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好容易止住眼泪,十分动情地抓住云卿的手,正要说什么,却听外头吵吵嚷嚷乱糟糟的,云卿疑心是抓住那偷听之人了,与阮氏相视一眼,都起身等着慕垂凉过来回话。哪知片刻后,却是泥融轻轻叩门急道:“太太,凇二奶奶丨房里的梨香有急事找大丨奶奶呢!”
云卿便对阮氏道:“我出去看一看。”阮氏点头目送她去。过一会儿,却见泥融进来了,泥融道:“凇二奶奶丨房里有丫鬟闹起来了,为的还是咱们这削减用度的事儿,梨香是来求救的,大丨奶奶也不得不去一趟。叫我过来回个话儿,请太太先吃饭,不必等她了。”
正说着,见慕垂凉冷着脸进来,跨过门槛才走了两步,便回头凶巴巴地道:“跪下!”
却说云卿这里,听梨香那么一报也就能猜出个因为所以了。当日封存卷轴时明说了是到阮氏生辰过后再当众打开,那么如今能所剩无几的折腾时间也就只有今晚。孔绣珠吃一堑长一智,自上次被洪氏逼得提前泄漏消息后就不大在她房里待,多半不是在云卿房里就是在垂缃房里,这两日因她家闺女病了才不得不在房里照看着,哪知还是出了事。
“那闹事的丫鬟是什么人?”
梨香说:“都是我们奶奶过门时老太太和二太太添送的,如今闹起来的一共三个,为首的叫黄庆儿,因她老爹从前就是跟着老爷的,她便觉得自己算个本家老人儿了,在我们奶奶面前也傲慢几分,素来就服侍不周的。咱们原是孔家跟过来的,也不能够再生事,平日里多半都让着她。如今她不知从哪儿听了风言风语,非说卷轴上有裁人的名单子,还说牵连到她和她老娘,要找我们奶奶讨一个说法。大丨奶奶您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云卿边走边笑,心道,一帮子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该怎么处置也能算个事儿?
到了孔绣珠房里,凇二爷还没回来,洪氏又不同住,只有孔绣珠抱着她家小三姑娘哄着。旁边儿站着奶妈子、两双丫鬟和几个婆子,面前俏生生杵着三个高挑个儿的丫鬟,为首那个略黑,骨骼较大,看着么好听点叫精神抖擞,难听点就是五大三粗了,大约就是那个黄庆儿。
才走到门口就听黄庆儿咄咄逼人道:“二奶奶哟,您行行好,咱们跟着你,好吃好喝没混上,这倒罢了,本本分分做活计我们也是甘心的,可如今裁人,头一个裁到我们头上,这可就不大合适了吧?”
孔绣珠也疲了,只是一味哄着她家丫头,头也不抬说:“如今卷轴还没打开,你怎知就有你?况且如今并不是我掌家,你再求我也是没用的,我又不知道什么。你倒不如和旁人一道等着,过了明儿卷轴打开,一切自然分晓。”
“你不知道?”黄庆儿上前半步逼道,“二奶奶这可是说笑了吧?大丨奶奶亲口说的,说都是跟二奶奶你,以及三姑娘商议过的。如今你说不知道?二奶奶也真是的,从前三姐儿病着,二爷不在家,咱们几个忙前忙后的个个累得半死,如今二奶奶仍抱着三姐儿,却不把咱们几个当回事儿了,啧啧。”
孔绣珠一时生气,却又最笨,憋得脸通红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倒是孔绣珠身边另一丫头叫小苹的看不下去,牙尖嘴利气愤说:“黄姐姐这叫什么话儿,你又不是白给我们房里做事的!你不伺候二奶奶,不照顾三姐儿,那公中每月的例银凭什么还要发给你?如今该拿的例银一分都没少拿,多少做些活儿竟还抱怨上了!黄姐姐可别仗着是家生子,就这么横冲直撞跟我们奶奶讲话!家生子再荣耀,顶多是下人里头荣耀,倒在正经主子面前显摆起来了,也不嫌害臊!”
黄庆儿在孔绣珠房里素来横行惯了,素来没人正面儿与她起过冲突,又心想连孔绣珠都让她三分,这一随身丫鬟能算什么?又是在气头上,没作多想就伸手推搡了小苹一把,就见小苹趔趄半步身子一歪,恰巧让后腰撞在桌上,疼得小苹“嗷”一声叫起来。
梨香在孔绣珠房里是最大的,两人又都是从孔家过来的,自然亲近些,眼见梨香急得要上前,云卿不得不拦住她低声说:“且慢,看你家奶奶怎么说。”
孔绣珠见小苹揉着腰嗷嗷叫唤,一时惊到了自家三姐儿,三姐儿一孔绣珠更是又慌又气,哄两句没哄下,干脆把孩子递给奶妈起身对黄庆儿道:“你、你打人!你竟敢——”
黄庆儿伤了小苹原本正慌张,见孔绣珠气得脸色煞白却说不出个囫囵,当即腰杆子莫名就又硬了,对孔绣珠嗤笑一声说:“二奶奶可别赖我,她手指头都要哆到我脸上了我哪有不推开的?是她自己狗仗人势跳出来乱叫,也不看看自己区区个二等丫鬟,在我们领一等例银的面前横个什么劲儿!”
