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看着他替自己掖好被角,才让苏贺请他入内。
不过一夜,夏玉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此刻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璇玑不自觉地叫了他一声“师父”,他的眼底似才回转了一丝光亮。
上前,低声道:“我是来谢谢皇上的。”目光,又落在璇玑的身上,“娘娘也没事吧?”冷静了一些,他又不再叫她的名字。
少煊却只道:“劳烦夏大人再给她看看,怎的一动她就会觉得痛?”
夏玉略惊:“不是说了不能起身么?”边说着,边替她把了脉,脉象依旧虚弱,胎儿此刻也还算稳定,他倒是舒了口气,“娘娘若是想要这个孩子,就要听我的。三个月不得下床走动,药方我已经留下,日后按时吃药,就会没事。现在痛,是因为受损的元气还未恢复,休息几日,就不会了。”
他的话,叫少煊终是放了心。
璇玑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当然是要这个孩子的!听话地点头,她不动她不动,哪怕要她在床上躺三年她亦是愿意的。
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男子的脸上,璇玑心里难过,别过脸,轻声道:“师父,对不起……”为了,夏清宁的事。
明显感觉得出他置于她腕口的手微微一颤,夏玉的音色一淡,低下头道:“不要说了。清宁说你是个好人,要我救你和你的孩子,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对得起他了。”强忍着心底的颤抖,他的话语尽量说得平静。可他的心,到底是不平静起来。
璇玑咬着唇,她自然会好好地活着,可是,她活得再好,夏清宁也回不来了。哽咽地应着,夏玉又道:“怀这个孩子会很辛苦。”
“再苦我也不怕!”在莫宅的时候,她身边都没有人,那么辛苦她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少煊在,师父也在,她还怕什么呢?
夏玉听了,勉强笑笑。
“公主呢?”她直直地问。
夏玉见手收回,才低言:“在马车上等着。”
璇玑惊道:“你们要走么?”
“还没有,今日除夕夜,清宁……不适合待在宫里,是以,我打算先去行馆住一晚。明日,就下葬了,皇上安排好了一切,你不必担心。”他说的时候,心一阵阵的痛,到底是做不得无动于衷。
璇玑不免朝少煊看了一眼,他的眼眸黯淡,也不曾多说什么。
夏玉已经起了身:“你好生歇着,我若回鄢姜了,定再来见你一面。”随即,他又朝少煊看了眼,“皇上,我们公主,还有些话要与您说。”
少煊心底有些讶异,不免朝璇玑看了眼,见她点了头,他才随着夏玉出去。
夏玉径直出了寝宫的大门,却是并未下台阶,少煊皱了眉,见他已经回身,低声开口:“是我找皇上有几句话要说。”
少煊却是身子一紧:“和璇儿有关?”否则,他也不必怕璇玑多心用兴平公主做借口了。
他点点头,似是迟疑了下,才开口:“四年前中毒之后,她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他的话语里,似是自责,可少煊听了,却是愤怒起来。
“是大哥!”襄桓王如今都死了,他也无法给璇玑报这个仇,四年前,她不过是做了替死鬼,她根本不是鄢姜的公主啊!每次想起这个,他都会没来由地恨鄢姜王,甚至……是面前的夏玉。
只是夏玉一次又一次地救过璇玑,又叫他无处生恨!
夏玉的眸子掠过一丝光,却是自嘲一笑:“不是襄桓王,是璇玑自己。”
少煊心头一震,竟是不顾身份地抓住了夏玉的双肩,沉声问:“你说什么?”什么叫是璇玑自己?她自己下毒害自己?
夏玉被他的反应惊到了,片刻,才开口:“那次我们回郢京,中途曾去过襄桓王府,她和襄桓王做了交易,她给他郢京的暗卫营消息,要襄桓王事成之后,给她自由。当时沈太医是襄桓王的人,先帝让襄桓王的细作传了假的兵力图出去,璇玑不想让沈太医活着离开。”
其实这个中缘由,夏玉也是不完全知道的,比如,沈太医还知道卓年与璇玑之间有关系。
“也是那一次,先帝以为她中毒太深救不回来,应下带她去看日落。她为了得知暗卫营的消息,耽误了医治,我也差点救不回她。此后,她的身子就不曾好过。”
少煊握着他双肩的手蓦地一颤,不自觉地滑落下来,他愣愣地站着,原来,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那次他在晋国闻得她中毒,他都能狠心不来郢京看她!
心口痛得他几乎站不住,若是……若是那次她真的去了,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她为他做的这些事!猝然退了半步,身子抵在后面的廊柱上,他的心“砰砰”地狂跳,璇儿……她究竟为了他做了多少的事情!
