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对着傅承徽,璇玑从来没觉得她可怜过。只是这一刻,她竟也心软了几分。毕竟,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没有人比她还清楚。卓年妄想除掉华妃的时候会选择拉上傅承徽做垫背,就是为了帮她除掉处处针对她的人啊。
杀人,她不怕。可是“幽闭”……
她也是女人,知道那种痛苦和绝望。
华妃又下了命令:“璇玑,还不动手?傅承徽可多次也要置你于死地,本宫今日让你亲自报仇!”
心头一沉,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她,此刻倒是真正地迟疑了。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很难受。脚下竟是千斤重,连半步都抬不起来。若不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握着,那根棍子早就从她的手中滑落了。
傅承徽哭着开口:“璇玑,我对不起你,是我冤枉你,是我冤枉你!你替我跟娘娘求求情吧,求求你了!”她怕死,更怕在死前遭受这样的酷刑。
璇玑不忍去看她,略回转了身子看向华妃,小声道:“娘娘,奴婢只听过此种刑法,却不知道如何施刑。奴婢只怕,届时未得娘娘所想的样子,倒是……生生把人给打死了。”
探究地看着面前的宫女,见她的目光并未躲闪,也就信了几分。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万一直接打死了,皇上那边不好交代。可是,不动这个刑,她实在不心甘!
缄默片刻,她突然道:“去传浣衣局的刘嬷嬷,本宫听闻她是宫里最会施刑的嬷嬷了。”
刘嬷嬷……
璇玑快要想不起这个人的样子了,自从她从浣衣局出来后,也只一次在回廊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她躲自己就跟躲瘟神一样。
此刻在浣衣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手持着竹板儿,趾高气扬地教训犯了错的小宫女。嘴里还大叫着再不听话就要了她们的命之类的话。
璇玑立于她的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刘嬷嬷”。
面前那滚圆的身体狠狠一震,回眸时早已经堆起了笑:“哟,这不是璇玑姑娘吗?璇玑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这种下贱的地方?快快,里头请坐。看什么看,该死的小蹄子,还不给璇玑姑娘倒茶去!”她说的时候,还狠狠地推了那宫女一把。
一朝得势,果真下面人的嘴脸统统就换了。
不过今日,她也不是来叙旧的。刘嬷嬷见她站着不动,满脸的笑容里到底夹杂着丝丝的不安,搓着手上前来:“璇玑姑娘今日来是为了?”
没有时间和她废话,璇玑径直开口:“华妃娘娘找你有事。”
“华妃娘娘?”脸颊的横肉像是跳了跳,刘嬷嬷的眼底跳出的不知是探究还是欣喜。
直到刘嬷嬷面对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傅承徽,她的老脸到底是变了。华妃只一句帮了这个忙就将她调至祥屏宫当差,刘嬷嬷忙欣然应允。浣衣局那种地方,能有机会离开,谁能不乐意?
璇玑退至一旁,一言不发。
傅承徽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整个房间内,期间夹杂着棍子抽打下去的声音。璇玑没有抬眸去看,竟仿佛是连着那种凄惨无比的画面一并映入眼帘。赫然阖上双目,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傅承徽落得如此下场,多多少少也与自己有关吧?
璇玑,同情么?不忍心么?
咬着牙,在心里一遍遍地问: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可是为什么,始终无法真正做到释怀?
华妃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傅承徽的身上,看着女子痛苦万分的样子,想起自己痛失的孩子,她才觉得有丝丝的安慰。这种人,根本不必对她客气的!
这一场刑法也不知道进行了多久,直到刘嬷嬷满头大汗地回来说可以了,璇玑才觉得漠然松了口气。傅承徽早已昏死过去,可是她一定不会死去,至少不是现在。
璇玑去扶华妃时,拼命地深吸着气,才让自己的手臂抖得不那么厉害。
刘嬷嬷追着出来,在鸾轿边上,搓着手问:“娘娘,奴婢做得还可以么?”
华妃“唔”了声,又说:“明儿本宫会和内务府的人说,调你来本宫身边。”
刘嬷嬷听得笑得乐开了花,忙着道谢,仿佛方才在里头的事情根本未曾发生过一般。璇玑有些心悸,见华妃的嘴角衔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接着,听她淡声道:“回宫吧。”落了帘子,刘嬷嬷的身躯已经消失于眼帘。华妃不时一笑,璇玑到底不够狠,而刘嬷嬷出手够狠,她的身边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人。以往,都还是她太软弱了,惹得后宫那些人都以往她华妃还斗不过一个病秧子!
从今往后,哪怕她没有皇子在膝下,她也不会再退缩了!
