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未完,忽而见少煊猛然起身,背过身去,冷冷地笑:“朕心里清楚着,朕是西凉的皇帝,要心系天下百姓!朕都知道都明白,难道还非要在朕的面前一遍遍提醒朕该怎么做么!”
提醒着他是皇帝,要保重龙体。
提醒着他是皇帝,要延绵子嗣。
叫他觉得痛,竟也痛得没法去说。
到底,只沉了声道:“先生回去吧!”
秦沛动了唇,也知此刻劝不得了。朝苏公公看了一眼,见他的神色也是在告诉他,连他也不知道皇上何以火气那么大。此刻,也别无他法,只能退了出来。
反身,往钟元宫去的时候,正巧见夏玉与兴平公主匆匆过来,他忙上前问:“这就出宫?”
夏玉的脸色有些凝重,点着头:“是要走了。”一路上,公主也不与他说话,他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来,也只能出了宫再问了。
秦沛漠然,又不免回头看了一眼,一声叹,看来,他也只能另找了时间入宫来。
轻纱之下的那张脸,阴郁、悲伤。
双拳紧握,她只需一个回头,此刻,便能瞧见那雄伟壮丽的乾承宫。可是,她始终没有再抬眸。
原谅她,终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就是当年害他失去一切的云心。所以只能留下一封信给他,他看了,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亦不会再去找她。
他只会以为,这么些年过去,她虽能为他做了那么多去赎罪,可是心里却依然还有薄奚珩的位置。是以,才能以这样的方式出宫去找他。
他会清楚明白地知道,当年她一次又一次的逃离,根本就不是碍于自己不是真正的兴平公主,怕落得那欺君的罪名,而是她云心的身份。
唇角被咬破,她最遗憾的,还是此刻不能去看看靖儿最后一面。
怀着孩子的时候,她一度天真地以为,以后就能这样平静地过上下半辈子。
如今才知道,终不过是一片浮影。
眼角,迅速滑过一滴泪,她走得极快,谁都没有注意到。
马车依旧好端端地停在宫门口,璇玑没有说话,径直上车。夏玉有些遗憾,原本今日璇玑要他们入宫,他在吃惊之余心里也还是有着庆幸的,到底是能见上最后一面。只是现在,他也不能再回去了。
回了秦府,简单地将收拾的东西方上马车,见公主并不曾下车,他也不说话。方才秦沛也在,他不好问公主和璇玑之间的事,等上路了再问,也不迟。
思昀跟着夏玉出来的时候,见是连马车都准备好了,一问之下,竟不是回宫。她这才骇然:“夏大人,奴婢怎么能跟着你们走?”
夏玉低声道:“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到时候,会回来的。”
思昀还是不肯:“这……这不可以。奴婢是不能离开的,奴婢是小姐的人。”她讨厌那兴平公主呢,怎么能跟着她走?
推了她上车,才道:“若是想璇玑日后不再有顾忌,你就跟我走。”
一句话,叫思昀怔了怔,脱口问:“什么事?”
夏玉解下了马缰,跳上马车,才开口:“日后,你会知道的。你只要明白,我不会害她。”
夏大人为小姐做的一切,她都清楚,此刻听他这样说,她心里到底是动了容。既是如此,她就跟着去吧。
秦沛看着那马车渐渐地离去,唤了家丁过来,吩咐着:“派人进宫去禀报皇上,就说他们走了。”
……
马车穿过了闹市区,然后出了城门。
一路上,里头二人都安静得很,思昀因为对着兴平公主没有话说,始终只将脸转向窗外看着风景。璇玑倒是看了她好几眼,见她也不看着自己,心下哂笑,原来不止轻萝跟着她怪异,思昀跟着兴平公主也是如此的怪异。
她有好几次,几乎要忍不住叫她的名字,可话至喉咙口,又生生地咽下。
怕夏玉知道她不是兴平公主,会立马掉头去将公主换回来。他那性子,还真是做得出这种事来。是以,也只能让他以为这次入宫,璇玑与兴平公主一言不合,又闹起来,此刻心里不顺,不愿说话。
脸上的轻纱,自宫里出来后,也一直没有取下。风从微掀的车帘吹进来,吹得轻纱缓缓地飘曳着。
马车的速度很快,天黑的时候如果不能进城,他们只能在外头露宿。
秦沛给的是好马,他们出发的又早,天黑的时候就到了青州城。
依旧,还是四年前住过的那个客栈,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原先的那个小二也还是,却早已认不出他们。依旧只要了两间房,尽管夏玉知道思昀是不想和公主同处一室,但是薄奚珩看起来,思昀又怎么会和璇玑分开?
