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雪厉下,骠骑将军仿佛掌管生杀予夺大权的威严神祗,被我们簇拥在皋兰山脚的高石上。匈奴人逃散,我们也迅速重结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东归的道路。军旗摇动,残烂的衣衫盔甲挡不住军容的肃穆齐整;战鼓破裂,沙哑低沉的声音掩不住胜利的漏*点昂扬。我比所有人的动作略微慢一些,我需要从战死的汉家兵头上解下一顶软盔把我的头发包住,长发纷披的我站在队伍中会成为一个笑话。当我有些笨拙地将头发塞入软盔,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今天我的丢人现眼是无法挽回了。果然,三千多人马向我看来。将军站在队前,望着我狼狈地将自己收拾起来。我无可掩藏,便把头高高抬起,一双眼睛里摆出冷冷的傲气,用脆薄的坚强伪装起自己的尴尬——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白雪簌簌,狂风飒飒,一切都在未知中涌动。就在这时,骠骑将军突然看着我笑了起来。我皱紧了眉头,这么一个严肃、紧张的时刻,他这种样子算不算戏剧表演中的笑场?还没等我的念头转完,他身后的三千男儿跟着一起狂笑起来。这笑声直冲牛斗,气达霄汉,唬得皋兰山脉颤抖不止,仿佛抖断了脊梁一般失去了迫人的威势,成为了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垫脚石。这笑声豪迈无比,藐视一切,震落下满天的雪花,将大片的蓝天从厚重的乌云中一把扯了出来,久违的阳光将他们战尘满面的脸照耀得年轻灿烂!雪为他们霁,天为他们开。冬天最后的一丝寒冷被他们充满了生命热情的力量驱逐出了河西的大漠。什么样的天空最蓝?久雪初开的天空最蓝。什么样的风景最美?劫后余生者眼中的风景最美。他们有资格站在这里笑,他们的笑声将震撼千年,永远在此处高高盘旋。他们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人人似虎,个个赛狼,没有一个是弱丁。今日一战,天下震动,这支军队将成为这个荒漠未来的霸主!我被他们笑得手足无措,脸上伪装出来的冰冷与凶恶被这坦荡明亮的笑声如春冰一般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冷风吹出的姹然绯色。将军猛地面容一肃:“归队!”“诺!”我快乐地牵着马儿奔跑过去。山色霁明,天光若洗,他的眼睛映射出雪地的颜色。也许,我依然存活在错觉之间,我觉得,在雪地上奔跑的我,仿佛正在奔入他的眼睛……队伍徐徐开动,很快就进入了急速飞翔般的驰骋。我也打马欢鞭,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跟在队伍里让心情与健马一起自由飞翔!经过了在这支军队里为期五天的摸打滚爬,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的确以偷袭为特色。这次出征,我们一共打响了七场战斗。前三场属国之战都是泰山压顶式的偷袭,我没有赶上;将军去休屠王部的一战也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偷袭,我被剔除了。后来,听说他们还把匈奴人祭天用的金人和一名姓金的王子给带了回来,成为了皋兰山最终击溃敌人战斗意志的一支有力砝码。此外,我第一次参加的剌崮国之战中,匈奴人虽然得到了消息,但是还来不及集结战斗队伍。所以是半偷袭,也可以算偷袭。也就是说,七场战斗中间,我们只不过经过了小小的两场战斗而已。瞧,我们赢得多轻松啊,跟玩儿似的。
第十二章 系马高栏暮云晚
左襟右衽交叠出线条柔软的身体,一条素布腰带系出不足盈握的腰肢,下面是斜绕缠身的裹裳,边角下露出本白的布裙,裙裾自然散开,露出一点足尖。——我无趣地摆弄着一支造型简单的银色簪子,跪坐在地上。这是一支手工磨制的簪子,簪身上的花纹倒是细腻华丽,可惜,头尾都是很粗糙的磨工。鲁妈妈找出一把缺了齿的断柄桃花木梳,先将我的头发梳理通顺,再把头发自发顶紧紧扎起,挽成一个歪歪的发髻,从我手中将簪子抽走,压在头发中,脑后披垂下的散发在发尾处稍稍固定一下。鲁妈妈眯起菊花般的皱纹,抚摸一下我脑后顺滑的长发:“姑娘,可以了。”我从地上站起来,这是一身汉家寒门女子的衣服。我的身份败露,无法再作军人,连盔甲也不许我穿了,还把我放在了女俘虏队伍中。我目前的待遇与俘虏中那些汉奴是一模一样的,鲁妈妈就是以前被匈奴人撸去的汉奴。我现在就连伙食也没有什么提高,将军开了个空头支票,说到了陇西再全军改善。白天,我跟数千俘虏们一起在已经走出严冬的荒原上向长安进发。我们行走的两边,是汉家军士如山般的环伺。胜利的红润已经从他们的脸上消退了,剩下的是思家的心切,战后的疲惫。他们的脊梁依然挺直,他们的头发依然乌黑,只是,转眼之间,岁月流逝,这些年轻人也会化作苍苍白发,衰衰枯骨。就如同皋兰山下的风雪激战,明明就在前两天,却似乎已经遥远地恍若隔世了。人的记忆是如此靠不住的东西,我常常在想,今天眼前这真实的一切,是否不久之后,也会化作隔世的苍远?