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生活习惯上的不同,以及跳蚤引发鼠疫的威胁之外,赵无极更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
“来历清楚”是这个时代人生存的基本条件,赵无极恰恰缺少这个基本条件。
且不论美蒋特务的疑点,就算戴上了资本家、地主家庭出身的帽子,生存权将没有任何的保障,不论你有多少出色的知识与能力,高级知识分子还“知识越多”尚且“越反动”,更别说阶级出身不好了,以后不管什么运动,都将成为各项工作的反面典型。工厂里的右派、村子里的地主,是领导、群众们的最爱,好用还不用找,天然的成为群众运动中的斗争对象。
沿海区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区中队配置足、战斗力强,地方匪患还不严重。加上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文化人奇缺,赵无极又长于查颜观色,在这时代的人看来也的确有文化,否则老早就可能被就地镇压了。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大问题。赵无极在石板路上背着手踱步而行,20岁的模样此时却显出了40岁的气质。不时有人“赵先生、赵先生”的问好,他也不时的点头应答,送上微笑。
他所思考的,是参军。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於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已经在去年颁布,他打算投身革命军人这条道路。因为相对于其它社会机构,军队是比较稳定的一个单位,毕竟各项运动对军队内的影响往往有限,反正军方高层的斗争也不会牵连到基层干部,加上战火时期形成的战友情谊,往往能够互相帮助相互保护。人生经历告诉他,很多时候,别人帮忙说一句话,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志愿军入朝参战已经经历了三次大的战役,动员青年入朝参军的工作已经展开。只是如果参军,就必须入朝,因为只有入朝参战才有更大的概率入党、提干,然后长久的藏在军队里,避开地方上的是非。否则到守备部队里,几年后退伍回乡,一样跑不过一次次的清查与运动。
只是“成份好、来历明”的要求,对于赵无极是条跳不过去的槛。即使是以归国华侨的身份,也是难于通过,更何况,他原来还说自己是美国归侨……想到这里赵无极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干嘛不说是古巴归侨呢?
“赵先生!”一个声音叫的特别的清脆,赵无极抬头一看,目光的焦距不由的聚集到那双黑得象一潭深水、水波漾动的眼睛里。小女孩子乌黑的长发打成一条辫子,发梢正绕在她的手指上,上面虱子的——没有,赵无极叹了口气,到底是富农家的闺女符合审美标准啊。这姑娘不过15、6岁,这个时候的她还知道富农出身的含义,她家里有条木船,老爹雇了个人一同行船,山区土地少,地主家有个十来亩地就算是地多的了。名额实在分不完,最后给她家硬套了个富农,虽然按规定,几年后表现好了可以转化。而实际上,这个家庭出身,直到这个世纪的最后几年,高考登记表上仍然要填写。
赵无极口上应了一声:“有什么事不?”心里却是叹了口气,他为这姑娘的将来,为她在婆家的委屈提前叹气。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是脆脆的问:“赵先生,我能去认字不?”
“女孩子家认什么字!”却是小姑娘的老爹出来了骂了一句。
小姑娘委屈的眼睛一红,几乎要滴出水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容不得他多愁善感,老远有人边跑边喊:“赵先生,林书记找你呢!”
赵无极又是一声叹息,为姑娘,也为自己。他是个细心人、也是个有心人,对林发的警卫员小柳更是刻意的结交。一转身便和小柳聊得投机,顺便也从小柳那里套了些林发的经历。半年多的时间,足够他有心的了解了这个时代人的性格——这些个经历过长期战争考验仍然信仰坚定的人,性格都比较犟,有担当,易激动,遇事拍板果断坚决,往往不大考虑得失结果,话一投机什么事都能办,反正百废待兴漏洞遍地无人可查。
