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梦而已,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去病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心跳狂乱,满身冷汗地醒过来。
我不知道,祁莽川的王位之争究竟如何了;我不知道,右骑千王将下场如何;我不知道,简扬回到部落里,究竟是成了英雄还是叛逆……
我尤其不知道,那个阿朗到底是不是齐,他现在是不是还在祁莽
我现在除了去病,什么人也见不到。
去病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他严密地把守着一切,不让任何闲杂人来见我,甚至,连两个派来服侍我的月氏女子,明枝、明月也行事安静,绝无多言。“这烤肉是月氏的厨子做的,胡椒子放重了一点,你先这么吃着,我的厨子……”他停住了。
我想起那个红光满面,自豪地将烤全羊转得如同轱辘一般的军士:连皇上御赐的厨子都战死了,休屠泽那边的战事一定打得很激烈。
死者长已矣,生者忍悲歌。
去病口味挑剔,吃惯了他做的菜,每次吃起别人的菜,是否也会有那淡淡的哀伤?
他会,但是他不会流露。
于是,我也不流露:“一样的,这个也非常好吃。”
“是,也……真的很好吃。”去病大口大口咬了几口肉。
我喝着他们设法用草籽熬成的粥,这里没有大米,为了这一碗带着青涩、口感粗糙的粥,他们也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去病是个不会照顾别人的人,他其实连自己都不太会照顾。从前的他对待我,有时候就跟对待他的部下一样的方式,胡打胡摔的。
这一回,他就跟变了一个样子似的。像一个拙头拙脑的孩子,捧着一个琉璃碗,生怕打碎了,小心着,谨慎着,以一种笨笨涩涩、小心翼翼的温存,试图和我建立起一种新的相处方式。
他不是太成功,也不是太有耐心,于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保持沉默,沉默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如暗如哑,有多少话语他不肯说。
他不肯说,黄土崖下看我消失在战尘中时,他的心是否撕裂一般痛过?他不肯说,得知我要去黑水古城,他的眼前是否有过黑渊沉底的绝望与担忧?他也不肯说,站在休屠泽轰轰烈烈的战场上时,他的双手是否因为两处不能牵挂而有过微微的颤抖?
就算他一字不说又如何?
他心情的压抑自责,他胸中的彷徨担忧,都如同一条清浅而汹涌的小河,直通到我的心底。很多很多时候,我们说到什么不相关的事情,我忽然停下来想喘一口气,他就会抬起那经过了掩饰的紧张眸光,似乎那藏纳在心中的话就要喷薄而出。
待见到我一切如常,那神气又一丝丝压抑下去,变成平淡无痕的泠泠微波,柔柔悠风。
“去病,黄土崖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兵书上说,兵者诡道也。没有人可以算准一切的。”“嗯。”
“我……我去黑水城是为了保全性命,我知道我对于月氏人……”我不想提到阿朗。
“嗯。”他没有听完就答应了。
“去病,我很快就会好的。你的仗也打完了,我们一切都好好的……”
“嗯。”
“去病……”我感觉到自己的劝说真是很无效。他停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说话了,抬起头:“弯弯,你说话,我都听着。”
我不说了,该劝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累了?那就不要说了。”
“我不累,我只是没有话说了。”我恳求他,“去病你高兴一点儿,这样我也可以高兴一点
“谁说我不高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是吗?”
“你睡吧,明天再跟我说话。”马问路,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我……我是疼在谁心头的……
一尘土?