与我在一起的俘虏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大家走得不快。重要的俘虏,将军派遣军士专程快马送到长安。我雪里泥里滚了五天,最后落得了一个俘虏的下场!还是个毫无价值的普通俘虏!将军还命令收缴了我所有的武器,说是我留在身上太危险,估计是生怕我一离开他的眼皮,就引发流血事件。出于同样的考虑,周队长关照鲁妈妈,把给我戴在头上的发簪也磨钝一点——鄙视这种小家子气的男人,严谨睿智得也太过头了!当时的场面我也懒得多提,总之,我最终无可奈何地屈服在他们的权威与武力之下,乖乖地按照他们的命令到了指定的队伍里。晚上,搭起简易的帐篷,我们睡在帐篷里,人叠着人,脚挨着脚,人身上的股股恶臭充满了帐篷的每一寸空气。这无妨于睡意对大家的侵袭,白天的行走让俘虏们已经非常疲倦了。帐篷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这对我的阴阳眼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我悄悄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无数密密麻麻的人腿。悄悄钻到帐篷底部的一条毡布边线上。我们这是非常简易的帐篷,连垫底的也没有,只不过是支起一张大布,敲几个锲钉让睡在里面的人有块遮顶的瓦而已。俘虏营的戒备是十分森严的,俘虏们虽然没有武器,没有马匹,也没有指挥者,但是,人数的众多与匈奴人的血性所构成的威胁,也是一堆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我绕过一队队巡逻的士兵,悄悄来到了马场边。忍气吞声留在这条该死的队伍里,就是为了找到机会把多多带出去,还有咪咪、拉拉,在皋兰山之战后我见到过它们的存在。其他的马都战死了,西西还是我亲手下的刀子。出于谨慎,战马基本上都在军士的身边,马场上只有几百匹轮休士兵的战马。即便如此,要我在数百匹战马中寻找到我的马匹,还真的很难找到它们的身影。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一根单独的马桩边,月色下是褐红色的骏马。多多?如此简单明了地找到多多让我感到很意外。我站在马场的栅栏边上迟疑着,似乎眼前是个陷阱。“弯弯姑娘是想来带走自己的马匹吧?”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草丛拨开,周队长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啊。”行踪已经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我也就坦然了。“将军说了,”周虢黑色的脸上是友善的笑容:“你若肯一起回长安,他会把你的功劳折成银两赏赐于你的。到时候再带着它走不是更好?”银子?我要了也没有性命去花。我摇摇头:“我要多多,还有咪咪和拉拉。”“这一匹你可以带着去,其它的马在哪里我帮不了你。”我道:“我自己去找。”周虢拦住我:“军营里不能随意走动!”我拧转身体,目光带着杀气望着他:“你要我动手吗?”他抬起眼皮,一付悉听尊便的样子。我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晏小姐的身手,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手边没有利器,我的巧劲也无法施展。我摸摸头上的银簪,想到它也是钝的,我泄气了——果然是够严谨够睿智!看着我有点丧气的样子,周虢笑了:“姑娘不要生气,你安心跟我们回陇西。到了汉国地界,我保证帮你找到你的马匹,如何?”我点点头,还要继续忍耐下去。交谈到此结束,我道:“我在这里陪多多一会儿,可以吗?”他一直做我的上司,我习惯了服从他的命令。周虢点头,转身走了。我靠在多多的脖子边上,他们还算挺有人情味,把多多单独拴着,让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它。马场里,战马们悠闲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息。轻松的马蹄点动声不时传来,马尾甩动的悉嗦声,马鼻喘息的呼吸声,与天上的星星一起组成了这个宁静的夜晚。我看到几个加夜料的军士手中拿着干燥的草料在一把把加到马面前,马无夜草不肥,这些战马的体力已经落到了低谷,它们需要好好地调养。我也走过去,大大地捧了一把草料回来,让多多就着我的手吃。湿润的马舌在我的手心中舔动着,痒痒地非常舒服。多多吃了一会儿,一扬马脖子,一块草灰落在我的脸上,还是这么不服收管!我也往它马头上抖开一大把干草,神气的马王立刻变成了一个满头草棍的小邋遢鬼。我笑了起来,刮刮它的鼻子,紧紧抱住了它。多多很不耐烦地扭动着脖子,要甩开我。长发与烈马绞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清川原上。多多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与我一较长短,安静地吃着草料。我抚摸着多多的马毛,短壮的马鬃在我的指间如波浪般翻动。