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柄斧杆,几乎在他抢着斧杆的同时,这两柄“双刃斧”已经改变了方向,它们闪电般反抡
出去,深深的切进了执斧的两个同伴胸腔内!
热血滴洒,狂嚎中手执斧柄而膛目结舌的那韩大头与赵大有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
们已觉得左胸部倏然沁入一股冰凉,一股尖锐,太痛苦,他们想到全身的热能与活气,便在
这般冰凉沁体的一刹被冷却了,黑暗来得多快,那永恒的黑暗……四个人全在尚未倒地之前
,即已变成了四具尸体,他们侧跌的姿势怪异而可笑,但仅存的朱三黑子却不觉得可笑,他
只是甫始挥斧劈去,而斧刃尚在半途,他的四周伙计都已横着瘫倒,强烈的恐惧袭击着他,
朱三黑子不由自主的惊嚎着抽斧奔退。于是,他身体骤而侵入的那股冰寒是来自右臂,冰寒
还挟着撞碰的力量,朱三黑子凄厉的狂曝着,连连打旋往外转,每一翻转,都洒起一蓬蓬的
鲜血!
这些个“金家楼”的人们,在突然问交锋,瞬息里灭绝,然则,从开始到结束这微不足
道的须臾的空隙中,都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被什么东西所杀!
金少强也不知道杀死他六名手下的武器是什么,他仅比那些死了的人稍稍多看到一点…
…他曾看见有抹青森森的光芒掣映而已。
心腔子在收缩,沿着背脊往上升的是透自锥骨的寒气;金少强已经在惶惊不安了,他觉
得喉咙里又苦又干,不知怎的,连一双手都沁出了粘粘的冷汗。
真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人家在功力上的显示,竟然已达到不须显示便可
制敌的境界,这种深厚精湛的造诣,绝对不是金少强自己可以比拟的,而论到杀人的技巧与
手法,那人动作间的干净利落,更是点痕无着,炉火纯青,金少强和那人的招数一称量,就
益发差得不能并提了。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场赌斗,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赌斗,眼下虽尚未到揭底见分晓的辰光
,但金少强业已明白他自己距离大远,怕是凶多吉少。
忽然间,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他的以前种种值得追怀的某些往
事,于是,他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恍惚与迷离了,泛着悠悠的怔忡,微微的僵窒,仿
佛他已不自觉随这件事情的开始,使其身份变成壁上观了,似乎他已和目前定铸的形势脱离
了干系……
那人并没有乘胜逼战,他只是默默的站着不动,然而,他的神色坚定又萧索,他站着不
动;并无分毫就此罢手的意思。
猛的摇摇头,金少强像是从一个飘渺又幽远的梦幻中觉醒──不论那个梦幻中的内情是
苦是甜,是悲是喜,至少他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永远幻隔于过去,那些情景串连成
的只是持续的空间,而他早已越过了那段空间延伸至此,这里,才是决定他是否有幸享受未
来时光的地方!
舐舐干燥的嘴唇,他紧紧捏着双拳道:“来吧,像你刚才所说的,不要耽搁辰光了。”
那人注视着他,目光平淡而生涩:“你愿意收回你的话么?”
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金少强倏然抖索;自尊的反应宛如一把火烧在他的胸隔,他激动
的叫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又把我金少强看成什么样的窝囊废?这六个小角色的死亡你以
为就能吓住我?论到杀人夺命的实绩,你金家公子断不会落在后头!”
那人无动于衷的道:“那好,可以开始了。”
金少强挽起衣袖,展露出紧扎的银色护腕来,他将长袍下摆掖上腰问,然后,伸手入襟
,“挣”声轻响,一把镶珠嵌玉的华丽短剑已在他手中吞吐着莹莹寒光!
那人双臂整齐的下坠,安详自若的道:“兵刃的珍贵处在于使用它的人懂得如何来用,
并不在于兵刃本身的价值与装饰上,金少强,你好自为之吧!”
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金少强怨毒的道:“我已受够你了……”
那人气定如山,古并不波:“生死一搏之际,最戒嗔急,金少强。”
缓缓的,金少强开始游走,绕着那人游走,最初只是慢慢的错步,逐渐越来越快,越走
越急,衣袖兜风,影像幻成了模糊的一团,似是一个飞速旋回的银球!
那人双目平视,两手下垂,恍同不闻不见,任由金少强在身边旋走奔转,他却连面颊上
一块肌肉的扯动都没有!