第四十六章 小雨初晴回晚照
最开始的几天,我刻意将我的世界缩得很小很小,里面只容许他一个人进进出出。所以希望可以总是见到他。仿佛要用他来填满我的眼睛,填满我的心灵,填满我的困惑,填满我的……恐惧。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和他的世界之间,隔着河西草原无数的繁冗杂务。
没有几天,我就知道他其实非常忙。
就算我什么也不过问,我也能够从军士不时来报告,月氏长老不时待宣的情形中看出,他目前坐镇祁莽川。
李敢、赵破奴、徐自为、卫山在祁连山周围各成独立军队,围剿扫荡河西匈奴族的残部。
不久之后,我还知道他接受了右骑千王将耆勒的投降书,耆勒生性残暴凶恶,虽然被……那个人……制住了,还是在去病派兵镇压之后,才慢慢停止了最后的反抗。为了是招降还是处死这一支漠北军队上,去病和将领们还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有的认为,此人如豺狼般嗜血,在河西的表现也令人厌恶,应当就地处斩以正军威;去病觉得,耆勒如今已经是拔去了利爪的豺狗,他是漠北大单于伊稚斜的亲信,能够令他投降,对于接下来赢得漠北战场有战略性意义。
皇上刘彻的书信及时来到了,说:“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诛首虏甚多。河西一地乃连通西域大宛、康居、乌孙诸国之要道。卿以三万二千众之虏命震烁河西,亦应就归降伏汉之可为而为之……”
皇上虽远隔千里,这封书信特地提到了大战过后,要妥善对待处理匈奴受降的问题。此外,皇上还嘱咐去病让那几个他特地派在军中。精通河洛的武职军官深入勘察了解河西地形,说他自有用途。
有了皇上的拍板,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就这一件事情上便可看出他们君臣二人在处理匈奴问题上。都有着相似的目光,彼此相通地心意。
汉军将领们达成一致。耆勒却在降与不降的问题上,犹豫动摇着。
他毕竟也是血统高贵的匈奴四大贵族姓氏之一,他也有自己需要维护地尊严。。www;16K.Cn更新最快。那天他有四千人马在手,且都是职业军人,曾经试图反抗。霍去病下令怒射一千五百人之后。祁莽川血流成海,耆勒才勉强放弃了反抗。并且放出话来,如果不是自己被制住,绝对要和汉朝人死战到底。
耆勒剩下的两千五百匈奴士兵虽然暂时放下了武器,但是,他们还在观望中,只要右骑千王将不最后低下高贵地头颅,他们随时会兵反当场,拼一个滴血不剩。
去病听内线来报。千王将王母混迹在匈奴妇女群里的。他又组织人力,设法寻出这位随军作战的千王将王母,让耆勒夫人亲往劝降。
那几天。去病几乎没有时间来看我,只有半夜。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能看到他。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又不敢。他只会因为我不肯好好休息而更加添气。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白天使劲睡。到了半夜就不睡了,闭着眼睛等他回来,他回来了,我再闭着眼睛等他睡着。
等到他均匀地呼吸声音从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就睁开眼睛看他。
这样子,可以一直看着他,看到天亮。
他常常就这样伏在我的羊毛厚垫毯上,这么大一个的男人了,像一个孩子一样趴着睡觉。从肩到背,从背到腰,一条起伏而厚实的线条,随着呼吸而微微起动。
他就像一只在高高的山岩上新安了家的山鹰,虽然这里风急沙多,虽然这里草枯石糙,可是,只要到了歇息的时间,他就想着飞回来,握着这里的干草,闻着这里岩石地味道,安安心心地睡上几个时辰。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这几天越来越瘦,就像是一只不断捕食的猎豹,却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与营养,体力被一点点消磨、消耗。下巴腭令人担忧地削尖着,可能是心力损耗太多,唇色也有些苍白。
两天后,耆勒顺利投降了,他地残部两千五百人成为这次河西二战期间,仅有的匈奴降兵。
汉人无一投降匈奴人。
不是我们地士兵有多么顽强伟大,是这一场战争给予匈奴人地打击太沉重了,他们对于汉人的策略就是逮到一个杀一个,相比之下,去病收降右骑千王将地行为显得宽厚许多。右骑千王将率部投降的真正战略意义就在于此。
东部草原参加这次休屠泽会战的有稽且王、濮王、休屠王、浑邪王四部联盟,都是河西草原上实力最强的匈奴王部。
浑邪王部在休屠泽这一战中损失巨大,元气大伤,部落凡强健者十之六七都或丧命或残疾;休屠王保住了大部分财力,但是失去了地盘,仓皇逃向穆勒川;赵破奴带着黄土崖被袭的压抑之气,独斩濮王、力擒稽且王,在这一次战役中可谓独占鳌头。李敢虽然未获有效战机,但是表现可圈可点,在霍部中军威大振。
匈奴人的事情初步了定,转而处理月氏部落。
皇上的手谕上又说,河西应建立一个完整的月氏国,从而形成两国并立,与河西匈奴互为牵擎。他曾遭到过妫水月氏的拒绝,希望通过祁莽川月氏这块跳板,重新联络起西域各国,将势力范围向西部延展,从而达到凿空西域之目的。
去病在祁莽川血杀一千五百匈奴人的余威,自然令他成为了现在月氏人心目中的权语者。他监督六部长老重组月氏人的议事会,准备将此处的各部落联盟统一组成新的月氏国。
他两天没有回到军帐里,应该是两天没有睡觉吧?