银牙紧咬,华妃苍白的脸颊幽幽地染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比胭脂浓,比鲜血淡。可,那唯一没有泯灭的,便是她那颗充满着仇恨的心。
耳畔是鸾轿边缘缀玉流苏的声音,可传入璇玑的耳中,竟又像是变成了方才萱禧宫里傅承徽那凄厉的哭喊声。她浅浅地呼了口气,警觉地朝边上看了眼,窗帘完好地落下着,她方才失态的样子华妃是不会瞧见的。
这时,鸾轿猛地停顿了下,璇玑一惊,听得华妃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举目瞧去,见是一个太监跌倒在鸾轿前面,想来是急着赶路。见是冲撞了华妃的轿子,那太监灰败了脸,慌忙跪下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赤金洋鎏的护甲自鸾轿内伸出来,轻轻挑起了轿帘,狭长的凤目瞧着外头跪地求饶的太监。华妃的眼眸微紧,启唇道:“这不是慧玉宫的公公么?这么急急忙忙的,发生了什么事?”
璇玑心中一紧,华妃真是好眼力。回头,看着地上的太监,他掬了把汗,才开口:“我们娘娘不大好,这让奴才去请太医呢!”
“哦?”华妃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忽而看向璇玑,“本宫先回宫休息,你就提本宫去一趟慧玉宫,好好探探表姐的病。”
回眸,恰见那轿帘被落下,随之,竟又传来华妃的话:“对了,若是得空,也去皇子所看看小皇子才是。”听她提及皇长子,璇玑一个激灵,华妃又言,“苏妃的身子亏损得这般严重,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能力照顾小皇子呢。”这番话,她说得漫不经心,音色也不大,只立于鸾轿前的璇玑可听见。
低低应了声,目送着鸾轿离去。
地上的太监此刻也不敢耽搁,慌忙爬起来就朝太医院的方向冲去。
…………
两个宫女靠在慧玉宫门口,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璇玑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得她们说什么“喝药”“大限”云云的话,想起方才那太监的神情,心头更是被狠狠一击。
脚下步子一急,倒是把两个宫女吓了一大跳。马上有人进去禀报了,璇玑只在苏妃的寝宫外站了片刻,便见岚儿随着宫女出来,见了她,依旧不客气:“璇玑姑娘来这里不怕被人碎语么?”她是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不杀璇玑,那日她离开后,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沈太医既然也不追究,她一个宫女还能说什么?
只是,她的直觉让她觉得并不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
璇玑不想找她吵架,只开口:“华妃娘娘特意让我来探探苏妃娘娘,你觉得能有什么碎语?”
岚儿的脸上染起了怒,原本也不是来拦着她的,咬牙退至一旁。璇玑会意,不再多言,抬步入内。桌上那鎏金香炉早已空了,入得内室,见两侧的金鹤香鼎亦不再有浓郁的熏香飘出来。整个寝宫内,洋洋洒洒的,竟全是药味儿。
凤床上的人侧卧着,半落下的暖色绡帐惹得里头人影若隐若现,瞧着,竟升起一抹朦胧的味道。
璇玑悄然上前,立于床前规矩地行了礼:“奴婢给苏妃娘娘请安。”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此刻屈膝行礼,不知为何,她竟不觉得有半分可笑。岚儿终究没有跟着她进来,她知道一定是卓年的意思。
不等他开口,她便起身行至他的床前,迟疑了下,到底伸手去掀眼前的绡帐。
里头,那消瘦的手却轻握住了那层绡帐,那声音柔和中透不尽虚弱:“不是让你不要来么?”
“是她要我来的。”一句话,算是简单的解释。
卓年的脸色一变,才欲问,璇玑又道:“放心,她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在路上撞见去太医院的慧玉宫的太监,她便急着要我过来探你的病。”一面说着,手中的力道微微加大,里头之人,亦是。
“卓年?”她终究皱了眉低唤了一声。
“就这样说话,挺好的。”他没有松手,话语平静,“要记得我和你说过,日后,我还做我的苏妃。这里没有卓年。”
他的话里,隐隐的带着坚定。璇玑没有再坚持,握着绡帐的十指放松了,小声道:“那你让我替你把把脉。”
“一会儿,沈太医会来。”他还是拒绝。
自上次分别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仿佛是一下子冷了下来。其实璇玑何尝不明白,没有牵扯,对他们两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可是她不放心,试问卓年心底,又如何真正放心?