思昀心里虽不满,想着来时夏玉说的话,再多的不满也咽下去。
……
轻萝自夏玉和兴平公主离开后,也不见里头贵妃喊她,她也不想进去伺候。傍晚,到了传膳的时间,里头的人也不说话,她只能隔着帘子问了话。
良久,也不见里头人回应。
隔着珠帘,瞧见女子正安静地睡在床上,轻萝以为贵妃娘娘不想吃东西睡下了,也便不再叫她,讪讪地回身出去。
外头,一个太监入内,她见了,不免问了句:“今儿皇上去哪里了?”
太监叹息道:“还能去哪里?储华宫啊!”看来这钟元宫的主子真的失宠了,原先大伙儿都还以为有了皇长子,皇上好歹也会多来钟元宫几趟,如今到时候好,连皇长子都让储华宫的主子抢去了。
皇帝又去了储华宫的事不过夜,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了。
众人都是暗地里笑话贵妃娘娘失宠的事,不过想着又将有个女子代替贵妃的地位,众嫔妃心里又是说不出的难受啊。
穆妃是一早就听闻皇上要来储华宫的,便也不敢休息,早早地等着。还特意吩咐了嫣儿叫底下的人准备了点心在宫里备着。
昨日皇上突然来,弄得她有些手足无措,她还记得皇上进来的时候,似是没有站稳,直直地倒下身来。要不是她咬着牙用身体撑住他的身子,他早就支持不住了。
欲要喊人来扶着,却见宫人们退得飞快,她见他眼底带着怒,还以为是宫人们都害怕皇帝动怒,才逃得那样快。
一晚上,他蜷缩在她的床上难受了一夜,半夜里还吐了,可就是不让她宣太医。
白日里,宫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见,过钟元宫去,是想和姐姐解释的,皇上在她这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做。可是偏偏姐姐又不愿见她,想来还为了靖儿的事气她,她去道了歉了,如今等到晚上,也不见有任何的回音。叹了口气,明日,她还是要去的。
少煊推门入内,穆妃慌忙起了身过去,伸手欲扶他,他却径直绕过她的身子上前坐了。开口道:“听闻今日你又过皇子所去了?”
穆妃怔了怔,没想到他进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片刻,才点头。
他的眼底,似是不悦:“日后,少去。”
她的眼睛一红,忙开口:“昨日的事是臣妾错了,皇上不要放在心上。臣妾不是要抢走姐姐的孩子,就算靖儿真的交给臣妾抚养,臣妾也只会让他唤臣妾一声‘姨母’的。何况,如今姐姐已经回宫,那自然是要还给姐姐的!”
少煊的心头一动,不曾想,这件事她倒是知道了。见她着急的样子,他到底有些心软,话语,也跟着软下去:“此事,朕会安排好。以后,少去皇子所。”
以为是他也还在生气,穆妃只能小心翼翼地应着声。
他在桌边坐了片刻,起了身入内。穆妃跟着进去,小声问:“皇上可要吃点东西?臣妾让人准备了点心。”
他摇着头,抬手解开了衣袍上的扣子。却是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心底竟又起了怒,有些烦躁地狠狠一扯衣领,颈项勒过一阵刺痛,他竟仿若未知。
穆妃忙绕上前:“臣妾来。”
抬手上去,小心地扳开他的手指,他没有拒绝。衣服褪下来,穆妃转身时,已瞧见了他颈项的那道泛了红的勒痕。她有些心疼,想着定是他心里不舒服,到了喉头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问出来。
少煊已经转了身,径直在软榻上躺下去。
穆妃这才吃了一惊,慌忙上前:“皇上……是要休息了么?”可是,他怎么能睡在榻上?
他不说话,背过身去。
穆妃在他背后怔怔地站了良久,似是猛然想起什么,忙转身取了被衾替他盖上,她却没有回身,低声道:“不如臣妾扶您过床上歇着?”
原先他任由兴平公主赶姐姐出宫的时候,她对他心里是有怨恨的。可是昨日,秦先生告诉她,姐姐已经回宫了,还是和靖儿一起回的。她心想,一定是皇上早就安排好的,倒是她误会了他。此刻见他如此,更是越发地愧疚和心疼。
等了好久,也不见他说话,以为他是睡了,她只能闭了嘴,悄然转身。
躺在床上,与他隔了一道屏风,静静地看着他。
穆妃心里竟是有些开心,抛开那些不愉快,原来有一个人,只要静静地看着,也是一种幸福。
夜里,闻得榻上之人翻了几次身,穆妃没有睡着,听着,也不说话。
后来,见他又猛地坐起身来,穆妃这才跟着起身,披上外衣过去。见他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她慌忙唤了他一声“皇上”,近前扶住他的身子:“皇上怎么了?”
