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黄庆儿趴在桌上含含糊糊说,“何止呢!自凉大丨奶奶封存卷轴开始,园子里都传疯了,说不止裁人,还要撵大半婆子,丫鬟们多半配了小子,连例银也要减半!这哪门子不懂事的大丨奶奶,有钱都不会花!慕家是开银号的,什么时候能缺了银子用?如今倒稀罕她牙缝里省下的那一点子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黄坎婆心知自己有些年纪了,上夜这等差事做得也不甚好,最怕慕家一脚踢她出门了,前些日子听园子里疯传大丨奶奶要整顿本就提心吊胆呢,如今听黄庆儿这么一说更是心慌,心说自己半截儿入土的人了,又是没儿没女的寡妇,若真裁到她头上她岂不是要流落街头?因听黄庆儿还在喋喋不休骂云卿,心下也烦躁,连灌了几杯酒些微有了些醉意,便跟着把云卿、孔绣珠和垂缃都骂了一遍。二人越骂越高兴,越骂越喝得畅快,很快就齐齐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却说今日事关重大,垂缃又是初次跟着掌家,到这关键时刻难免比丫鬟们更激动难耐一些,于是一大早就带着满儿出门,先去蕉园侍弄了那一大片美人蕉,因问了时辰还早,便带着满儿从小花园儿里略绕远里几步逛一逛。园子里还算清静着,各色花草已从冬天活过来,看着叫人心底熨帖,正走着,忽见一婆子从花枝里斜跌出来一头撞到垂缃身上,直撞得垂缃肩窝生疼,蹙起眉来。满儿便喝:“什么事着急上火的也不看路?冲撞到三姑娘了!”
垂缃冷冷淡淡,不欲计较,正要先走,却见那婆子抬起头,眯缝了眼那么一打量,嘿嘿笑了,说:“哟,是这个姨娘养的三姑娘,如今又杀回娘家作威作福来啦!”
酒气冲天的,正是黄坎婆。
024 醉骂
垂缃脸色立刻冷了三分,顿在原地只是不动。满儿知她忌讳,上前一把推开黄坎婆道:“你胡说什么?别灌些黄汤就出来满地撒疯!快回角门当你的差去!”
黄坎婆被满儿推搡了一下趔趄了两步,却浑然不觉般摇摇晃晃又上前来,伸出手指头哆着满儿心窝含含混混慢慢悠悠说:“嘿,我胡说?我老婆子从来不胡说!跟园子里哪一个不知道似的,都被沈家扫地出门了也不觉害臊,倒回娘家耀武扬威来啦?来来,帮着那个劳什子大丨奶奶,把知情的都撵出去,全都撵出去!”
满儿气愤地打掉黄坎婆的手,黄坎婆暗黄的脸上泛着酒后的酡红,冲着垂缃神神秘秘点头道:“都知道,全都知道……嘿嘿……”
恰是此时,前方走过来两双丫鬟,都是睡眼惺忪迷迷瞪瞪,许是还没看到这里情况。满儿忙回垂缃身边要劝,还未开口,就见垂缃惨白着一张脸上前挡住黄坎婆去路,冷冰冰问:“知道什么?你再说一遍,谁被沈家扫地出门了?”
黄坎婆醉醺醺打了个酒嗝,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说:“三姑娘你别逗了!满大街谁不知道沈家看不上你?要我老婆子说,一个姨娘养的丫头,能嫁去人家正经书香门第沈家,那真真儿是不错了!人家给你些子脸面,你得承人家情,不能闹!这不,你非觉着自己个儿金贵,把尾巴往天上翘,一扭屁股回了娘家,人沈家也不缺你一个,照样儿不来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你啦,不要啦!”
