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用手帕裹紧左手,弯下腰逐一拍打爬山虎藤覆盖的左下角,果有一处空荡地儿,云卿当即取出长庚准备的短刀费力隔开藤幕,探过头一看,真真切切是一栋黑暗的石屋,于是顾不得欢喜,立刻一边护着伤腕一边手脚并用费力从洞口爬出去。
“蒹葭。”
云卿盯着短刀暗暗咬紧了牙,心中原本业已平复的波涛再度席卷而来。
“如今裴家虎视眈眈,蒋家暗流涌动,爷却偏被禁足。以大丨奶奶性子,一容不得蒋裴二族欺人太甚,二不忍眼看着爷受尽折磨,因此势必不会甘心留在内宅操持家务,而外头人心凶险,所以爷不舍得让大丨奶奶放手一搏。同理,如今长庚冒犯,条件即是不论大丨奶奶今日之后如何决定如何行事,即日起三个月内,不得带蒹葭出内宅做事。长庚私心,望予恩准。”
云卿极力平复心情,收起短刀借着三分月色匆匆跑到石屋前,只见不过是一栋四四方方屋子,统共不过她房间大小,只是石头垒砌,且不精致,中有间隙,想必透风。石屋坐北朝南,北向有一窗,云卿回想长庚所言,从头上取下一簪子,跪在地上悄无声息挖开窗子正下方中间儿倒数第三、四块石头缝中一黑布包,打开一看,果真有一把黑铁钥匙。云卿当即收好黑布包捧着钥匙小心翼翼贴着墙往门口挪动,听得四下寂静无声,借着月光费力打开铁锁匆匆跳进去转身猛然关上大门。却听一冷冽清寒声音骤然在身边响起:“谁?”
云卿感知到抵在颈间的东西,突然眼眶发酸,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完全埋在黑暗中的他低声说:“我,是我。”
黑暗中死一般寂静片刻,便听得一声轻叹,紧接着是“嗒、嗒”两声清响,只见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绽开。慕垂凉收起火石放好蜡烛,看着在光晕中渐渐清晰的云卿蹙眉道:“你真是沉不住气,如今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多大的事你非得现在过来!万一让老爷子发现岂不——”
见云卿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看着他,慕垂凉只得刹住,扯下外袍为她仔细裹好,最后按住她肩膀道:“回去吧。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你继续按兵不动,照旧持家,最多帮我照看着房里事就够了。这里太冷,你手腕子还未大好,且先回去。”
云卿看着石屋虽点了蜡烛,那光亮却却只是几步之内,余下地方仍黑漆漆的。石屋中并无家什,地面干净,却只是青石,唯有近窗一角铺了一块,不知是旧衣服还是什么毯子,但总归就是那么一小块,决计不够他睡的。云卿深知他此番受苦皆是因她,一时狠狠心疼了几下,比让她跟着他受苦还要难受百倍。云卿移开目光,取下腰间两个竹筒递给他说:“你饿不饿?先吃饭可好?”
一个是清水,来时刚盛的,如今还温热。一个是竹筒饭,拿牛骨老参汤煨的,里头塞了鲜虾、鱼片等物,香气四溢。
慕垂凉收下东西,却并不打开吃,仍是坚持道:“走吧,如今我尚在禁足之中,若老爷子拿你今日行事来计较,我如何帮得了你?快回去吧。”
“那你呢?”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说:“我自有分寸。老爷子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回去。”
云卿只是不动,二人僵持一会儿,云卿也觉烦躁,退后半步躲开他的手仰起脸问说:“慕垂凉,我不足以与你携手并进吗?”
慕垂凉怔住,将东西放在桌上蜡烛旁,转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良久方说:“你何必多想。”
“我多想?”云卿反问说,“我自嫁你,喜怒悲欢,皆说与你听。而你呢?你嘴上说心疼我,甚至不惜去求你厌恶的裴子曜来医治我,可是明知我心存芥蒂也不肯让我分担。如今你深陷于此难道猜不到我多担心吗?我费了多大力气答应了别人什么才换来深更半夜过来见你一面,而你第一句就是让我走?我一直认定夫妻情深就是同甘共苦携手并进,当日在垂缃与沈恪面前也是如此劝说,却不料你心中所想其实却与我大相径庭。你的苦难不愿与我分享,那么我的痛楚亦无需你替我承担!”
说罢这些,云卿转身便要离去,慕垂凉原一动不动,待她一手已打开门却突然转身上前拦在她面前,用后背将门抵得死死的,居高临下看着她。云卿娇小,让他这么一看便觉扑面而来一种压迫感,她恨恨躲开目光说:“你让开!”
“你不愿被拘在内宅,我自然明白,但如今你出去又能做什么?”慕垂凉劝道,“至少要等手腕子大好了再说。”
“我不要,因这手腕子闹得还嫌不够吗?若非它受伤,我们便能早些去看望我姑姑,兴许蒋家碍于你的面子就不会欺负得我姑姑连孩子都没了!若非它受伤,你如何会去求裴子曜,连带如今被关在这里连吃喝也无?我受够了,若你与姑姑都出事,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
慕垂凉惊愕:“蒋宽的孩子……没、有、了?”
