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六哥儿静静说,“是时候回去了。”
“也好,物华虽好,毕竟不是你的家,”裴二爷摸了茶杯喝了口茶,半阖着眼沉声道,“你一心想来见识一番,如今既然见过了,往后也该收了心为自己筹谋,不要再在一些无所谓的事上浪费时间。回去之后,当笃信仁厚,慎思勤勉,自强不息。”
六哥儿便道:“是。”
裴二爷便扬了扬手,说:“那就去吧,万事小心。”
六哥儿再行了个礼,转身走到门口。这里蒋宽拉着云湄的手,白芍跟在云湄身边,云卿则扯了云湄一角红衣与蒋宽对峙。倒是云湄目光分外平静,看向六哥儿神色仿佛事不关己。
六哥儿紧紧握住云卿的手,将她的手从云湄衣服上强行拿下来,面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对云湄说:“我原不知你要出嫁,所以虽是备下了礼,如今这场面倒也嫌轻,有些拿不出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狭长窄盒,打开一看,是一支金镶玉的簪子,簪身外是雕工精致、疏密有致的错金藤纹,内是水润通透的和田白玉,末端处白玉简单几笔雕出一颗鼓囊囊的茉丨莉花苞,仿佛只待春风吹拂便可立即舒展花瓣吐露芬芳了。
远看的确是没什么稀罕,云湄却站得近,并不敢接。因那茉丨莉花苞并不是纯然的白玉,而是内嵌一颗夜明珠,在冬日的阴沉里发出柔和朦胧的光辉。且不说这夜明珠是怎样嵌进白玉花苞里的,单说这夜明珠又何止价值连城。云湄这一迟滞,蒋宽也渐渐看出端倪,不免抬头多打量了六哥儿两眼,心中好奇自不必说。
六哥儿任凭蒋宽打量,笑对云湄说:“我们家那边有个规矩,姑娘远嫁,尤其是嫁入权贵之家,必得有兄弟送嫁方可。听说云姑娘并无兄弟,若不嫌弃在下年幼,此番便由我为云姑娘送嫁如何?恰好是顺路。”
云卿目光一凛,一线冷笑自嘴角牵起,真真是牙齿都要咬碎。
093 上元
“你送嫁?”云卿冷笑,“咱们是多大的交情,轮得到你为我姑姑送嫁?你知道个什么?就急匆匆帮着把她嫁给这种人?”
裴二爷拖着调子喊:“云卿,怎么跟客人说话呢!”
六哥儿兀自低头笑了一下,扭头对裴二爷说:“无妨。”末了又对云卿笑道:“事已至此,她不嫁给蒋少爷,再许旁人可就难了。”
云卿哪能不知这一点,因此更恨蒋宽花轿逼门做的太绝!如今还在年里头,满物华城人都闲的发慌呢,他蒋家大少爷带人抬着花轿去了岚园,能不闹得满城皆知么?
见云卿目光透着恨意,云湄轻叹一声,对六哥儿说:“多谢六爷的贺礼。”六哥儿便将簪子戴在云湄发间,对一旁紧盯着他的蒋宽笑说:“蒋少爷,岚园养了云姑娘八年,如今让你轻轻巧巧就给娶走了,你总该向二爷行个礼吧!”
六哥儿人虽不大,如此静静说来倒隐隐带着几分气势,蒋宽听了略一沉思,小心翼翼扶着云湄一同跪下,说:“今日是我蒋宽唐突失礼,全都是我的错,还请裴二爷不要怪罪云湄。我蒋宽虽然配不上云湄,但可以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对云湄好,决不让云湄受任何委屈!她如今在岚园过什么日子,今后跟了我蒋宽只会更好,不用旁人费心!”说罢轻哼一声,冷冷睨了云卿一眼,同云湄一道对裴二爷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尔后才扶起云湄去了。
云卿见云湄被蒋宽拉扯着往前走,心头恨得快要呕出血来。六哥儿环顾堂中几人,未再多言,也同去了。
蒋家大少爷娶妻一事很快传遍物华,一来蒋家毕竟是大户,又是从岚园里抬走了人,不免叫人猜想蒋家与岚园的关系,这二来么,按礼数仿佛是纳妾,看阵仗又仿佛是娶妻,着实叫人好奇的很。裴二爷添的嫁妆当天即由商陆亲自带人送过去了,乃是三十二抬的半堂嫁妆,赵家听闻后也匆忙送来另三十二抬,凑成了规规整整的六十四抬全堂嫁妆。因是成亲当日才陪过去的,只得在宾客面前一并铺开了,由商陆和赵家的管事亲自念了清单,听得宾客们一阵唏嘘。蒋宽高兴,又在全馥芬摆了三天流水席,此外布道、祈福、施米、施粥等等,一并算下来足足闹了八九天,等消停下来时,上元节都要到了。
倒是岚园这边反而甚是安静。云卿安静,裴二爷也不得不特别安静。大小主子都生着闷气,底下人自然也跟着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声了。
这天一大早商陆就来寻裴二爷,禀报说:“苏记的孙东家送来一批灯笼,说是上元节要到了,给添作节庆贺礼。”
裴二爷一人吃着早饭好生没趣,看着什么菜都没胃口,索性摔了筷子,烦躁道:“节庆贺礼!我这岚园算还过个哪门子节庆、要个哪门子贺礼!”转眼一想,忽又问:“这孙东家待云卿倒是仁义得很?”