金少强在这样耗力的游走回旋,并不是故意弄什么玄虚,耍什么花巧,这其实是一种极
为诡异狠辣的身法──“大环扣命术”,“金家楼”独擅的特殊技术之一。这“大环扣命术
”的精要处在于利用迅速的奔旋动作炫惑敌人使其无所适从,然后在围绕奔转中猝然袭击,
由于自身的移动便于选择目标的下手位置,自然,如果敌人也跟着团团打转,在目眩神迷中
,久经磨练的旋走者搏杀起来就越发方便了……
可是,金少强却逐渐心惊胆颤起来,他的奋力的施为下,却察觉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大
环扣命术”最忌讳的一种静袭,一种既不迷乱,更不惶惑的静袭,仿若一座山般的深沉稳定
!
咬牙横心,金少强决计拼为搏战──风声呼呼,人影旋飞里,一道冷电暴刺自侧,寒芒
闪掣倏然又敛,站在中间的那人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右腕微带,“涮”声破空,青森森的红
光隐现、金少强的刺戮已被撞回,甚至他奔旋中的身形也大大摇晃了几次!
眉于凝结,那人沉沉的道:“金少强,说到你金家的‘大环扣命术’,你真该惭愧,居
然连你娘的十分之一神髓都没有得到!”
金少强焦雷般叱喝着,旋飞中,剑芒连连穿射,势疾劲强,打眼一看,像是一圈带着芒
刺的光环朝内明灭不定的快速流泻着冷焰,虚实至换,轮番闪掣,隐隐然竟有些风啸涛乱之
声!
而那人只是右手随身做着小幅度的移动──细细的动作,已似涵括了天地,他微圈的举
手垂腕,青光便暴现暴缩,每在那一点青芒的隐现里,金少强贯以全力的刺戮就都被破解无
余。
人家犹是半步未曾挪过!
骤然愤怒的狂吼,金少强冲天腾起,却在身形掠空的同时又倒射而回,身体急速滚动,
挟着纵横四溢的剑光刃芒,兜头罩向敌人。
那人就在金少强扑落的同时暴起九尺──快的令人们的视线不及追摄,好像他本来便在
腾起九尺的那个空间,也就是金少强的顶上。
目标突然失去踪影,金少强在惊恐之下努力扭身拧腰,反手二十六剑有如一面扇,往后
反卷,那抹青莹莹的光晕便在这时炫目夺神的流转穿刺,金铁交集声宛如密集的花炮,扇弧
形的剑幕立时波散破灭,金少强沉闷的噎窒一声、跄踉落地,他抢出几步,又摇摇摆摆的坐
倒。
那人站在六尺之外,毫无表情的看着金少强,神色仍是那么落寞、萧索、带着一点厌倦
……
噎呕了几声,金少强随即呛咳起来,他的胸膛上是一片刺目的猩红──血是滚热的、浓
稠的,每在他呛咳之际,便一阵一阵往外冒涌。
银袍很快就被血染透,顺着他的袍角往下滴,他坐着的地面四周,也就渐渐形成了一圈
漉漉的湿痕,紫褐透赤的湿痕。
极力提住气,金少强的脸色透着蜡似的干黄──仿佛他原来的神采与容光全在这一刹里
被抽尽吸跑了──他翁张着嘴唇,凸瞪着两只枯涩呆木的眼球:“看……看……你……你让
我……看看……”
那人走近了些,低沉的道:“你是说,你要看那件取你性命的东西?”
微微颔首,金少强的面部肌肉在往上抽紧:“正……是……我……要看……看……”
那人伸出右手,陈;日阔大的袍袖轻轻一拂,就像魔法似的,他的手上已握着一柄刀,
那是一柄长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宽度约是一掌,刀锋呈现极其均匀优美的弧线,而刃质的本
身更是完善的无懈可击。它泛闪着那种单纯得毫无杂色的莹澈青光,光的来源是刀刃的表与
里,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霜凝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时
时流动闪烁,看上去,这刀像是活的。
握着纯钢上反缠以褐色牛皮韧条的刀柄,那人柔和的道:“看见了?”
金少强的眉心紧结,似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一个他面曾记忆,此刻却有些恍惚迷乱的
问题:“这……刀……我……好像有些……熟稔……我……我以前……没见过……但……我
……我必曾听人……提起……”
那人叹了口气,道:“‘霜月刀’,金少强。”
整个身体猛然痉孪,金少强的双眼凝定了一点──那陌生人的脸上──他剧烈的呛咳着
,五官扯动:“是……是……‘霜月刀’……你……你……是‘屠手’……展若尘?”
唇角浮起一抹悲苦的笑,那人──“屠手”展若尘沙哑的道:“不错。”
金少强忽然噎着声笑了,他尽量想笑得响亮些,但他却办不到,发出的笑声窒闷幽凄得
宛若在哭:“好……好……展……若……尘……我……我……我看你以后……怎生……来对
抗……金家楼……全力报复吧……”
展若尘悒郁的道:“我已经说过,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一回事,金少强,你不
要认为我会向‘金家楼’的势力屈服,就如同你也不曾向我屈服一样!”
