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他的身子在飘荡,在游移,在没有重心地旋转,好似逆流泅泳,
攀升雪崖,竟是恁般的艰辛与难以着力,他不觉得累,不觉得乏,只是很焦急,很迷惘--
为什么劲道和动作的运用全不受控制了呢?光线慢慢近了,也更明亮了,蒙胧的幅度在扩大,
在迫前,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熟悉的,人在说话的声音……他好兴奋,好惊讶,那总
是他知道并且习惯的声音,不管声音的来处是人或是鬼,他总不会再孤单迷失下去,总会有
一边和他是同类。
他忽然不能自抑的冲向光线,更突破了蒙胧,刹那间,他觉得像有条千万钧重力蓦而从
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身上,又压进了他肌肉骨骼,压力像在撕裂着他,刺戮着他,
他又发觉找回了自己,凝成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却沉重到令他几乎负荷不了,他感到呼吸
迫促,感到每一根筋络全在抽搐,那么酸涩又麻滞的,他缓缓撑开了眼皮……本能的,下意
识的,只是不自觉的撑开了眼皮。
有光亮在晃动,并不似预期的强烈,有影像在摇摆,宛若模模糊糊的隔在一片雾翳中.
他闭闭眼,再睁开,视线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然不甚真切。
一只柔柔的,又嫩又凉滑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直觉的认为那是一只手,女人的
手.声音听来好熟,声音在惊喜兴奋中仍透着十分的娇美温婉……令人联想起这声音与抚在
额头上的手都属于同一个人,同一个女人:“烧退了……退了好多,啊,他的眼睛在转动,
他好像快苏醒过来了!”
有人宣了一声佛号,呢喃着:“真是上天保佑,展爷这条命有救了,简直硬从阎王爷手
上抢回来的……”
展若尘调整着视线的焦点,瞳孔也逐渐能适应光亮的刺激,慢慢的,他看清楚了站在面
前的人,施嘉嘉和玄小香。
俯下身来,玄小香的面孔几乎贴在展若尘的眼睛上,这位“蹦猴”紧张试探着:“展爷,
屉爷,你听得到我么?你觉得哪里不舒坦!展爷……”
舌头非常僵硬,但展若尘却努力运转着,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玄兄……”
玄小香高兴得大叫起来:“醒过来了,展爷清醒过来了哇!”
又一个人快步枪前,一面呵责着要玄小香放低音调,然而他自己的嗓门却更大:“老弟
啊,老弟啊,你可苏转了,但愿你就此长生不死,可别再绕着鬼门关耍乐子啦……”
展若尘看出来那是申无忌,他勾动着嘴角,声音低弱得只似在舌齿间徘徊:“前辈……
这是什么地方?”
申无忌俯了脸,脸上每一道皱褶,每一根胡须都抖动着笑意:“这是什么地方?啊哈,
好叫你得知,这里乃是咱们‘金家楼’的老家呀,你养伤的所在,也就是你第一次来‘金家
楼’时休息的‘如意轩’!”
闭闭眼,展若尘沙哑的道:“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死?”
申无忌忙道:“你在瞎扯些什么?老弟台,你可知道为了救你命,我们费了多大功夫,
耗了多少力气?把‘金家楼’的几个大夫全集中来替你医治,用最好,最昂贵的药材内外煎
敷,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旁边侍候,施丫头自己就衣不解带的守了你四天三夜;这还不
说,我大妹子更派飞骑专程到三百多里外为你请来了两位名医,日夜分班轮值,直闹得鸡犬
不宁,人仰马翻,堪堪救回你的小命,你却埋怨着自己怎么没有死?!”提到金申无痕,展
若尘益加痛苦的道:“我……我对不起楼主……我认为……我死了会是一个……一个解脱……
或者……对楼主亦然……”
那么平静,又含蕴着恁般慎祥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接住了展若尘的话:“不然,若尘,
事情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失去了我的独生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你,若尘,在我心
中.在情感上,你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
金申无痕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凝视着榻上面容枯萎的展若尘,眸瞳中的神色和
煦,流露着赤裸裸的关爱,透着毫无保留的亲情,在那双眼里,找不着一丝怨悔的痕迹,更
不见了点仇恨的痕印,目乃心之镜,从这两面镜子里,她已表达了她全部的宽恕与由衷的谅
解。
不易抑止的颤震着,展若尘目眶润湿,语声不稳:“楼主……你赐给我的太多……我却
那么深刻的伤害了你……
我……我不知该如何来弥补所加诸于你的创痛……我想只有这一个法子……用我的命来
抵……”
摇摇头,金申无痕和悦的道:“傻孩子,不错,我给了你一些什么,但你还报予我的要
比我给你的更要深重,你早已不停的用血肉,以赤诚来还报我了;少强固然死在你的手里,
可是在那种情形下,在那种姿意残害者弱妇孺,既杀又夺的情形下,你又有什么选择?况且
你那时和我毫无渊源,甚至互不相识……若尘,我承认在你告诉我一切之后,我非常震撼,
也非常悲痛,当时,我的感觉十分复杂,心情极度矛盾,然而经过我仔细分析,客观的剖解,
我终于平静下来,我也想通了,我不怪你,因为你一向就是这么-个忠义磊落的人,如果你
当时见危不援,视若无睹,少强或会生存下来,但我又如何能对你依恃器重?这只是命,也
是天数……”
展若尘鼻端酸楚,语调咽塞:“楼主……”
金申无痕苦笑道:“说到天数,若尘,我与你的际运也何尝不可做此解释--你令我失
子儿子,我不要你用命来抵,我希望你用自己来抵,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要你还我一个儿
子来!”