商陆便笑:“孙东家其人您也见过,是个实诚孩子没错。听说当初还是小学徒时便成天跟在小姐后面‘云姐姐’长、‘云姐姐’短地叫,和小姐很是亲近。”
裴二爷食指轻搔眉尾暗暗思索一番,挑眉问:“这么说来,拿这个由头去见云卿……仿佛也行得通?”
商陆呵呵笑了一阵,心说这话也说得忒可怜巴巴了些,便勉强说:“仿佛是……行得通吧……”
裴二爷却甚是欢喜,一拍桌子重又精神抖擞起来,喜滋滋说:“行,我看看她去!”
到了拾云轩门口,几个小丫鬟正在做洒扫,一见裴二爷来都赶着过来行礼,裴二爷忙“嘘”了一声,压着声音道:“各忙各的的,别咋咋呼呼。”小丫鬟近日里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又素知这是个不爱计较的,便齐齐笑话了他一阵方一轰散了,裴二爷搔着鼻子喝身后商陆说:“你瞧瞧你,平日里怎么管教他们的?不像话!”
商陆忍住笑,说:“是,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谁再笑话二爷定要打板子。”
裴二爷瞪他一眼,烦躁说:“去去去,少跟着我。”见商陆果真走了,便猫着腰蹑手蹑脚进了门。房里炭火撤下好几日了,大清早的屋里生冷生冷,裴二爷支走丫鬟,又把端菜的疲q瞪得不敢吭声,才贴在屏风上听里屋动静。
蒹葭布着菜,说:“赵御史可不悦着呢,当初的事咱们也知道,是慕少爷求赵御史帮忙,人家才风风光光收了云姑姑为义女,好好庇护了她一阵子。如今呢,出嫁这么大的事,竟没告诉人家一声。御史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慈悲人,一心只念着云姑姑侍疾时无微不至孝感动天的好,所以日日念叨说是赵府亏待了云姑姑,闹得赵家合家都不开心。”
云卿安安静静吃着才,嚼碎咽尽了方说:“不开心又如何?当初我姑姑入的可是赵家族谱,这么大的事想必慕垂凉求的也不易,暗地里许了他多少好处也未知呢,总归必定他吃不了亏。如今见我姑姑嫁了堂堂蒋家,却偏不是从他府里嫁出去的,自然是要不悦了,哪里是为了心疼我姑姑。”顿了顿,又不冷不热说:“再说了,三朝回门回的不就是他赵府吗?蒋宽也是三跪九叩叫了岳父大人的,还嫌面子不够大?”
蒹葭见云卿冷冷淡淡的神色,又见疲q进门时神色古怪,且朝门外努嘴,当即猜出了个七八分,便缓缓说:“这倒也是,赵府若真心疼云姑姑,哪怕做样子也总该气一气。入了族谱的女儿给人家做侍妾,总也该替她抱个不平。”
云卿把一片脆笋嚼得嘎吱响,末了方说:“我姑姑自知自己要出嫁,却不留在赵府,而是一心回了岚园,由此便可见亲疏。此事若说谢也是谢慕垂凉一心为我们姑侄俩筹谋,算不到赵家头上。对赵府感激是感激,再贪多便是他们的不是了。”
蒹葭便顺道接下去说:“好在二爷是一心为你的。回物华之后,毕竟也没亏待了赵家。”
云卿瞥蒹葭一眼,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说:“你不必明里暗里替他说好话。”
蒹葭自知瞒不过她,索性笑着承认说:“我哪里能不为二爷说好话呢?要说小姐你心疼云姑姑咱们都知道,可也恼不到二爷头上哪!今儿气他,明儿等他走了,牵肠挂肚愧悔难受的还是你,何苦来哉呢!”
这一来云卿也吃不下饭,便搁了筷子说:“我是恼他?我便是恼谁,能恼他吗?”
蒹葭看看屋外,特特问:“哦,不恼二爷?”
云卿也看出端倪,又瞧着屋中绢纱屏风下一团暗色,当真是无奈了,说:“不恼!不恼你,你还不出来?一大把年纪了躲后面听墙根儿,叫下人看了像什么话!”裴二爷知躲不了,便嘿嘿一笑探出头来,讪笑着说:“刚来,刚来。”
疲q和蒹葭忙添了碗筷,伺候裴二爷坐下了。云卿才说:“你跟六哥儿倒会做好人,蒋宽一求就痛快答应了。好人我不会做?别说这容易,就是真逼着蒋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我姑姑做蒋家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哪里是看不惯蒋宽,我是看不惯蒋家!现在这一闹,回头慕垂凉收拾蒋家时,我还得特特为蒋宽留出一条路来,到时候你跟六哥儿谁还能回来帮我一把了?这回倒好,蒋宽是实实在在恨上我了,只要一想到将来我得费心为他筹谋他还未必领情,就气得牙根痒痒!”