云卿眼圈儿一红,转过头不看他。慕垂凉一番震惊后迅速平定下来,暗自思索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时机竟在这种时候到了!”
“什么?”
见云卿疑问转身,慕垂凉低头兀自一笑,竟复又现悠闲之态来,他径自拿了两个竹筒到角落里坐了开始优哉游哉地吃饭,云卿跟上前去问:“什么时机?”
慕垂凉用勺子在竹筒里专心致志地挖米,吃了好几口方说:“你果真要入这个局?你当知道,一旦你走出内宅入了四族争斗这一局,那——”
“我要,你答应与否我都要。”
慕垂凉无奈笑了,径自点点头,喝了口水缓一缓,问说:“如今且不说缘由,单说你来之前原打算怎么做,你且一一告诉我。”
云卿略一回想,答说:“自然是借机拿此事激蒋宽带我姑姑离开蒋家。”
“可成了?”
“如今还不成。我姑姑卧床不起,蒋宽总需等我姑姑能够下床走动方才能带她离开。”
“可是你能保证等云湄痊愈时,蒋宽的恨还会有今日这样深么?”
云卿一愣,踱着步子左思右想,的确,以蒋宽的性子,原不是个容易记仇的人。他生性热情豁达,豪爽仗义,今日是恨足了蒋家恨足了蒋祁,难保明儿蒋太太说几句好听话儿也就给哄下了。更何况云湄那里不用想,决计是劝和不劝分,一心不愿蒋宽因她而与蒋家起冲突的。那么事情岂非越拖越难办?可是如今去施压,恐对云湄养伤不利,云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让云湄受苦。
慕垂凉看她神色,忽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掌心说:“那就一起吧。我教你。”
云卿正惊讶,只听慕垂凉道:“将你所知全部告诉我,我来教,你来做。”
回到房里,众人都已回来了。春穗儿先回话,说只孔绣珠那里来了一趟,说是来商量黄庆儿的事,见她不在便自回去了。秋蓉那里打听得清楚,说是慕垂凉私开慕家银号押送银两的秘密栈道帮裴子曜运送药材,从东北一路南下到苏杭,让裴子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暴露了一整条私密专线,难怪老爷子如此之恨呢!至于疲q这里,两个小的哭泪睡着了,她去时阮氏房里人已伺候二人睡下,也就不提再抱过来一事,倒是阮氏心疼慕垂凉掉了许多泪,疲q陪她说了好一会儿子话才妥。
云卿便问:“紫株,你那里如何?”
紫株道:“吕神医说既是大丨奶奶相请,明日一早自当前去,请大丨奶奶放心。”
云卿点点头,吩咐说:“今日辛苦,各自回去休息吧!”
等人散去,便听疲q疑问:“咦,蒹葭呢?”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蒹葭便打了帘子进来了,面色阴沉。云卿于是吩咐疲q关上门,问蒹葭道:“如何?”
045 姨娘
蒹葭脸色铁青,咬牙恨恨不语。云卿已然明白,她一句话都没套出来。
“可请大夫给瞧过了?”
蒹葭答说:“瞧过了,无甚大碍。”
云卿点点头暗自忖度,这宋长庚这一条件倒真是令她倍感意外,若说他对蒹葭有意思云卿倒不觉意外,毕竟蒹葭着实是个聪慧可人、貌美如花的佳人。但以长庚这性子,不该这么莽撞啊!一来当着蒹葭面儿,倒也不顾忌蒹葭心里头怎么想,二来居然瞒着慕垂凉公然跟她提条件,云卿倒真不信慕垂凉手底下第一得力的会是这号人。
然而蒹葭竟一字半句也没套出来,难不成果真是他本人意思?
一直等秋蓉等人皆退下,疲q服侍云卿更衣欲睡了,蒹葭方忍无可忍恨道:“凭什么答应他!我就不信了,难不成老爷子能关凉大爷一辈子不成?”
云卿一丁点儿不意外地卸下钗环交给疲q,回她道:“初听他提起时我也恼怒得紧,明知我离了你不行的,还偏不让我带。说来秋蓉春穗儿虽好,却毕竟不是跟惯的,细心但不贴心。唯有你与疲q,即便什么都不做,我只带在身边儿就安心。”
“那还答应他?”蒹葭咬牙切齿道,“那个疯子!”
云卿坐在床头,抬头看她一眼,禁不住笑了:“慢说长庚对你的确另看一眼,就单说你,你一进去看见他伤成那样却依然可以悠然捧卷闲阅,眼底难道不是满满的震撼?不论你这震撼与男女之情是否有关,又不论他这条件是否是明着向你表明心意,我只盘算着答应他也是没什么坏处的。外头如何都好,内宅掌家大权却是头一份儿不能丢的。如今我一切行事皆以慕家为依托,所以这根基必得稳,若让二房寻了间隙欺压大房,届时纵我有天大能耐,只怕也要束手束脚不便行事了。如此一想,方觉你留在此处虽委屈些,却是能实实在在帮我守住这里,有你在我才放心。你以为如何?”