他似是回了神,苍然摇头:“只是突然觉得胸口很闷。”
“那臣妾去宣太医。”
他依旧拉住她:“不必。”
“皇上……”
他的眼眸微抬,悲恸的神色落入穆妃的眼眸之中,她只见他的薄唇微动,话语悲凉:“妁儿,朕难道真的错了么?朕只是想好好爱她,难道真的错了么!”
这么些天,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的,除了客话外的话语。穆妃竟是一时间呆住了,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她却知道,一定和姐姐有关。
她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没有……”他爱姐姐,怎么是错呢?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
…………
璇玑与思昀回了房,夏玉将行李都搬进来,思昀端了吃的进来,小声问:“夏大人也是这里一同吃么?”
他怔了怔,才点头,如今,也没那么多的顾忌。
思昀又朝坐在床边的女子看了眼,声音不冷不热:“公主也过来吃吧。”
璇玑上前坐下,夏玉抬眸瞧了她一眼,才皱眉道:“公主怎的还蒙着面纱。”将碗筷都放至她的面前,才又道,“臣不知道璇玑说了什么,可是公主也别生气了,璇玑半生清苦,她若是让您生气了,臣替她赔个不是。”
心头一痛,她抬眸凝望着面前的男子,终是开口:“与你何干,要你来赔不是。”
夏玉一怔,这一路,这还是她首次开口。璇玑与兴平公主的声音也是有些像的,不过是兴平公主的声音略带嘶哑一些,只是此刻,却是叫他蓦地皱了眉。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眼底,隐藏着丝丝的痛。
手中的筷子“咣当”一声掉落在桌上,因为是公主,他从来肆意直视她的眼睛。倘若出来的时候,他只需看一眼,也许就瞧出端倪来了!
“璇玑!怎么是你!”他的话语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底下一阵翻滚,怪不得突然要见他们,原来竟不是为了最后一面,而是她要出宫!
思昀听夏玉如此说,亦是狠狠地吃了一惊,随即,却是惊喜:“小姐,真的是小姐么?”
抬手,揭下面纱,她握住了思昀的手,随即才道:“不这样,师父又怎么会带我出来?”
“胡闹!”他心下是急了,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璇玑低声道:“此刻城门已经关闭,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只沉声道:“我有办法出去!”区区一个青州城,还困不住他。
璇玑也不拉他,由着他将她拉住去。思昀是吓得不轻,忙跟着下楼。外头大街上,早已经是空空如也,再无一人。璇玑的话语夹着微寒的空气传来:“师父带着我出城想来也不是问题,可是马车出不去,马也出不去。你是要带着我连夜走回郢京去不成?”
夏玉一震,被她一语戳中痛楚。可脚下的步子却是停不下来。思昀在后面叫了几声,在空荡荡的街上显得尤为突兀,她像是有些害怕,竟也不敢再叫,只能紧紧地跟着。
夏玉心底竟是有了怒:“既是回了宫,还出来作何?你和他都有了孩子了,难道还不够么!”他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她好么?她怎的,竟又出来了!
璇玑心头蓦地一颤,樱唇有些颤抖,却是道:“我回不去了,我和他,完了。”
一句“完了”,叫夏玉的步子猛地收住,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眸看着身后的女子。见她唇角那抹惨淡的笑,他的心一惊,随即却是摇头:“不可能,你和他之间怎么会完?”那样生死相随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完?
“璇玑你在骗我!”他不会上当的,面前的女子那么聪明,利用他将她带出宫来,现在,不过是想阻止他将她送回去罢了。可是她真傻,居然用这么荒唐的理由来搪塞他!咬着牙,“跟我回宫!”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她平安地送回去!
她终是落下泪来,哽咽着开口:“当年是我害他失去皇位,是我害得他母后郁郁而终,师父你以为呢?”
握着她皓腕的手抵不住狠狠地一颤,夏玉驻足回眸,眼底是阵阵的讶异。身后的思昀闻言,竟是一片云里雾里,什么当年,什么皇位,她是不懂的。可是,看夏玉的脸色,他竟像是有些明白了。
深吸了口气,她才又道:“你只知薄奚珩杀我,那我今日告诉你他为何杀我!因为我就是当年他在掖庭安插的细作,因为我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那些明着的,暗着的,她都知道!
这一句话,别说夏玉,连思昀都听懂了!
她的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小姐她……她怎么会和先帝有关系?细作……
天啊!
她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因为惊讶而叫出声来。
夏玉震惊不已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脑中灵光一闪,早已想到西凉七年前的那场宫变……她与薄奚珩之间的恩怨,她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