094 安排
裴二爷一拍桌子说:“他敢!”拍完又觉得有些过了,讪笑着说:“我是说,好在这小子是一根筋,如今既然认定了云湄,想必是会护着她的。有云湄在中间说和,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对你心存怨恨。”
云卿剜他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葱香酱烤嫩豆腐送到裴二爷碗里,自己也默默扒饭,半晌方叹说:“也不知我姑姑怎么样了。蒋宽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白芍呢人又小,机灵是机灵,毕竟不够稳重,蒋宽那脾气,身边奴才多半是混他银子玩的,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裴二爷忙说:“这事儿我倒是有个主意。前几日去赵府坐,赵太太也是心疼云湄身边都是生人,怕伺候不惯,想送两双丫鬟添作陪嫁。我回来想了想,赵府那丫鬟才伺候过云湄几回,哪算得上熟悉了,倒不如咱们自己添。从前袭香院里的丫鬟小厮都还算稳当,你挑几个与云湄熟惯的,我出面送到蒋家,也顺道替你看看云湄去。”
“哪有这么简单了,”云卿叹口气说,“赵家送两双,你便也想送几个,我姑姑他们是真缺人了不成?依我看,人不必多,关键是拿得住主意,别叫蒋宽那好脾性被人诓骗,也别叫我姑姑那柔弱性子受了人欺。”
裴二爷连连点头,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裴二爷左右看看,说:“这话莫不是说的蒹葭吧?”
蒹葭“啊”了一声,满面惊讶,一边为裴二爷添粥一边笑说:“我倒无所谓,听二爷和小姐安排就是。不过小姐赞成这样,想必是轮不到我了。”
云卿不说话,只努着嘴直勾勾看裴二爷,裴二爷左思右想忽一拍脑门,说:“可别介,太亏了紫苏了。”
云卿转了眼珠子,撅着嘴一言不发低头吃饭。裴二爷蹙眉想了一番方说:“我说呢,你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怎么就一气从破五气到上元节,忒也看不开了。原来就等着跟我撒娇讨好呢是吧?”
云卿低头委委屈屈嘟囔了一阵,裴二爷一字也未听清,却搔着眉毛想了半天,说:“紫苏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这年纪早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她在我岚园是一等大丫鬟,去了蒋家可什么都不是了。我不能亏待了我的人哪。”
云卿听他言语已松了口气,忙说:“我哪敢叫紫苏姐姐受了委屈。若说找婆家,都是现成的,你心里能不清楚?挑个好日子怎么办都成。若说去了蒋家什么都不是,咱们不真送紫苏姐姐过去就是了,叫紫苏姐姐过去听蒋家人使唤,凭他们也配?由头就说是去陪我姑姑一阵子,以免她新妇思家,难捱寂寞。她是岚园大丫鬟,说去陪同小住,旁人必定是不能使唤的,不止如此,蒋宽为讨我姑姑欢心,又为卖爹爹你一个面子,兴许行以待客之礼也是有可能的。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再给请回来,哪里就是亏待了紫苏姐姐呢!”
裴二爷一听倒也是这么个理儿,虽说没这惯例,但蒋宽娶云湄这事儿早破了惯例了,哪还在乎添这一桩,便道:“倒是有七分行得通,不过我得问问紫苏意思,她若有一丝犹豫,我自然也不会勉强她。你呢,近日里足不出户就琢磨这些了?”
云卿见有戏,自然是喜不自胜,听裴二爷问便不敢再故意拿捏姿态,于是老老实实说:“还有一个人,是个大隐患,叫做苏行畚。我近日里总是想起他来,说实话真是怕得很,因不晓得当日卢府尹究竟如何处置了他,便递了条丨子询问慕垂凉了,这两日正等回信儿。其他倒真没什么事,先前几日纯是恼的慌,尽生闷气耗日子了。”
裴二爷这才真气了,扯着嗓子吼:“你是谁家的闺女,有事不求你爹求个外人?那慕家小子多大能耐你去求他?”
“才不是,”云卿脸微微发红,说,“因爹爹你曾问过慕垂凉,问他蓼花楼的事处理得怎样了,他又说已处理好,我才觉得问他必定妥当。”
裴二爷看她竟然脸红更不悦了,半晌才气闷地说:“得,还真是女大不中留。我这几日就找个由头拜访慕老爷子,商量下你们俩的事。”说罢大口扒了饭便寻商陆紫苏去了。
见裴二爷离去,蒹葭才疑惑地上前问:“紫苏这事倒没听你提过。”
云卿示意疲q守着,又听院子里无人走动,方压低声音忧心忡忡说:“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你猜怎么着?我梦见苏行畚了!我梦见一处云烟缭绕之地,清波荡漾的河水旁一连几株老垂柳,远看像几重厚厚的绿珠帘。可我往里头一看,竟是蒋宽和我姑姑!我一激灵便吓醒了……”
蒹葭也倒抽一口凉气,坐下来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问:“青烟谷?绿柳叶?”
云卿点点头,恨说:“苏行畚跟蒋宽交情早散了,犯不着单因为蒋宽喜欢我姑姑就两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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