在他床前坐了下来,她故意忽视他的态度:“太医说,她不会死。只是胎没了,日后,也不可能再怀上。卓年,你不值啊!”每次想到这件事,璇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更有是,如今身处宫中,她与他,还不能正常地说话。
她的一句“不值”令卓年心头一抹刺痛,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而是她的在乎。其实她何尝知道,于他来说,只要她没有危险,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原本握着绡帐的手略松了,有些无力地落在薄衾上,喉咙有些难受,那声咳嗽被很好地压制下去。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他只是没有告诉璇玑,因为“再生蛊”的关系,他早已活不长了,是以以往那病弱的样子,也根本不必伪装。不过此刻,他想来还是高兴的。低喘了口气,他巧妙地扯开了话题:“以往是傅承徽下的手,她难道就没有行动?”
璇玑怔了怔,也没有想太多,只道:“她今日,狠狠地教训了傅承徽,还对其施了‘幽闭’之刑。”
华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傅承徽,这一点他一早就料到。只是,听她提及“幽闭”,卓年白玉修长的手指不觉一颤,他似是想起什么,忙问:“璇玑,你……”
“不是我动的手,是浣衣局的刘嬷嬷。她还说,要调刘嬷嬷过祥屏宫去。”华妃如今的身子虚弱,自己还动不了手,卓年果然是熟知那毒性的,否则,也不会问她。
他像是松了口气,他自己也是受过宫刑的,自然比常人更明白“幽闭”对女子的摧残。赫然阖上双目,他没有想到的是,华妃居然会如此歹毒。
“她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提醒他,可是为何他给她的感觉像是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她在乎啊。
帐内之人低嗤地笑:“我是将死之人,她如果聪明就不会动我。”
闻得那“将死”二字,璇玑只觉心头一痛,别过脸,才言:“她看上的,是皇长子。不过迟早的事情,她一定会跟皇上开口。”当初还心心念念想着除掉小皇子,如今自己不能生育,华妃立场一转,马上又打起皇子的主意来。苏妃将死,她将皇长子纳入怀中,也就不必担心自己无法生育了。
可怜皇长子还那么小,却不知道自己竟已经成了各妃争夺的香饽饽。璇玑明白,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皇长子在华妃的眼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先前是阻碍她脚步的绊脚石,如今是稳固她位子的棋子。
好半晌,绡帐被才又传出卓年的声音,似是无可奈何:“在皇上看来,我如今的身体,也实在不适合照顾小皇子。璇玑……”他的声音一恍,转口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用力摇头:“怎么这样说?是你保住了皇子的命,他长大后,会感激你的。”
“感激?”低低念着,在舌尖尝出了苦涩的味道。当年刘昭仪生产时的那一幕,宛若一卷画,再次横现在他的眼前……
女子狰狞的面容,还有满屋子的血腥味儿……
苏羽桐死后,他曾以为不必再害死人。可是他错了,这后宫里,从来不会缺少无奈。不论他愿不愿意,有的事,却必须去做。
刘昭仪的死,和他亦脱不了关系。沈太医原本是想杀皇子的,只是刘昭仪宁愿自己死,也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这些,他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也没有想过要去救那个女子。这也是一直以来,他从不开口去要那个孩子的原因。皇子若是长大,不会感激他,只会恨他。
抿着唇,他没有告诉璇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满手鲜血的人。
很多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很肮脏。是的,肮脏。
帐内之人不再说话,整个房间开始安静下去。璇玑忽而想起上回皇长子生病之事,此刻想了起来,她不免问了一句。卓年这才回过神来,却是摇头道:“此事,还不知道。”倘若华妃真的将皇长子过继过去,日后那人动手的时候,只怕不是那么轻的手法,怕是会直接杀了他。
这一切,璇玑自然也是想到了。届时,怕连她都脱不了关系。保护不周,她不过一个奴婢,一定会受罚。
卓年只觉得心头一悸,原来考虑了那么多,终究还是会有落下的。不然,如何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呢?心缓缓收紧,若是不让华妃将皇子要过去呢?
如今看来,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小皇子死在慧玉宫里。
赫然紧闭了双目,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甚至还抱过他……
纤弱的身体一颤,随之喉间的那声咳嗽,粘稠的东西自嘴角流淌下来。
“卓年!”璇玑此刻什么也不顾了,趁其不备,一把掀开了绡帐。苍白消瘦的容颜映入她的眼帘,在心头激起了万千的浪。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他忽而握住她的手,低笑着:“其实不想让你看见。”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拼命摇着头,颤抖地将染了血的帕子圈紧在掌心中。她按住他的身子,转而郑重地嘱咐着,“有件事,我必须要你答应。”
严肃的神情令卓年感觉到了沉重,璇玑只道:“小皇子的事,你不要管。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杀了他,是么?”瞧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