蒹葭脸一阵红一阵白,一边帮云卿放下床边幔帐一边低低说:“是。”
另一边,长庚对慕垂凉道:“大丨奶奶还让我替她查一个人,蒋家的祁三爷。”
“那就查,”慕垂凉抿一口水喝,淡淡道,“就依她。蒹葭是她手下得力之人,留蒹葭在内宅已削减她大半力量,也就不怕她激愤之下横冲直撞没个分寸了。对了,她来时那条路你处理妥当没?万不可留下任何痕迹,如今还不是将她暴露在老爷子面前的时候。”
“是,爷放心。”
“钥匙你带走,以后不必来了。你安心养伤便是,等我出去,你便歇不得了,”慕垂凉拍拍他肩膀,淡淡笑说,“再者,她明儿必去蒋家,安排两个人盯着别出事。”
“是,明白。”
次日一早,云卿先去看望阮氏,婆媳二人彼此说了些子安慰话儿。两个孩子原在用早饭,许是听说她过来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等站到云卿跟前儿了却又互相看看,一个字也不说了。阮氏眼睛红肿略略避了,云卿略一琢磨,言简意赅道:“他没事。”
两个孩子又相视一眼,齐齐抬头看着她,然后忽手牵手转身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云卿讶异,却听阮氏劝道:“无事,恐怕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话。你能告知阿凉消息,他们想必是感激的。”
云卿便点点头,略坐一会儿,约莫算着吕神医该去蒋家了,自己便告辞出来,交代蒹葭守着,自己带疲q乘坐马车直奔蒋家。
云卿如今一进蒋家大门就会想起云湄那孩子,心头就立刻恨意汹涌。眼见底下人不敢再怠慢,直带着她去了即墨斋,云卿心底盘算着要如何跟蒋宽开口。
“此大好时机,当将云湄扶正,成为蒋宽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慕垂凉言犹在耳。
扶正?云卿虽觉此事并非当务之急,但若说扶正,毕竟对云湄是没坏处的。云湄妾室所出,心中对此事多半介意,若能堂堂正正作蒋宽正妻自然是极好的。如此,云卿才并不多做辩解,直接听从了慕垂凉的话。
哪知道才到即墨斋门口,却听得里头吵吵嚷嚷,一个徐娘半老、浑身珠翠环绕的美妇气的浑身上下乱颤,指着一人鼻尖骂:“小贱婢,你当我周美娘怕了你不成?你不让我上去?好,那就让楼上那个小娼妇下来,让云湄那个贱蹄子滚下来亲自跟我说!”
云卿便知此人正是蒋祁生母周姨娘。
“周姨娘,大爷人可就在上头呢!”
云卿定睛一看,是云湄身边儿的巧绿。那儿不过一个楼梯口,巧绿张开手臂“大”字站着,看着不成体统,却甚是威武。云卿心头正赞,却见周姨娘身边儿一丫鬟二话不说上前便甩了巧绿一巴掌,尖声高叫:“你蒙谁呢!如今茶庄那档子生意都是大爷管的,你当我们不知道?大爷必是在茶庄的!你当你们那狐媚主子就那么大脸面,不过就是个小产,自己没能耐养儿子,还有脸绊住大爷连生意都不顾地守着?哼!”
说起养育儿子,周姨娘越发得意起来,伸出手“啪啪”轻拍了两下巧绿的脸,洋洋自得道:“姨娘跟姨娘也不尽相同的,你那个云姨娘她没那个命!如今太太正帮大爷另觅佳偶的,隔几日正经大丨奶奶进了门,楼上这小娼妇蹄子莫说当姨娘了,未必不会被赶出去呢!”
丫鬟也符合说:“大爷惯入烟花之地的,什么样儿的女人没见过?好的就是什么不成体统的都疼,坏处就是哪个也没疼超过三个月的,不新鲜也就厌了!楼上那个狐媚的算算时候大抵也够了!”
巧绿那一巴掌挨得不轻,又让周姨娘一番拍打,一张小脸儿当即就高高肿起来,人却是岿然不动,目光视死如归。
眼见那周姨娘要再动手,云卿清咳两声,扶了扶发簪上的步摇,笑盈盈进门道:“哟,这可是周姨娘?”
周姨娘并身边儿三四个丫鬟齐刷刷回头,却都不认得云卿。
“慕大丨奶奶。”巧绿请安,却并不行礼,手臂仍是大张着。
周姨娘这才知云卿身份,又心想她云卿不过慕家一晚进门的平妻,与她这蒋家侧室相比也难说谁更金贵些。况且这云卿与她蒋家大姑娘蒋婉算平辈儿,你岂非就矮她一辈儿?四族想来辈分同论,如此一想,自然更不把云卿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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