黄坎婆边叹气边摆手语重心长说了这一番话,想是酒灌得多了,连着干呕了几回,偏又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于是自个儿顺了顺胸口,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往大路上去了。只是黄坎婆这一哼,那两双丫鬟少不得都听到了,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愣在原地。
垂缃见人都远远儿站着,不上前不帮腔,一时脸色更加不好,甩开满儿的手疾步上前拦在黄坎婆面前道:“你慢着!”
满儿见大路上人多,慌忙压低声音劝道:“她喝醉了三姑娘,咱们跟一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呢?况她不是针对你的,只是这当口谣言四起,恐是她自己多想了些,咱们等凉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来了再跟她们说道。”
黄坎婆原本迷迷醉醉晃晃悠悠垫着小碎步哼着小曲儿要走,听得满儿如此说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回头看了垂缃一眼脸色大变,凶巴巴地伸手猛推了垂缃一把,满儿眼明手快扶住垂缃,倒是那黄坎婆自己退得不稳跌了一大跤,王八翻壳儿了似的四仰八叉躺着。垂缃与满儿念着她上了年纪生怕跌出什么毛病来,还未上前看,便见黄坎婆一蹬脚一拍地,扯着嗓子干嚎起来:“杀人啦!这姨娘养的小贱蹄子要杀了我这个老婆子了!要撵扣我例银还不够,要撵我出去还不够,非得杀了我这个老婆子才够,这歹毒的恶妇哟,谁能来管管!哎呦哟……”
黄坎婆这一嚎,附近早起做活儿的丫鬟婆子们都偷偷探着头往这里瞧,原还有人想上前扶黄坎婆一把,因听黄坎婆喊的是削减用度一事,又见她治的是三姑娘,也都缩着手不动了。一来人人自危,生怕裁人裁到她们份儿上,二来若传言不假,每月平白就少拿一半银子,谁能不愿几个主事的?凉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也罢了,唯独这三姑娘是已出嫁了,又是庶出,旁人难免轻看几分,如今袖手旁观也是寻常了。
垂缃见果真没人上前帮忙,个个儿看笑话一般远远儿站着,方知黄坎婆虽是大醉,却难保不是酒后真言,把园子里下人们讨论她的话搬到了台面儿上来。垂缃听着黄坎婆干嚎,看着众丫鬟远远看她热闹,一时又气,又恨,又倔着,只咬着牙倔着脾气冷冷杵着不动。满儿心知劝不得,忙就近求了一个相熟的丫鬟让她帮忙去请云卿,丫鬟答应是答应了,却半天不动,犹犹豫豫试探问说:“满儿姐姐,你给咱们一句实话,这回是不是真要撵走一半的人?哎姐姐别生气,姐姐如今是三姑娘陪嫁,自然不怕这个,咱们可还得吃饭呢!三姑娘顾念着姐姐你,难说也会顾念我们哪!”
垂缃冷眼瞧了她一眼,又见黄坎婆仍在踢着腿干嚎,一时厌恶透了。却听满儿气愤地说:“你这叫什么话!如今这里闹成这样,叫你去请大丨奶奶来,竟还有这些罗里吧嗦的!三姑娘往日里是亏待过你了怎的,竟都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婆子欺负三姑娘,就没见过这样的下人!”
丫鬟略觉不自在,讪讪一笑,却仍是说:“满儿姐姐这话就不对了,三姑娘早就是出了门的人,如今来咱们家也是客。客人翻身要撵主家丫鬟,这我们还没听过没见过呢!更何况……黄坎婆说的……也没哪句不……不……”
垂缃哼笑一声,冷冷上前盯着黄坎婆,居高临下说:“黄坎婆,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你要不这么闹一回,我都不知道咱们园子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不过我今儿还就说明白了,我还就非——”
“三妹妹!”孔绣珠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匆匆拨开人群上前来,一见这场面大吃一惊,忙先要上前扶黄坎婆起来,边弯腰边问:“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跌跤了?”