孔绣珠听这话越发嚣张,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一味指着黄庆儿说:“你、你给我……出去!你出去,我房里庙小,留不住你这么大尊的菩萨,你到别处去吧!”
黄庆儿当即变了脸色,竟恨恨道:“二奶奶,你果真是要裁掉我!你不顾念我也罢了,连我爹娘这等老忠仆的面子也不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孔绣珠越发气得厉害,再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只是一味道:“我,我几时说过……”
云卿见孔绣珠撑不住,这才从幔帐后头绕出来,款款走到黄庆儿面前莞尔一笑,柔声说:“哟,黄姐姐这是要怎么不客气?”
023 压制
黄庆儿见是新进门的大丨奶奶,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眼睛朝上翻,且也不行礼,端的是跋扈。孔绣珠见云卿来,一时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握住云卿手哭道:“大嫂,我是管不住她们了,这一尊菩萨我这里容不下,大嫂随意给她挪个地方吧,我是万万用不起了!”
黄庆儿闻言恨恨看向孔绣珠,越发咬牙切齿说:“看来那卷轴也不必看——二奶奶当真是要撵我们了!白瞎了咱们几个尽心尽力服侍了二奶奶几年!”
那小苹又要去吵,孔绣珠却喝道:“你让她说!让大嫂听听她说这叫什么话!”
小苹见孔绣珠不争,望着黄庆儿恨恨甩手退下。云卿便笑扶孔绣珠入了座,见她家三姐儿仍哭着,便伸手接过来抱着,逗弄了好一会儿子才转身笑颜盈盈看着黄庆儿,道:“你走吧!”
“什么?”梨香与小苹同时道。
黄庆儿也是愕然。她身后那二位见惊动了掌家的大丨奶奶,一时都有些退缩,偷偷黄庆儿身后扯她袖子,劝她作罢。黄庆儿素来横惯了,又习惯了孔绣珠这个软弱好欺的,忽见云卿过来连问也懒得多问她一句,一时脾气也起来了,甩开身后那二人烦躁说:“要走你们自己走!没出息的东西!”又转身盯着云卿说:“我既站在这儿了,就必得讨个说法!”
云卿跟着三姐儿咿呀咿呀念着,根本不去看黄庆儿。黄庆儿身后那二位原本也是欺软怕硬的,见云卿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自己膝盖先软了,慌跪下来磕头说:“二奶奶息怒,咱们原是怕被送出去胡乱配了小子,所以跟着庆儿姐姐过来问问而已。”
另一个也跟着道:“但求二奶奶看在咱们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多少给个恩典,减例银也罢,多做些活儿也罢,只求留下咱们吧!否则若说起来是主家不要撵回去的,还哪有脸面做人呢?”
黄庆儿见云卿一语不发已占了上风本就有些心慌,此时见这二人如此一时气愤,抬脚就踢了一个,又去抓扯另一人头发,边扯边骂说:“没骨气的东西!谁叫你们求她?那卷轴上若有你们名字,你们哪一个也逃不掉!”
云卿见那二人一味只是磕头,又被黄庆儿欺负得直哭,便重复道:“都走吧!如今夜深了,把该做的活儿利利索索给做完,然后早些睡便是。”
那二人偷偷抬头看了看云卿,又暗中相视一眼,最后一道磕了头匆匆下去了,唯余黄庆儿还站着。
云卿便笑:“你不走?怎的,还想在这里歇下不成?”
黄庆儿倔道:“我得向二奶奶讨一个说法!我——”
“二奶奶她给不了你说法,”云卿深深笑道,“你恐怕是忘了,我才是掌家的,那卷轴上的字一个一个都是我亲手写的,你要找的说法只有我能给!不过,我今儿还真就不想给了!说了是明儿开封卷轴,那就是明儿,早一天半天都不成!你若还有点规矩最好现在就退下,别等我找人轰你,要到了那时候,纵卷轴上没你名字,也莫怪我提笔添上!”
说罢继续低头逗弄三姐儿,玩了一会儿子,听外头有响动,丫鬟来报说凇二爷回来了,云卿也不便再坐,将三姐儿给奶妈抱着,起身就要走。黄庆儿直勾勾盯着云卿看,又听外头凇二爷果真进来了,银牙一咬转身匆匆跑走了。
云卿却躲不掉,还未迈开步子就见慕垂凇已迎面过来,他与慕垂凉长相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虽也是俊美无俦,但偏阴柔些,尤其一双眼睛狭长潮润,里头总是泛着点子摸不清看不明的光,加上从来没卸下过的一点浅笑,让云卿自头一回见就莫名心生防备。
凇二爷今儿身穿绀青软稠袍子,腰勒银扣腰带,脚蹬黑色狼崽皮靴,身上带着些微酒气。他本若有所思往里头晃,抬头之际忽见云卿,当即眼前一亮顿在原地,一时也不言语。云卿略觉尴尬,便先见了礼道:“二爷回来了。”
哪知凇二爷还未开口就听到外头丫鬟们笑声,紧接着便听一丫鬟进来道:“二爷,二奶奶,大太太那里差人送了长寿面来。”
云卿心中暗舒一口气,忙对孔绣珠说:“是了,我竟忘了这茬儿了,原该我亲自给你们送来的。”孔绣珠便收回目光,柔柔浅笑说吩咐丫鬟说:“那快送进来吧!”