这就是赵无极的机会,赵无极本着有限的政治敏锐感,回忆了一番革命书籍中一些先进典型人物的资料,心中暗暗鼓劲:“华侨子弟未必也不是一个好榜样!”随即一苦脸又想到:“就怕这农村呆久了的林书记没有足够的政治觉悟……”
第四章 美蒋特务
正当赵无极在为自己的前途烦恼的时候,秀山地委的一把手也在烦恼中。前些日子,根据中央、华东局、江浙省委、省军区的指示,地委与军分区开始动员城乡青年踊跃报名参军。从开展较快的几个县来看,积极性都非常高,基层群众拥护新政权的热情高涨,渴望参军吃白米饭的欲望也十分热烈,4个县总计报名人数达到3万多人。
但是令人尴尬的是,合格的人数实在不多。征兵的年龄要求是18到30周岁,体检与政审,有着“三要三不要”的原则。除开成份因素外,不合格的原因基本集中在体检,即不能达到年青体壮、身体健康的要求。因为山区群众生活困难,普遍的长期营养不良,一般成份好的群众往往面黄肌瘦,染有“大脚疯”、“梅毒”、“大脖子病”的很多。其中,有一个县动参报名人数达到一万多人,结果身体合格的不过两百多人,合格比例较最高的县,也仅是15人中合格1人而已。而且这几个县,算是生活较好的县,其它条件更差的县更不用说了。
动员青年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当前最重大的政治任务,也是地委一把手的主抓工作。农历大年初九,在秀山地委召开的是动参工作会议,地委、专区与军分区都派了主要领导参加。会议讨论的议题,就是关于体检不合格,兵源质量不高的问题。讨论的结果是,一是向省委说明情况,要求减少征兵数额;二是疾病较多县,减少征兵名额,不足的名额加派给条件较好的县;三是灵活把握体检标准,能够通过加强营养解决的身体问题,适应放宽标准;最后强调,征兵工作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各县必须足额完成任务。
当赵无极回到区公所时,已经是快开饭的时间,区公所里人来人往。饭是蕃薯丝加大米,菜是青菜加咸菜,饭不限量,人人都翘首相望,等着厨房把饭菜抬出来。
刚开始吃到这种饭,赵无极还有种返朴归真,生态生活的感触。不过半年过后,略有些霉味的蕃薯丝吃到胃里,泛着酸劲,真不是滋味,不过缺少蛋白质与油水的菜,却也使人饿的更快,因此每顿饭他总是能吃上两大碗。看得几个想招上门女婿的大婶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吃得多身子有力能干活,担心的是太能吃了怕过不好日子。
都说皇帝不差饿兵,果然林书记的小个子警卫员小柳笑嘻嘻的拉着赵无极进了厢房,几位县区领导已经就座开始吃饭,还有一副碗筷空着,小柳一推赵无极:“今天书记请你客哩。”
林发对着赵无极点点头,他脸上泛着红光,分明是喝了小酒,指了指空位子:“坐下吃,边吃边说。”
刘云东一副山东大汉的豪爽模样,几大口就扒拉完了饭,摇摇头说:“娘的,两年没吃过面食了,老是吃大米饭,真不是个滋味。”没有人接话,长期的游击生活教育了地方干部,养成了眼前有吃的就赶紧吃完、吃饭时不讲话的习惯。
林发吃得虽然仔细,不过速度也不慢。因此当赵无级盛饭上桌时,其实也就他与小柳两人在吃饭,其他人都打了一碗当地人称之为“甘”的米汤“嘘虚”的喝起来。
林发默默的喝着米汤,眼睛却在打量赵无极。50年初他在商州专区学习的时候,曾有一位首长,留过洋出过国,说通过吃饭能够看出一个人家庭出身的话。
只是此时桌上不过三盘青菜,加了猪油炒了一番。只见赵无极大口吃饭,大把挟菜,几下子也扒拉完了饭。其实他早已经饿极了,和当地普通的劳动力吃饭方式也没有什么不同。
“吃的还习惯吧?”
“啊?”赵无极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林发笑着朝刘云东看了看:“听说,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是啊,我父母原来就是江源人,早年出国谋生,现在在美国加州。不过我是在肯塔基出生的。”
“父母做什么营生呢?”
“早些年在肯塔基的农场,替外国人种地。”
“后来因为世界大战,工厂缺人,就在一家制厂衣里做工,现在大约还在吧。”
“你上过大学?”