眼见就要碰到黄坎婆,却听黄坎婆大骂说:“也有你的份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敢出来吆五喝六裁我们?”说着撒着酒疯在地上磨了半圈儿抬腿一脚踢开孔绣珠,孔绣珠防不胜防,只觉肚子被撞,一弯腰捂着肚子就跌坐在地上,当即就疼得起不了身。这一幕众人看得是一清二楚,孔绣珠房里丫鬟都上前又要扶、又不敢扶,孔绣珠丫鬟小苹尖叫道:“你个老不要脸的死婆子,灌点马尿你连二奶奶都敢打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说着就要上前扭打。
黄坎婆虽醉着,却正是凶悍时候,见人上前就又踢又抓,小苹一会儿子挨了几脚也没能怎么着黄坎婆,反倒是黄坎婆还抓散了她头发,孔绣珠见人越聚越多生怕出丑,一边捂着肚子“哎呦哎哟”地叫一边断断续续喊:“别打了,快别打了,像什么话……”
小苹便嚷嚷:“二奶奶莫怕,这老婆子不过仗着点子年纪,就敢倚老卖老欺负主子了?三姑娘她也敢骂,连二奶奶您她也敢打,可翻了天了!我今儿非替二奶奶报这个仇不可!年纪大了不得了?熬岁数谁也会有你这么大年纪,得意个王八!”
黄坎婆却瞅准小苹给孔绣珠回话时机,连连往后躲,蹭得身上一件儿靛蓝对襟盘花扣薄夹袄都磨破了,小苹越发步步紧逼,却见黄坎婆退到旁边一处假山石旁,借力猛然撑起手臂坐起身来,趁小苹弯腰的空档抬腿一脚踢在小苹心口上,这一脚踢得猛了,小苹当即瘫倒再地抽搐了两下,嘴角泛起白沫儿来,惊得旁边丫鬟四散乱逃。
孔绣珠也尖叫一声不敢上前,倒是垂缃和满儿匆匆上前查看,垂缃见小苹捂着心窝面色呼吸不畅面色惨白,忙吩咐满儿说:“快背进房里,去请大夫来瞧瞧!”
满儿忙说:“我来,我来!”说着就弯腰蹲在地上,垂缃正要去扶,却听一人道:“都别动她!”
“大丨奶奶!”满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云卿急匆匆上前翻看了小苹的眼,又轻轻叫她名字,见小苹还能点头回应,方略略放下心来,吩咐满儿说:“越是如此,越不可随意移动。你速去请大夫来就是。”见垂缃也点头,满儿忙一路跑着去了。
云卿这才站起来,却见孔绣珠捂着肚子满脸泪痕,挣扎着要往小苹这里来,云卿便上前与梨香一道扶她起来,安慰说:“你这丫头倒是个忠烈的性子,如今这样的人是少见了!”眼睛略略扫过众人,多半都匆匆躲避着,云卿冷哼一声拍着孔绣珠手道:“好人多福报,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然后吩咐梨香说:“送你家奶奶到老太太那里去。我与三姑娘稍后就到。”
梨香点头扶孔绣珠去了,云卿这才转过身来,见那黄坎婆尤自醉醺醺哼着什么散碎调子,晕晕乎乎像是要睡了,又见丫鬟婆子只是一味看着,不仅不上前,见她目光扫去反倒一味要躲,便掷地有声高声冷喝道:“把她给我绑了!”
蒹葭和秋蓉闻言立刻招呼了婆子们上前,自有人寻了粗麻绳递过来,几人也不敢真得伤到这老婆子,只是松松绑了,然后紧盯着她。云卿一扫众人,厉声道:“速速传下话,叫各房管事们半刻钟之内全部到老太太那里去,谁要有事不能去,就叫他们房里主子亲自来跟我说一声!若有迟到的,罚例银一月,若未能来且没有告假的,例银立降为二等!”