多多看起来更加强壮了,满身肌肉骨骼停匀有力,充满了一种雄马特有的浑厚美感。雄马?我脑中灵光闪过,折身来到马场边上,攀上栅栏,运足目力,一匹匹战马看过去。半晌,我收回视线,握紧了拳头:这里的战马除了母马就是……骟马——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方便我寻找,才把多多单独栓起来的!我一拳捶在木栅栏上:这个可恶的骠骑将军!突然,营火中一点隐约的波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看向远处。猛地,深沉悠长的牛角号声,震慑人心地在黑暗的夜空中刺破了营地的宁静。仿佛是从天而降,密集的火把几乎同一个时间在四周亮起,化作一条烈火熊熊的恶龙将整个营地包围了起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数黑影凶险无比地呼啸而来,箭矢不断射出,发出追魂夺命的声音。是——偷袭!今天,我终于亲身经历了一场盼望已久的马踏连营式的偷袭!只不过,是匈奴人偷袭我们!数量惊人的战马在匈奴人的驱策下,向着营地猛烈地扑来。帐篷翻落,人声惨叫,马嘶哀长,尚在睡梦中的人刚睁开惺忪的睡眼,还来不及感到恐怖,已经被匈奴人的快马一脚踏去了生命!闪亮的匈奴弯刀在营火的闪烁中仿佛变成了红色,溅起的血花被营地厚厚的帐篷布包裹住,生命的丧失变成了沉闷的低音;惊怖的尖叫成了华丽的高音。各种声音组成了一曲疯狂错乱的死亡之曲。戒备森严的汉家士兵反应过来了,跳上早就准备在身边的马匹,与这些偷袭者展开了短兵相接。我的面前,木栅栏被打开,数百名刚刚获得安逸睡眠的士兵血红着双眼来牵自己的马。顾不得从门口进出,他们如猿猴一般纷纷翻过栅栏,一骑上自己的战马,直接一个助跑,从高高的栅栏上跨越而过,将我脚下的地面震得仿佛要坍塌。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耳朵似乎是被震聋了一般一阵阵剧痛。这种痛连心连肺,要将我活生生割裂开来。我已经听不见身边的嚣叫,看不清月色下的惨状。我愣愣地望向天空:“齐,是不是你来了?”天空明湛,深蓝而遥远,仿佛齐的笑容,清冷而柔和。“咚咚咚咚咚……”一阵熟悉的牛皮大鼓的声音将我惊醒,连日来我就是在它的帮助与刺激下对抗着齐的到来。这鼓声让我忘记过去的一切,让我投入眼前的一切。我把裙子挽起,跃上多多的马背,跟着汉军一起冲了出去。匈奴人皋兰山一战大溃而逃,一天的时间又让他们重新鼓舞起了战斗的漏*点。他们是个多么自豪的民族啊,狼族的骄傲,昆仑神的庇佑,不是能被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轻易瓦解的!他们中间最凶顽狡猾的一群草原狼,以狼性的敏锐嗅觉又一次跟上了我们的行踪。今夜,他们要用汉朝士兵的鲜血,来挽回属于他们的尊严!非常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比他们更加富有尊严的民族。汉朝士兵如猛虎一般凶悍,如猎鹰一般训练有素。极短的时间内,冲进来的匈奴兵就被立地斩杀。利用安营扎寨时就看准的地利天险,匈奴人很快被控制在了军营的外面,两军成为了对峙的局面。只有无数火把依然在营地内外噼噼啪啪地燃烧出炙热的味道,黯沉的天色下一线流火惨红似血。局势控制住了,大家稍稍平定一下自己的呼吸。这才注意到,在汉军的背后,匈奴俘虏们全站了起来。黑暗中,他们沉默地挤在一处。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神秘的巨手,在庞大的俘虏队伍上空将他们所有的声息一把抹得干干净净的,只留下数千双警惕的耳朵,等待着命运之神对他们崭新的安排。从我这里看去,他们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黑色火药,将爆发控制在了平静的面罩下。军营外的匈奴人有人在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匈奴话,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却可以看到军中的匈奴俘虏脸上的表情不停起伏。凭直觉,我知道他们在策反自己的族人,与外面的匈奴军队一起杀死汉朝的军队。俘虏们的眼睛都看着自己族人的领袖,他们的眼中写满了重获自由和重返家园的渴望。这种眼光和情绪出现在每一个匈奴俘虏的眼中,包括体衰的老者,健壮的妇人,初通人世的孩子,更出现在大批渴望鲜血的年轻眼睛中。这种眼光是如此执著,如此狂热,已经化作无数吱吱燃烧的火星,在黑色的火药上烁烁闪动。谁是甘心投降的?谁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不熟悉的汉人手中?他们是雄鹰,他们是野狼,他们的暂时屈服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要杀,他们要血,他们要用对方的性命涂炭来重新唤回部落那鹰击长空的豪迈!
第十三章 虏踏连营山河撼
沧溟空阔,一轮钩月在莽原上空缓缓移动。站满了数千人的簇簇营盘中,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