迷惘着,展若尘仍有些不太明白的道:“楼主是说……
是说……?”
一边,申无忌抚掌大笑:“展若尘,还不叫声娘?”
金申无痕表面平静安详,内心却异常紧张,她故作从容,却难掩那期盼之情:“不必勉
强,若尘,你考虑考虑,是否愿认我为义母?”
展若尘不禁全身震动,感受深巨,他吸着气,竟泪如泉涌:“我……我愿,义……母!”
金申无痕顿时像崩溃了,她笑着,泪水顺颊流淌,握住展若尘的手,她一遍又一遍的低
呼:“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
一刹间,有那么多人拥进了屋内,恭喜贺喜的音浪形成了一片热腾腾的喧嚷,从没见过
金申无痕有这么高兴过,这么开心又毫无矜持的高兴过,她笑着,周旋着,回应着,泪合在
那一片焕发的容光里--她终于能在这人间世上留下点什么了。悄悄的,另一只柔柔的手接
替了金申无痕的手,这只手覆贴在展若尘的腕侧--施嘉嘉深深的,默默的看着展若尘,展
若尘也回注着,他在想,四天三夜,衣不解带的守候,施嘉嘉也都是常用这样的眼神凝视着
自己的么?
大夫们的医术不错,手艺也高,展若尘折断的筋骨与胫骨都已完美的接合妥当,身上的
每一处伤痕,亦皆收口结疤子,只是血气仍虚,体力尚弱,内里元神的损耗,犹须一段时间
的疗养;现在,他已经可以坐在椅子上,或经人挽扶着走几步了,算一算,从受创至今,已
有了近三个月的辰光,那时还是秋天,眼下,入冬一阵子喽。
窗开着,刚下过雪,雪光映着窗前一树寒梅,有幽香迂回,他的身体尚不能沾酒,只沏
了一壶好茶,自个消停的啜饮着,也权作低酌赏梅吧。
有关“金家楼”在“黑风口”一战的残局如何,这些日子里,已由大伙陆续的告诉了他;
尤奴奴她失去一足了的徒儿”孔雀屏”白倩、“铁桨横三江”聂双浪、“双绝剑”唐丹等人,
在获悉“黑风口”单慎独等全军覆灭的消息后,自知无力为续,业已纷纷逃逸;“指西竿”
庄昭却是条汉子,他一直等到“金家楼”的人马回抵大门,方才去明了恩怨过节,在金申无
痕的大度宽容下由他离去;端良与金淑仪的独子端吾雄受伤极重,几乎不保,幸亏玄小香送
治得快,如今也算逃过一劫,但身子虚脱,比他更甚。
“皮肉刀子”杜全自黑松林败走之后,即不见踪迹,可能也是眼见大势难为,悄然隐遁
了,“金家楼”的人后来从外面的传言中,听得了某些杜全甘为单慎独卖命的原因,说是单
慎独早年曾经援手杜全于危难,似乎就是在杜全被“虎头帮”追杀于走头无路的那段日子里,
所以杜全为了感恩囤报,便豁死替单慎独出力--展若尘曾和杜全谈起过这些过程,他互一
印证,认为颇有可能,再怎么说,至少表明“皮肉刀子”这个人还是个不忘恩负义的角色。
“紫英队”的首脑商弘也带着残部逃走了,走得十分狼狈,闻说他的手下折损得连一半人都
不足,况且此去之后,辽北地面是不打算混啦,“金家楼”已明白传出话去,迟早会对付他
们。
“金家楼”的叛党中,一直未曾出现的“雷”字级六把头“一盏灯”曲维堂、“电”字
级六把头“四指神通”苟琛,以及后经派出的“月”字级五把头“过山吼”常少荫他们,原
来奉有单慎独密令,早到“浣庄”诱锢忠于“金家楼”的“雷”字级大把头“无形刀”顾雍、
“月”字级大把头“八卦伞”曾秀雄、六把头“疤顶”黄寿堂、“星”字级二把头“过命斧”