众人立刻噤声,齐齐道:“是,大丨奶奶。”
云卿冷笑道:“至于你们,我知你们有诸多疑问,倘若果真不能释怀,今日大可一道前往老太太那里,看我这个作大丨奶奶的,究竟有没有苛待你们!”
025 胡言
等大夫为小苹诊治过说无甚大碍,云卿方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才进了院子,就见乌压压的都是人,连廊檐花丛中都满满当当,一个个儿焦急又紧张。院子中间儿青砖地上跪着黄坎婆,身旁一摊子水,想来是被人醒酒了,如今正是受了惊吓的样子,嘴里含混念着求饶的话一味磕头不止。略过黄坎婆,就见露天的院子里摆了整套的红木桌椅,老太太坐在上位,次位空着,原是留给掌家之人。然后依照尊卑挨次是大太太阮氏、二太太洪氏、三姑奶奶慕九姒、二奶奶孔绣珠、二房姨娘柳氏、二姑娘垂络、三姑娘垂缃、四姑娘冯月华,每位身后则立着各房管事,老太太房里是大丫鬟软溪,余下分别是泥融、红霜、紫菱、梨香、湘帘、阑花、满儿、小缀。云卿掌家以来同各房管事的打交道甚多,如今主子也好丫鬟也罢她早摸清了脾气,因深知里头有几个不好打发的,便念着礼多人不怪,进门先笑盈盈一一见了礼,说:“我来迟了一步,让老祖宗和太太们久等了。”
目光扫过众仆,不免又笑说:“好在先前定的是半刻钟,如今也不曾超过这个时限,总算是没违了规矩!”
孔绣珠便点头附和说:“是了,规矩就是规矩。”
却听阮氏关切问说:“绣珠房里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云卿转身看着黄坎婆,直盯得她战战兢兢,方莞尔一笑,答说:“直愣愣踹在心窝子上了,当即就不省人事。若非大夫来的及时,又是个老成稳重见多识广的,难保那丫头还能留条命呢!那苹丫头并不是家生子,原不过是给咱们做事,若是好好的伺候着主子也能丢了性命,可叫我跟她家里爹妈怎么交代呢!传出去,外头又怎么想咱们慕家呢!”
如此一说,人人皆知云卿心思,又牵扯到慕家声誉上,自然也就没人跳出来给黄坎婆求情了。黄坎婆刚从混沌中醒来就见眼前这等阵仗早吓懵了,虽一直战战兢兢在求情,却对缘由并不分明。如今一听自己竟差点打死了人,当即吓得眼珠子外翻,一时气背,差点栽倒在地。却几乎脱口而出辩道:“老太太,是那苹丫头先打我的!”
老太太因念着黄坎婆上了年纪,其亡夫又是从前近身跟着慕老爷的,一时有些不忍心,便道:“有这等事?你有什么话不妨放到台面儿上说说,咱们慕家素来没有欺凌下人的规矩,你若有理,想必云卿也不会平白冤枉了你。”
黄坎婆见事情有转机,忙磕了个头辩道:“多谢老太太!回老太太话儿,醉酒一事,确然是我这老婆子不对,因昨夜上夜回来晚了,怕吸了寒气,所以照例喝一杯黄酒,哪知昨夜凉得厉害,就多喝了两杯想说暖暖身子好入眠,不想竟醉过去了,这一点没的说了,都是我的错。”
老太太便点头道:“这也罢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黄坎婆偷偷看了一眼云卿,见云卿也似笑非笑看着她,四目相对黄坎婆心觉不妙立刻躲开,思前想后却又没有退路,不得不硬着头皮故作有理振振有词道:“多谢老太太体恤。今儿一觉醒来,只觉头重脚轻,原不知自己是醉了,只倒是病了,便欲往园子角上大夫那里寻一些子便宜草药煎汤来喝。路上却撞见三姑娘了,因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凇二奶奶也来了,我才打了个招呼,那苹丫头就劈头盖脸骂过来了,说我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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