑说:“正是她了。”神色甚是得意。
郑锡引二人上船,裴二爷便问:“你们兄弟什么时候挑了这等活计?”
郑锡笑答:“哪里,老爷听说是您回来,着我们二人来接一程罢了。往日里都在岛上,不曾出来过。”
郑锰留下等裴子曜,郑锡送他二人上岛。裴二爷和郑锡才聊了几句便到了,但郑锡却绕到湖心岛正西面泊了小舟,云卿抬头,见上面青石墙上用狂草写着“万法自然”,也是张颠的字。岸上入口便是石阶,石阶起点自然也是正西。云卿故意落在后头半步,小心查看了自己衣饰,见并无不妥方才稍稍放了心,抬头却见裴二爷正回头看她,云卿不大自在别过了脸,裴二爷却哈哈一笑,捉了她手腕子边往前走边对郑锡说:“恐怕是叫咱们的裴太太给吓着了。”郑锡便对云卿说:“我家老爷性子最好不过,别说是二爷的女儿,便是没干系且不认识的误闯了这岛,也最多遣走,决计不会呵斥半句的。”云卿忙谢过郑锡。
虽是小岛,却也有叠嶂之险。树木杂乱,浑似山间野象。石阶七万八绕,三人走走说说,很快到了终点。云卿回头一看,见大半石阶栏杆都隐没在冬日灰褐的枝干里,但终点与起点在一条线上,方位上仍面向正西。见云卿蹙眉疑问,裴二爷道:“我大哥初学卜算时曾为子曜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五行缺水,可堪生死。而裴家宅子主木,嫡长子五行缺水可不是要致裴家于死地么?”
云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以裴子曜的身份怎会自小戴一块不甚稀罕的黑曜石,他那名字取的又不是这个意思,原来竟是五行缺水。所以西主金,金生水,才将出口皆皆开向正西?但……”云卿不敢说下去。
裴二爷了然,点头说:“但西金克东木。大利西方,实则是保北水子曜而损东木裴宅。”
云卿惊讶,细想来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裴子曜有如此疼他爱他的父亲,想必此生亦足矣。
然而又一想方才石墙上的字,不免笑说:“既是如此,又何必题‘万法自然’呢?一边竭力去改变,一边又宽慰自己要顺从,倒不痛快了。”
裴二爷和郑锡相视一眼,各自笑了。裴二爷问:“如你看来,当题个什么字为妙?”
云卿环顾四周,此处已到了石阶末端,往前是一条三四丈长的粗短石板甬道,甬道旁边扎了花架子,上面虬枝盘踞,像是蔷薇和藤萝,花架子以外是各色繁杂花木,有榆有桑,有柳有杨,高矮粗细姿态各异,想来到了盛夏必是一番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的美景,云卿心向往之,便笑道:“不若‘中正安舒’便好。”
郑锡问:“作何解?”
云卿笑道:“以卜算窥测天意,以布阵改变运数,实在已经算不得‘万法自然’了。不若‘中正安舒’,坦坦荡荡,磊落大方,与人无伤,但求心安,如此也就够了。”
郑锡连连点头说:“确然如此。只可惜‘中正安舒’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比‘万法自然’更难上几分,恐非悟道之人不能成也。”
如此一来,云卿与裴二爷不免也各自陷入沉思。
甬道尽头是一道白石拱门,门极小,堪堪可并行二人,走过石门,豁然开朗。但见层台累榭,碧瓦朱甍,飞檐反宇,丹楹刻桷,比之肃穆庄重的裴家更显华美精致。郑锡却带着他们走进正西一角铜环朱门,一进门云卿眼睛便被熏得慌,里头烟雾缭绕,药香浓郁,炙烤如炎炎夏日,定睛一瞧,倒像是道士的炼丹房。郑锡歉笑说:“二爷请。”大约他是不便进去了。
裴二爷便辞了郑锡,拉着云卿手往前走,边走边喊:“大哥,是文柏来了!”喊了两声,云卿方见前方走过来一个灰色布衣的身影,远看形如裴子曜,近看则神似裴二爷,看见云卿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对裴二爷笑道:“你可服了我了?我那一卦说你此生虽膝下无女,但偏有父女情分,你还不信,故意只收女徒不收义女。我就不信你今儿带过来的还是你的女徒弟。”
裴二爷让烟熏得干咳了两声,说:“是是是,是我闺女,赶紧带过来拜见她大伯父——你这是炼的什么药,味儿太冲了些,快找个其他地儿说话,我可是特特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少攀交情。”
裴老爷一巴掌拍在裴二爷脑门儿,说:“没大没小!”然后对云卿笑得慈爱,道:“是叫云卿吧,苏州人。我先前见过你的,那时你还太小,七岁,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云卿全然不记得,只抱歉地笑,还未行礼裴老爷便道:“来吧,知你们要来,我备了壶好茶。”说着带他们出来去了最近的小花厅。
裴二爷大喇喇坐下顺手摸了个苹果猛咬一口大嚼起来,裴老爷一把抢过来,说:“天儿冷,吃急了要闹肚子的,先喝茶暖暖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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