“是啊,我在加州PacificWestern大学上学。”赵无极脸上没有一丝红意,知名大学他不敢说,因为往往太有名了太好查,至于这个大学,想信同为克来登联盟的一员,唐博士是不会来揭穿他的。
江源地处深山,一年还摊不上一个大学生,高小毕业就算是中级知识分子了。大学对于地方干部们来说,那是神奇的地方。许多人只知道大学是个很高级的地方,大学里学些什么也不清楚,只是本能的觉得上过大学的人什么都懂,是高级知识分子。
“大学生啊!”林发同样的感叹,接着又奇怪了:“你这样跑这么远,父母不担心吗?”潜台词是,这么珍惜的大学生,家里父母怎么一点也不宝贵,太不象话了。
赵无极意识到核心问题快要到来,整理了一下思路:“林书记,外国人对小孩子不大管的,18岁后就算成年,自谋出路。我父母在国外很多年,跑了不少地方,大家都这样,他们也习惯了。我上大学,主要靠奖学金资助,不然是上不起大学的。这次回国,也是因为拿到了奖学金,我常听父母说起老家,一直想来看看。没想到快到江源的时候,遇上了土匪,我跳进河里逃走,结果随身东西全漂没了。”
“哦。”林发点了点头:“你对土改和抗美援朝运动怎么看?”。
终于等到了,赵无极做出一副沉重的表情:“我父母在美国呆了二十来年,华人在国外受欺侮不是几十年的事了,至今他们还是工人,资本主义国家寸土寸金,累死累活二十几年没有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还有资本家办银行放高利贷,借你钱买房子,一借就是20年、30年,许多人到老还不起债,露宿街头……”赵无极将半世纪后的事安在美国人身上,说得活灵活现,不仅林发、刘云东等人听得入神,就连在门口聊天的几个干部也伸长了耳朵。
“总之在国外的苦一言难尽。我爸爸有个工友,他常说中国人在国外要站起来,就得有一个强大的祖国,只有这样,外国人才不敢轻易的欺负我们!抗美援朝是展现我们中国人的决心和力量的伟大运动!”赵无极避开了土改,用坚定的眼光看往林发,直接往抗美援朝上挂号:“首长,我作为吃了美国人二十年苦的海外华侨的后代,申请参军,到朝鲜打击美国侵略者!”
林发一怔,他没想到赵无极的决心这么大。看着这个棒小伙,能文敢武,是块好材料,只是……林发犹豫了:“小赵,你的决心很好,但是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你有知识,你还是留在国内,更能发挥你的作用。”
“首长,我知道我的来历有些问题,正是因为这样,我更要入朝参战,体现新一代海外归侨拥护新中国、拥护抗美援朝的赤子之心!”赵无极继续往天平上压政治法码。
林发眼前一亮,正在发话。区里机要员小张跑过来对刘云东说:“县里有紧急电话,找刘区长、林书记接!有武装特务空投!”
唰的一声,坐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林发命令:“刘云东,你立刻组织区中队与民兵基干待命!”“是!”刘云东立正接令,转身对柳德生说:“老柳,你把区中队拉出来,集中民兵,到这里集合!”
“哎!”柳德生转身就走。
“这该死的特务!”赵无极望着林发、刘云东快步走向机要室,心里痛恨:这气氛一被打断,再提就冷了,得持续加热才行。
第五章 埋伏(上)
渡口村是沿海区的区公所驻地,村前的河汇入大江直通东海。解放初期,不少海匪盘踞在沿海的岛屿上,国民党海军拥有制海权。经常有一些海匪或是特务沿江而上,冒充解放军、民兵或地方干部,破坏地方建设甚至组织土匪武装。
去年曾经有一股海匪,乘了简易的机动小划船,冒充部队大摇大罢的沿江而上。结果被当地群众识破,设卡围堵,结果还没从船上下来就直接被歼灭在船上了。
冬天的夜色来得早,区公所的堂前的泥围墙上挂起几个铁笼子,里面放着点燃的松木条,带油脂的松木烧的啪啪作响,火光摇曳间把人影长长的拉在木板墙壁上不停的晃动。
一张八仙桌上平铺着一张地图,上面压着一盏带着玻璃罩的油灯,桌边上围了七八号人。刘云东指着地图正在介绍情况:“根据地委紧急通报,有一股大约十几人的武装特务,昨天夜间空投在了五华县叠石区,今天下午在北山村附近出现。叠石与我们沿海区相邻。地委判断,很有可能这股特务是打算到江源或是上游的百山县一带组织土匪武装。地委命令我们,迅速组织县区武装和民兵基干,封锁道路,设卡围堵,坚决消灭这股土匪。目前叠石区已经组织起区里的民兵武装,赶赴北山村。商州警备区的警备旅也将派出一个排的兵力,沿江而上,协助我们。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刘云东介绍完情况,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县委书记林发身上。林发也不客气:“同志们,土匪的危害,这两年大家都有体会,我也不多说了。县大队今天晚上已经集合,明天天亮就坐船来沿海。沿海和叠石相邻,这股特务要进江源,必须过沿海,我命令,沿海区的干部群众,都要广泛的动员起来,坚决贯彻地委指示,把这股特务消灭在沿海。保卫群众生命财产,保卫革命胜利果实!”林发的音量徒然升高:“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在座的领导、包括区中队的队员们全部站了起来,大声回答。
“好,下面你们讨论一下,尽快做出具体部署。”
刘云东第一个发言,他指着地图上两县交境之处说:“从叠石到沿海,要么走水路,要么走山路。水路我认为可能性不大,逆流而上目标大而且比较费力,不如走陆路。而且,陆路要顺河走,只要我们控制住山路,水路也在控制之中。”
“我补充一点,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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