夏玉看了看他,他的心也难受着,继续道:“其实她的身子根本不适合怀孕……”
少煊猛地抬眸,听他又道:“只是她若是真的放弃这个孩子,她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再怀上。皇上,这将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您若是在意,就好好地照顾她。”那孩子,也是清宁用命换来的。
少煊的双拳猛地握紧,他在意,他怎么会不在意!他比谁都在意啊!
“朕该如何做?”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此刻已经颤抖不已。
夏玉不觉回眸看了眼,才道:“这些不必我教的,皇上心里清楚。”
是,他清楚,可是他唯恐自己做的不够!
“皇上回吧,我也该出宫了。”他朝他施了礼,转身步下台阶。
少煊依旧怔怔地站着,回想着夏玉方才的话,心疼得无法言语。他真是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女子为他如此!她一次次地骗他说她不爱他,可是他竟还信了!他真的该去死!
夏玉的步子缓慢,他今日,跟他说这些,不过是觉得璇玑应该得到他最多的爱,她值得!清宁还说,她是个好人,清宁还问他,为何他没有抓住她……
嘴角,露出一抹颓然的笑,他痴痴地开了口:“清宁,哥没拉住她,还将她彻底推给了别人。”可是因为是少煊,他突然又觉得很安心。
只是心口的痛,从乾承宫出来开始就一直不曾停止过。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不过是一天一夜,他一下子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阵寒风吹来,他脚下的步子一个踉跄,本能地伸手扶住一侧的树干,手按着胸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来。他的眉头紧拧,耳畔,竟是想起她曾经的话。
师父爱过么?
那种弥足深陷的滋味,那种爱过的滋味……
【宫闱血】39
“夏大人!”
他的身后,传来思昀的声音,回眸之际,瞧见宫女提着裙摆跑下来。夏玉怔了怔,几乎是有些本能地踩住了地上的血迹,将嘴角的鲜血拭去,他才回身,淡淡地问:“何事?”
思昀是急急地跑过来,瞧见他煞白的脸色,竟是愣住了,听他又问了一句,她才回神:“哦,小姐说,明日夏公子下葬时,请夏大人派人来宫里说一声。小姐她……想去送送夏公子。”
夏玉不自觉地朝乾承宫的看了一眼,寒风卷起了一地的尘埃,空气里夹杂着清淡的凛冽。他到底是点了头:“告诉她说我记下了,让她好好保重。”
思昀点了头,欲转身时,她的身形一顿,又回头道了句:“夏大人也保重!”他的脸色似也比小姐好不了多少,都说医者不自医,她倒是替小姐担心起他来了。
夏玉应着:“回去吧。”
思昀退了半步,原是想让他先走,却见他并不走,她迟疑了下,到底是回身了。还等着回去跟小姐回话呢。上了台阶,她再回头时,见那边已不见了夏玉的身影。
入得内室去,却见皇帝直直地站在帘子外。思昀一阵疑惑,悄然上前,低声道:“皇上不进去么?”
她的话,叫少煊猛地吃了一惊,垂下的双手紧握了拳头,他的目光透过珠帘望向里头,屏风后,俨然能瞧见那抹朦胧婉约的身影。他低低地“唔”了声,思昀忙伸手替他拂开了帘子。
一阵的玉珠碰撞声,少煊已抬步入内。
璇玑唤了声“思昀”,抬眸的时候却见是少煊进来了,她微怔之下随即轻笑着:“这么快就回了?”
他应着,上前在她身侧坐下。思昀不免也看了少煊一眼,她出去的时候,就恰巧见皇上进来了,她还想着这一来一去还太快了点呢。不过此刻,也不多想,上前道:“小姐的话奴婢带到了。”
璇玑却是看向少煊,低声道:“我想,等夏清宁下葬的时候,去……送送他。”怕他不应,她不免顿了下,又小心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任性,可是,这辈子,也只此一次了……我和孩子,去送送他。”
温暖的大掌裹住她的小手,他心疼地皱了眉:“你放心,我会带你去。”夏玉说她不能下床不能走,那么他会抱着她去。夏清宁之于她和孩子来说,意味着活着。
那该有多重,他心里,懂。
璇玑心头一动,反握着他的手,笑着道:“少煊,谢谢你。”
“璇儿……”他的喉头有些难过,夏玉和他说的那些话,是璇玑不想告诉他的。那么,他也不会说破,他只会比以前更加疼爱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伸手,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她真是个傻女人,其实该说谢谢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和她比起来,他问她做的算什么?根本就是不值得去提!