来人是阮氏房中一个二等丫鬟,与云卿自然更相熟些,云卿亲自将两碗面端放在桌上,又随口赞了三姐儿两句,便告辞与阮氏丫鬟一道去了。直到出门,也没听凇二爷再开口说什么。
回了阮氏那里,竟见慕垂凉已回去,且阮氏已面色疲惫,打算歇息了。云卿也不便多说什么,只一心服侍阮氏更衣睡下,方才离去。
回房后,却见慕垂凉已换上寝衣,她进去时恰见他正低头系带子——他素不喜欢,甚至厌恶丫鬟贴身伺候他更衣,据说是因为讨厌别人对他人后的模样一清二楚。云卿于是在几步开外站着一味只是看,慕垂凉便烦了,大喇喇张开手臂说:“看什么?你来。”
云卿噗嗤一声笑了,于是上前去,一边系带子一边不大在意地笑说:“你就对我凶吧。你们兄弟都一个样,人前和善,人后不定什么如狼似虎的样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垂凉便捏了她下巴挑眉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卿心知自己口误,便嘻嘻讨好笑说:“我是说,我见绣珠一见凇二爷就抖索得像只兔子,便觉得自己房里这一个……仿佛也还不错。”
慕垂凉捏了她鼻尖儿笑:“你知道就好。”说着拉着她往外走,云卿疑道:“这么晚了去哪儿,你还不睡?”
“吃饭啊,”拉着她过去坐下,慕垂凉道,“你不是还没吃?成日里都是你等我吃饭,如今难得我等你一回。好在娘那边送了寿面,咱们不必再吩咐人重新做,方便得很。”
云卿便吃吃傻笑,乖顺开始吃面。慕垂凉又闲闲问了些她去孔绣珠房里的事,云卿便拣着重要的说了,且解释说:“我心想,既然说了明儿再开封卷轴,今儿就得压一压,让那些个沉不住气的自个儿跳出来。回头我若真要整治一批不听话的,如今这些可都得算上。”
“所以卷轴上到底写的什么?”慕垂凉也饶有兴趣。
“与如今外头疯传的那些事想必,”云卿神秘一笑,道,“我那卷轴上写的,根本就不算什么。”
慕垂凉也并不插手,只是如往常一般略加点拨,说些听来简单、细思之下又大有深意的话,云卿仔细听着,认真想着明儿的对策,于是竟整晚都忘了问那偷听小贼的事儿。
却说黄庆儿自从孔绣珠房里出来,真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在园子里晃了一圈儿无处可去,更不愿回房伺候孔绣珠,正在园中踢打花木,忽听人骂骂咧咧道:“哪个房里的贱蹄子在这里?”
黄庆儿吓了一跳,大着胆子仔细看去,见一个瘦小身影提一盏昏黄的灯正过来,黄庆儿心知是遇上上夜的婆子了,也不放在眼里,便不肯吃亏非要骂回去,还没看口就见那婆子提了灯笼那么一晃,试探叫道:“庆儿?”黄庆儿定睛一看,原是她爹认的同姓干妹妹,外人混称黄坎婆的,如今就在园子里一处角门上当差。
黄坎婆见果真是她,便道:“怎的深更半夜不去睡?房里主子作你出来做事?”
黄庆儿冷哼一声说:“就凭她?她倒是作我试试!”
黄坎婆忙左右看看,因见四下无人,方敢拉着黄庆儿匆匆往她的角门处走,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丫头,你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儿的!那二奶奶是不济,你拿捏她也就罢了,可不敢在外头乱嚷嚷,要是叫那个二太太给听见了,保不齐真拧你的嘴!”
黄庆儿是忘了二太太这茬儿了,如今想起来,心里虽不忿倒毕竟忌惮一些,便跟着黄坎婆回了她屋子。黄坎婆因怕上夜吸了寒气所以照例回来要喝一杯黄酒,黄庆儿正是烦躁呢,一见有酒便什么都忘了,和黄坎婆一杯一杯往下灌,边灌边忍不住连说带骂将今日之事与黄坎婆说了。
“真要撵人?”黄坎婆惊了,“我还道外头乱说的,你竟说是真的?”
黄庆儿一拍桌子大骂云卿两句,然后醉醺醺地郑重点头强调说:“真的,凉大丨奶奶亲口说的!说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呢!”
黄坎婆见她一头栽在桌上忙去拉扯住问:“这叫什么话儿?倘若说加,那必是已有一份现成单子了?照这么说这回还真要裁人?”
“呵!呵呵!”黄庆儿趴在桌上含含糊糊说,“何止呢!自凉大丨奶奶封存卷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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