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忽一凛,登时明白来者何人了,一时刚刚被慕垂凉擦掉的冷汗再度细细密密渗出来,眼见秋蓉要打开珠帘请他进来,云卿突然握紧慕垂凉的手说:“我不治了。”
慕垂凉眼睛只盯着她受伤的右手腕子,低低说:“听话。”
云卿忽觉烦躁,抽开手压着声音冷冷道:“我说我不治了!不治了你没听见吗?”
慕垂凉略顿片刻,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清清楚楚说:“听话!”
云卿怒火猛然窜起,然而碍于人前,只得生生忍住,竭力平稳说:“这么做不合适。况且我自个儿的手腕子,我做得了主。”
“听话,”慕垂凉恍若未闻,极轻地坚持道,“听我的。”
毕竟珠帘后面尚有人听着,云卿一时不便再多言,只得一忍再忍,不再开口。便见慕垂凉打开帷帐退出去,立在旁边道:“秋蓉,请大夫进来。”
打开翡翠珠帘,裴子曜一眼看尽房中景象,阴冷着脸,稳稳迈步进来。秋蓉随之搬了凳子放到床边,裴子曜也并不客套,直截了当坐下,干净利落打开药箱将垫枕等物一一取出,然后简单直接道:“伸手。号脉。”
云卿心头翻江倒海,一时只觉手腕更痛,却固执不动,三人僵持一会儿,却是慕垂凉率先开口道:“给大夫号脉。”
云卿抬头冷冷看了慕垂凉一眼,执拗半晌,终是只能伸出手来,裴子曜似乎极轻地冷哼了一声,然后捉住云卿手腕在垫枕上放妥,然后静静好起脉来。过一会儿,他神色古怪抬头看了云卿一眼,伸手就要去打开帷帐,云卿心一紧,急问:“你做什么?”
裴子曜手生生顿住,隔着帷帐与云卿四目相对,最后冷冰冰说:“我看伤。”说着又要伸手去拨帷帐。
“慢着!”云卿冷喝,说,“你虽是大夫,我无甚好避忌,但我已是人妻,你要看伤处我可以出来给你看,但你进不得!”
裴子曜一手已经探进幔帐,听闻此言反倒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果真收回手,起来转身退到三步开外,望着窗外负手而立。慕垂凉与秋蓉都要去扶,云卿冷冷看她二人一眼,秋蓉一时不敢再碰,唯有慕垂凉神色如常,仿佛不知云卿之怒。待云卿起身,秋蓉自为她披上斗篷,扶她在桌旁坐下。
见几人都不开口,秋蓉只得轻声道:“裴大爷,还请继续为大丨奶奶诊治。”
裴子曜闻言转身,但却并不坐下细看,只是走到跟前解开包扎翻看,那里疤痕扭曲,如今大片黑红,难看之极,裴子曜越看神色越奇怪,一时兀自冷笑,一时目光深邃看向云卿,云卿正自不解,却见裴子曜放开她手腕,用云卿最熟悉的谦谦君子之浅笑温和说:“秋蓉姑娘可否暂且出去一会儿?我有些事要做,怕吓着姑娘你。”
他这话如此客气,倒令秋蓉有些无措,慕垂凉略点了个头,秋蓉这才告辞。秋蓉这一走房中只剩他们三人,慕垂凉默然立在云卿身后,裴子曜笑意温润,目送秋蓉出去。然而等关门声音一落,便见裴子曜轻描淡写地略挽了挽袖子,然后疾步上前挥拳揍在慕垂凉脸上。云卿惊叫一声当即起身,见慕垂凉防不胜防未曾躲开,那一拳已落在右眼正下方,人也趔趄两步离她远了。裴子曜冷淡之色突然迸发仇恨,挥起拳头就要再上前,云卿两步闪到二人之间冷冷道:“裴子曜!”
裴子曜拳头生生刹在云卿眉心,这一拳用了多大劲儿连云卿也后怕,想必若不是他刹得急,恐怕云卿真要被一拳掀翻。慕垂凉一把拉过云卿,细看无事,方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云卿却立刻闪身躲开他。
裴子曜见状冷冷收回手,略过云卿,只对慕垂凉道:“我答应你治病时就曾说过,我以大夫身份前来,那么病因病况你一律不得瞒我!如今是怎样,利用我对她的手腕也有几分愧疚,就以为你随便糊弄两句我也非治不可?”
慕垂凉略一想,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至于骗你什么?我自然是为了治好她,所以从一开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者,如今我既请你来,有什么事你大可以明说,何必言辞闪烁装腔作势!”
“真是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我就明说!”裴子曜冷笑一声道,“你说她这手腕子是冷水浸泡所致,的确,表面上看的确是冷水浸泡,而且恐怕比你跟我说的要更疼百倍千倍!可你既知她疼,巴巴地求我救她,又何须故作隐瞒!为何不早一点来找我?为何不早一点说清楚!你究竟是想治她还是想害死她!”