思昀见他们二人说着话,识趣地退出去,却在门口,瞧见进来的苏公公。他没有径直入内,而是立于帘外,小声道:“皇上,今年的除夕宴会设在蘅台呢,还是御花园里?”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先前贵妃娘娘还未醒来,皇上一定没有心思过问这个,苏公公也识趣,便顺便押后了。此刻等贵妃娘娘醒来,他才好问。
少煊倒是没忘今儿的日子,只是按例设宴的事倒是真的忘了,朝璇玑看了眼,问着:“你说呢?”话才出口,他却又像是自嘲地笑,“倒是忘了,你不能去。”
他顿了顿,才道:“还和往年一样吧。”
苏公公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回眸时,忽而听得璇玑低声道:“少煊,你送我会钟元宫吧。”
少煊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为何要回去?在这里岂不好?”
她倦倦地笑了笑:“你糊涂了么?这是乾承宫,我在这里怎么合适?”她昨日来的时候昏迷不醒,睡了一晚上也就罢了,若长久住下去,传了出去,外头的人会说皇上想视祖宗规矩于不顾。况且后宫那么多人,大家可都看着呢,人言可畏啊。
少煊似是回了神,略一笑:“好。”他回头,喊了思昀取了她的裘貉来,俯身去抱她的时候,璇玑竟是瞧见挂在一侧架子上的那件罗裙。她倒是惊到了,这身罗裙于她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就是他亲手送给她的。三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它,刻意将它留在了宫里。她以为他会很气愤得丢掉它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是没有!
手指,微微圈住了他胸前的衣扣,低声道:“少煊……”
“嗯?”他的步子顿下了,低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前面,他不免也抬眸,在瞧见那身罗裙时,不免心头微震。随即,又露出轻柔的笑,“坏得有些厉害了,就让人补了补。”
璇玑也看出来了,裙摆处被刀剑用力砍破的地方,被人恰到好处地用了整簇蝴蝶兰刺绣给遮盖起来,他们没有走近,可璇玑远远地看着,也知道那个功夫的深厚。她只觉得有些哽咽,回宫之后,她都不曾注意过这挂屏风那侧的罗裙,此刻见了,又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煊将目光收回,温和笑道:“原就是想等着你回来的,如今你回来了,我倒是忘了。”他回了头,“思昀,将这罗裙收起来,一并带回钟元宫去。”
璇玑却是惊讶道:“少煊……”
他笑了笑:“怎么了?原本就是你的。等天气暖了,你再穿它,多了一副刺绣了,你穿着会更加美。”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颊上微微透着一抹红晕,他看了高兴,抱着她大步出去。
璇玑羞赧地将头低下去,靠在他怀里轻悠地开口:“天热了,又怎么穿的了?”日后,肚子就会一天天大起来了,哪里还能穿这个的?
她的话,先是说得少煊一怔,他随即似是才猛地想起璇玑话里的意思,低笑着也不说话。
苏贺见他们出去,忙迎上来问:“皇上您这是去哪儿?”
他只“唔”了声:“回钟元宫,那边可有人收拾?”
苏贺忙点头:“有有,每日都会有人打扫。”
思昀取了衣裳出来时,见少煊已经抱着璇玑步下台阶去。
钟元宫的寝宫内,早已命人放置了一室的暖炉,璇玑进去的时候,就觉得扑面一阵暖意。宫女已经重新加厚了垫褥,见他进来,才恭敬地退出去。
少煊小心将她放在床榻上,低声问:“可有觉得难受?”
她摇着头,怎么会难受,他都没有乘轿,就这样一路将她抱回来的。握住了他的手,皱眉问:“累么?”
“不累。”他坐得近了些,抱着妻儿在手上,他又怎么会觉得累?伸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低语着,“你若是累了,就歇会儿。”
她略笑着:“少煊,我是不是很没用?”就醒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很倦。
他一拧眉:“怎么会?”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是满满的心疼,时隔三年她再回来时,恰逢他受了伤。天天盼着她回来,来了,竟是来照顾他的。如今她病了,哪怕是这短短几个月,就是一辈子,他也愿意照顾她。
不离不弃。
耳畔,再次回想起在乾承宫外,夏玉说的那一番话。
他说这个孩子将会是璇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大掌,悄然圈住了她的小手。看她的眼眸阖上,嘴角是一片舒适的笑,他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既如此,那么,这孩子将是西凉的储君,而璇玑,必是他日后的皇后。
他一直在等一个册后的机会,如今,不正是来了么?母凭子贵啊,他在心里念着,又低低地笑起来。
思昀站在一侧,见皇帝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笑,弄得她有些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