脸孔又在一阵扭曲,金少强的两眼瞳孔开始扩散,逐渐变得空茫而呆滞了,他抽搐着,
抖索着,逼下喉间呼噜呼咯的发响,挣扎道:“展……若……尘……我……有……一句话…
…要……要告……诉……你……”
又凑近些,展着尘轻轻的道:“你说吧,我在听。”
挺着上半身,昂起头,金少强的声音都已低得到了几乎是耳语:“我……要……说……
的……是……你……你果然……是个……真正……的行家……杀人……的……行家……”
不待展若尘再讲什么,金少强已叹息似的吐了口气,歪着身子往一边侧倒,他的两眼,
仍是睁着不闭的!
伸手抚合了金少强不瞑的双目,展若尘有些怔忡的呆立了一会,直到那边一声呻吟,才
突然的惊醒了他。
于是,他赶忙上前探视翁申义夫妇及那孩子,又迅速掏出身上随带的金创药,先为这饱
经折磨的一家老小敷抹包扎了,这才一个一个抱他们上了篷车。
孩子的伤虽说只是去了一只连着大片颊肉的耳朵,要不了命,但创痕尤深的却是孩子心
灵上的,孩子在车上沉沉的晕迷着,好可怜。
翁申义好歹挨的是阵毒打,不轻,身架骨却完整无缺,他那老伴可不比他这么幸运,翁
李氏的一只右手,齐腕切断,只剩下一丝筋肉还吊连着,人早晕了过去。
展若尘暂且为她止血上药,连着断手一同包扎起来,他明知翁李氏的这只手废了,却也
想找个好郎中碰碰运气看。
把散弃四处的杂物收拾好堆上了车,展若尘赶着马儿上道。
篷车在路上不稳的颠簸着,车轮转动,“呼隆”震响,他才行出去没多远,隔着前座的
窗帘布已被一只人手颤巍巍拉开,透出的是翁申义那嘶哑屠弱,却显得十分激动的声音:“
恩公……恩公……你叫我们全家老小……如何来报答你所赐的恩德!”
没有回头,展若尘淡淡的道:“你躺着吧,我赶车到前面‘骆家口’,找个郎中替你们
仔细疗治伤处,别的事你就不用再记挂了……”
攀紧了篷柱,翁申义喘着气道:“恩公……你是我们翁家再生的父母……重造的爹娘…
…恩公,往后的这半辈子……全是恩公的赐予……尤其令我夫妇感激涕零的是……你更成全
了我们翁家的这条根……子秀这孩子……乃是我们唯一传继香烟的骨肉……”
眼睛望着路,展若尘道:“我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在尽一个人的本份而已,你不要说
的这么严重,除了我,别人遇上了也会像我这样,此事过后,你忘了吧……”
青紫浮肿的面孔上是一片虔诚的,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崇敬,翁申义沙哑的道:“恩公…
…我们要用这一生,要翁家子子孙孙每一代延续的长子来供奉你的长生牌位……来报答你的
恩德……恩公……请你多少接受我们一点心意……”
展若尘低吁了一声,道:“你别折磨我了,人与人之间原该有点同情心,这点同情心的
,值不得如此小题大做……”
翁申义恳求着道:“不要推拒我们于千里之外……恩公……你就让我们稍稍心安一点吧
……你不能再对我们施以如此浩荡的恩惠之后拂袖而去啊……那会使我们终生愧疚的……”
轻挽着缰绳,展若尘微皱着眉头道:“再说吧……”
透了口气,翁申义仍在支吾:“恩公,大德如天……好歹,也让我们侍奉你这一世
展若尘苦笑了:“我还没有老掉牙无以维生的时候,你别看我这副模样潦倒寒伦,这只
是我不善穿着打扮,其实,我还不算太穷,至少混生活尚不成问题!”
翁申义赶忙解释:“不……不……是恩公,你千万别误会……我……我是……除此之外
,不知尚有什么更适当的表达谢忱的方法……”
展若尘道:“有,不再提起,你就算报答我了。”
翁申义惶惑的急叫:“恩公!”
摆摆手,展若尘道:“路烂,车子颠的很,你身上不便,能不能先躺下?这些闲事以后
再说,我又没有跑,你急什么呢?”
唯唯诺诺,翁申义只好放下窗帘布缩了回去,展若尘摇摇头,自己朝自己发出一声无奈
的感喟。
风云阁 扫校
柳残阳《霜月刀》
第三章 泣血诉恨
摆脱翁申义这一家人的苦苦挽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但展若尘总算好歹挣了出来,不过
却无奈的留下了后会的日期。
往往,挚诚与善意有时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展若尘杀过了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生死之间,在他看得极为平淡,他坚持的只有一
点……生与死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