云卿不知所为何事,却见慕垂凉仿佛也不明所以,犹疑一番更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冷水浸泡造成的伤?那还会是什么?还是说她游水劳损筋骨所致?”
裴子曜神色阴冷,怨毒地嗤笑道:“还会是什么?打的!是重击造成的!虽只有一击,但正砸在从前骨伤之处,那儿本就没养好,如今让这么一砸才伤及根本,所谓冷水浸泡游水劳损不过是害及皮肉筋脉,这一击才是致命之伤!你说她疼?我捏碎你的骨头看你疼不疼!早知你竟然打她,我就不该承你的情来帮你惺惺作态!”
云卿闻言何止惊愕,来来去去多少大夫都未曾看出来,却叫裴子曜一眼看破!他如今果然已是……神医了?
云卿怔然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不会错了,这几日伤口疼得不寻常她便隐约猜到了——是起初为救曦和,小丫头一头栽在手腕处砸伤的!曦和只作玩笑,并不会说,云卿当时一心只想平息事态,自然也不曾提起,所以慕垂凉根本不知还有这一出。
“我打她?”慕垂凉从未听云卿提起过,震惊之余听闻此言不免气急反笑轻哼一声说,“你不要把旁人想得都跟你一样。”
从前裴子曜岚园之外雨中作别碎了玉镯伤了云卿手腕,才是她这只手腕多灾多难的开端,裴子曜素来最悔不过此事,因此十分介意被人提起,尤其如今还是当着云卿面被慕垂凉提起!当下神色便不对了,云卿见他右手再度紧握成拳,两步上前稳稳站到慕垂凉身前紧盯着他道:“够了,裴子曜!没错,如你所言的确是重击造成,但此事他根本毫不知情,轮得到你乱安什么罪名!”
慕垂凉愕然,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裴子曜忍无可忍,上前紧紧抓住云卿肩膀咬牙切齿道:“我乱安罪名?我为了谁!毫不知情不是错吗?你嫁给了他他是你相公他凭什么毫不知情!你一只手要废了他甚至连因为所以都闹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究竟还为他开脱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他?那么乖顺听从他?那么连命都不要地当着我的面一再维护他!云卿,我是大夫,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重,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痛!你竟然忍着骨裂的痛楚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十一天啊,云卿,你疼了整整十一天!”
“所以呢?”云卿冷冷道,“究竟与你何干?”
037 开局
裴子曜松开手,踉跄倒退两步,一时如遭双打,恍惚惨笑喃喃:“与我……何干?”
云卿原本紧盯着他,一时也不得不移开目光,沙哑着声音道:“对,早就与你无关。我们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若你看不惯,大可以现在就走,而且以后也都不要再来!”
“呵……不要再来?”裴子曜恍惚笑问,“怎么,你怕别人说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裴子曜突然放声大笑,形状癫疯,云卿一点一点收了笑,神色冷凝看着他,却见他大笑之中神色悲苦,喜怒都撑到极致、且明明白白都摆在她眼前,云卿心下如翻江倒海,一时越发握紧了拳头,却听裴子曜笑声戛然而止,伸手指着她尖声道:“好,与我无关!从此都与我无关!到你被他折磨殆尽,趴在地上哭着喊着求我的时候,我也只会说一句都是你活该!从一开始都是你活该!”
云卿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裴子曜,闻言便僵在原地,却见裴子曜拎起药箱大步流星就要离去,才与她擦肩而过,却听一直未曾开口的慕垂凉低低冷笑:“这就要走?莫不是忘了什么吧?”
裴子曜被拦下,阴仄仄看向他。
恰是此时,却听外头传来响动,一个稚嫩声音模糊传来:“……蓉姨,我们只是来看一眼阿娘,就一眼,就偷偷看一眼就好,蓉姨你让我们进去吧……”
……昭和?
三人都是一愣,尤其云卿更是惊讶,昭和与曦和来看她?
却听曦和声音也传来,却高傲得很:“哥哥是慕家长孙嫡孙,便是来向大丨奶奶请安也不行么?蓉姨一味只是拦,却不先进去禀报请示,是为何意?看不起我们吗?还有,蓉姨休要再拿阿爹当挡箭牌,他什么时候这个时辰在家过了?素来他眼里银号比什么都重要,蓉姨此刻拿他作借口岂不笑话?”
接着便是秋蓉的声音,但她刻意压低了许多,并不能听得分明。云卿于是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与裴子曜仍冷冷紧盯着对方,各自都似有深仇大恨。云卿一时烦躁,加之手腕疼得厉害,便高声打破僵局:“秋蓉,由着她们进来吧!”