我趁着傍晚,从羊仔毛毯子上爬起来。再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下去,我觉得自己恐怕会站都站不起来,我需要锻炼锻炼了。
我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束,掀开毛毡门帘,弯腰走出了睡了好几天的毡包。月氏人没有灯,早早就用了晚餐休息了,祁莽川的毡包群落在星空下连绵数里。我刚走出两步,就看到我的牛皮帐外十步开外站了一圈士兵。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郭元拦住了我。
“将军嘱咐过,姑娘不可以出门。”
“我只是需要稍微走走。”我很生气,因身子虚弱肝火有些盛,凭什么控制我的行动,我又不会稀里糊涂走到不合适的地方去。
郭大人厚眉一皱,抱腕道:“我必须服从霍将军的命令!”他是粗人,不给我半点说话的余地,转过身继续站岗。
他也是身在其位而谋其职,我不便为难他。
我向他问了荀大人和云大人几个人的情况,他的面色稍虞,只说,云大人跟着赵破奴去穆勒川追击穷寇了。
那个在黄土崖舍命救下我的荀大人和黑水城外的关大人一样,没有军功耀眼,没有侯位加身,永远埋葬在了历史看不到的黑色角落里。
说完话,我遥看议事帐房那里,数十个火把呼呼地燃烧着,灯火通明中,牛皮帐上的黑色豹子分外威武。月氏大纛已经重新树立了起来,旁边新竖起了另一根粗大的旗帜,挂着汉军红底黑滚边的“霍”字帅旗,与那青天弯月的月氏旗一起在晚风中飘舞如飞。
我只得灰溜溜地走回去。
走到大帐前,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等着我,一双萤色绿绿的眼睛对着我看。
我心中一惊,“那个人”应该已经把大豹子放生了,它们母子也应该重逢了。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连那份不属于他的恩情,他都这样费尽心思地去筹谋计划,决不会去加害这一对母子。
小豹子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母豹子也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赤姆见人就咬,若是伤害了月氏人,充其量不过是神兽索取祭品,问题不是太大;如果咬伤了汉族军人,去病难免会下令灭杀母豹,若为了月氏人的信仰而不为自己的士兵主持公允,他对自己的大军难以交待。
关于匈奴人受降的问题中,我已经看出多方势力都各有立场,月氏人之间也难保没有人趁机挑起事端,反对霍去病如今在月氏部落里的大权独揽。
小豹子看到了我,也不隐蔽身形了,如一只猫儿一般乖巧地向我走来。
我蹲下来,它在我的腿上蹭了两蹭,双爪一搭,眼睛看着我的怀里。
第四十七章 人生几度添新凉
我哭笑不得地将它轻轻抱起:“你娘呢?”小豹子低头呼噜呼噜了几声,我看到它的耳朵后面撕开了一个血口子。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看那血口子撕了有几天了,耳根岔子已经长实了,很厚很大的一个血痂。
“弯。”门帘背后伸出一只手,搭在小黑豹的额头上。
我急忙站起来,眼前一阵发晕,身体一歪向旁边倒下去。一条胳膊将我抄住带进了我的毡包,小豹子从我怀里轻轻脱跳出来,靠在面前男子的脚边,他白衣垂地,兽骨项链翩然。
“齐……”
他一把按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叫出声音来。他的动作还是像以前一样准确果断,无法躲避,我的眼睛在他的手掌上慢慢转动,渐渐泛红。他看我在沁出泪来,松了手掌:“弄痛了?”
我希望自己别哭,那天看见去病大哭一场我觉得很正常,可是,为什么看见他也是这样,只觉胸口一片痛胀,泪水便止不住地滴滴答答流下来。
我逼着自己说些正经的事情,冲淡这不正常的眼泪:“豹子……赤姆……别伤了……”
齐把我放在地上,自己蹲下来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没好好吃药吗?都好几天了怎么还这样?”
我摇头,别拿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赤姆……赤姆……会伤人的……”我终于说完,喘着气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不曾。
他听明白了:“赤姆不在这里。它很忌生人气味,小豹子沾了你的味道,它就不肯认这小东西,还咬了它。”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小黑豹毛茸茸的脑袋上。“现在我养着它。那天,只顾着要让月氏人信服你,没想到连累到它了。”
“那它岂不是没有家了?”我好似又找到一个痛哭的理由。眼眶里又一片片潮湿。
“我把它养大了,它会再找到伙伴地。到时候就又有家了。”
小黑豹凑到我们两个中间来,试图爬上我的身体,我怜悯地抚摸着它的头,没有我们人类地私欲,它现在还是赤姆唯一的宝贝。我深深搂住它。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向它表达内疚。
齐抚摸着豹子地背臀说:“它偷偷钻过来,我怕让人发现,就一起过来了。”他的理由正大而堂皇,我无话可说。
激动的情绪一旦平复,我看到自己斜靠在他的肩上。真是天知道!小时候这么亲密我都没有靠过他的肩膀。我坐起,抱着小豹子:“你怎么会来地?”
齐说:“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
我想起,说:“你带着它走罢,别过来了。。wap;16K.Cn更新最快。”
“今天,我可以带着它走。不过。我肯定会过来的。”
“齐,我和过去已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