外头乍然一静,不一会儿便听到秋蓉开门声音,紧接着便见昭和小心扶着曦和跨过门槛进来,于此同时房中二位男人几乎同时别开目光,慕垂凉看向窗外,裴子曜目光则投向珠帘,两个娃娃原以为只有云卿在,一脸小心翼翼谨慎周全,待及看到裴子曜却惊喜地喊:“舅舅!”然后昭和便一把扑上前来。
裴子曜看到孩子面色便稍缓了些,他弯腰抱起昭和,又向曦和伸出另一只手,却见曦和并不过来,只是怯怯仰面看着云卿。云卿便问:“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曦和目光又移到背对她们的慕垂凉身上,看了半晌方紧闭着嘴巴瞪大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云卿见是惧怕慕垂凉,便也不强求,于是点头道:“好。”
曦和眼神中透着失望,又偷偷看了眼慕垂凉,毕竟不敢说什么,这才上前蹭到裴子曜怀里,亲了亲裴子曜的脸颊说:“舅舅。”
裴子曜点点头,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就要往外走,到了翡翠珠帘处,两个孩子乖巧地一人为裴子曜拨起一边珠帘,裴子曜这才笑了,分别亲亲二人脸颊,正要道谢,却听慕垂凉在背后冷冷道:“脉是号过了,你究竟能不能治?”
裴子曜顿住脚步,回头一眼看尽他二人,轻笑道:“她自作自受,大罗神仙也治不了!不过同是废了,我却能让她疼得轻一点。所以当初你许诺我的条件不如仔细掂量,看究竟值不值得与我交换!”
裴子曜既来了,少不得要顺道去缀锦楼看一看裴子鸳。到了门口下人们慌忙请安,但他要进,却是被拦住了,下人道:“大丨奶奶丨房里细辛姐姐吩咐下来,说大丨奶奶身子不宜见客。”
“客?”裴子曜怒气未消,冷然反问道,“你说谁是客?”
“奴婢失言,还请裴大爷恕罪。只是细辛姐姐特特交代了,纵是裴大爷您来,大丨奶奶也是不见的。说不论您是来请安,还是来问诊,此时入此地都不大合适。更说请裴大爷顾及大丨奶奶的难处,往后若无事就不必再来了。”
裴子曜一脚已踏上台阶,听闻此言僵硬收回。裴子曜自小敬慕裴子鸳,如今听下人言下之意她竟如此委曲求全,一时恨得牙根痒痒。不合适?有难处?新人换旧人,来了新的大丨奶奶,旧的那一个是怎样尴尬的境地他不必细想也能明白!
昭和见裴子曜不走,歪着脑袋轻声问:“舅舅,我们不进去看阿娘了吗?”
裴子曜低头一笑,再度轻吻他二人脸颊,柔声问:“你们阿娘近日里可好?病有没有好一些,药吃完了没有?”
昭和与曦和相视一眼,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裴子曜狐疑问:“不知道?”又笑说:“你们不乖了,舅舅不是嘱咐过你们,要常常来看阿娘的吗?”
“从前常来的,”昭和小声说,“那一个阿娘来了之后,阿娘就不让我们来了,说让我们去跟那一个阿娘亲近。可是为什么呢,舅舅?”
裴子曜默然看着两个孩子,忽轻笑一声,抬头看着空荡冷清的缀锦楼,绵绵轻叹说:“真是欺人太甚哪……如此,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曦和闻言略想了一会儿,小手搂着裴子曜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撒娇说:“舅舅不开心么?”
裴子曜便笑了,将两个孩子放到低声,半蹲着说:“没有,只是想起还有许多事要做,舅舅需得回家去了。你们既到此地,就没有不去给亲娘请安的道理。昭和,你是哥哥,拉着妹妹的手进去找你们阿娘,告诉她舅舅来过了,也听她的话不会再来了。曦和,你嘴巴甜,告诉你阿娘,说你与哥哥永远只有她这一个娘,你阿娘听了会高兴,病痛也会轻一些的。乖,去吧!”
亲眼看着昭和与曦和进门,裴子曜方转身大步离去,出了门自有马车候着,裴牧伶俐地接过他手上药箱并收起伞。裴子曜上了马车略行一会儿,约莫离慕家远了,方过分沉静地冷淡开口说:“飞鸽传书大兴城,让人给三叔公递个话儿,说上次他问的事今儿我准了!就依他的,先从宫里开始动手吧!”
裴牧惊问:“爷,此事一旦开始,可就回不了头了……”
“回头?我不回头,我以物华裴氏一族荣耀为赌注,誓要让慕家、让慕垂凉,付出代价!”
马车走过沁河桥,裴子曜在车帘晃动中隐约可见一脉碧波清影。远处雨雾蒙蒙,春花春柳都如在梦中,明明熟悉,却又遥远。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裴子曜收回目光,轻轻闭上双眼。慕垂凉,我们……开始吧!
038 骚动
自四月初起,云卿不再用裴二爷留下的药。裴子曜说话算话,一连七天每日来为云卿施针,其后开方子、抓药、定期号脉,严格尽到了一个大夫的本分。并且在初次不愉快之后,裴子曜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该做的做完之后即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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