彭步青几个人去了;他们把顾雍等人诱到一处事先布置过的庄院中,先做试探游说,顾雍等
人却不为所动,反起了疑心,曲维堂眼见不是路数,便立即进行第二步毒计--不为所用,
必予歼杀。
他们照计划匆忙召去了单慎独身边的两名近卫“幻雪”谷鳞、“骤雨”夏长光,及向敢
的心腹“二郎君”李挣强合力对付顾雍等人,双方在揭明了底细后立时展开拼杀,一场血战
下来,顾雍带了彩,曾秀雄受伤不轻,黄寿堂和彭步青双双战死;然而,叛党中除了一个
“四指神通”苟琛拖着一条断腿不知所终外,其余的曲维堂、常少荫、谷鳞、夏长光、李挣
强等人没有一个能活出去,等顾雍和曾秀雄创伤稍愈,在能以行动的时候匆匆赶回“金家楼”
归队,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金家楼”的三当家“火印早君”潘得寿后腰上挨的一刀极重,“雷”字级二把头“牌
刀锥甲”骆大宏也几乎去了一层皮,好在二人底子全厚,及时疗治下,倒都痊愈无碍了。玄
小香在叛党占据“金家楼”的这段日子里,一直没有离开太远;然而他地势熟,人面广,便
仗着以前的若干关系隐伏行动.无一日一时不在窥探叛党的动静行进,因此终于被他看出蹊
跷跟定了“紫英队”的一股人,从而在黑松林与费云他们见上了面。
“三龙会”的“卷地龙”上官卓才终由金申无痕饶了他一命,但却不是那么轻松的放走
了他,金申无痕废去了上官卓才的全身功力,好了,总算让他活下去了。
最令“金家楼”上下悲怆的事,莫过于老爷子金步云的战死,每个人都有着无比的痛悼,
怀着深沉的哀伤,虽说江湖人理当江湖死,但真要有这一天来临,承受者又是一位如此年高
德重的尊长,其凛烈的豪意,到底不比椎心的怆怀更来得令人感受深刻……
饮啜着温热中清香飘漾的茶水,展若尘不禁有着太多的感触……
世间事,不论好坏,不论悲欢,总有了结的一天,如何了结,就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单慎独的阴谋筹画,挟其锐势大举行逆,弄到后来却一败涂地,烟消云散;自己险死还生,
又抖明了与金少强之间的血怨,本以为再生无望,但事情的演变,竟又出乎意外的和祥美满,
或者说因果吧,或者是机运,然而,到底哪些行为的始末是尽如人愿的呢?想到因果,他又
联想到已经多时不见的大师兄,他的大师兄原是罚他在这三年中积功修禧,严戒杀生的,可
是,他并未能遵从戒令,他不知道他的大师兄会不会宽恕他……
在这样的环境与际遇中,若是不以暴力维持忠义,不用流血来保仁信,他不明白他的大
师兄还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打算将来在见到师兄的时候,要好好请教请教。
正沉思着,施嘉嘉的身影轻盈的飘进门来,俏美的面魇上更是恁般甜馨的一抹笑意,老
实说,展若尘等候这样的一张脸儿,以及脸上的这抹倩笑,已经有一阵子了。
轻依桌边,施嘉嘉徽露那洁白小巧的两排扁贝:“在想什么?”
展若尘笑了笑,道:“我不好意思说在想你,施姑娘,但确实有点这意思。”
施嘉嘉佯嗔道:“你呀.这几个月的伤养下来把脸皮也养厚了,看你以前一本正经,冷
眉硬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谁知道你也是生了张巧嘴滑舌!”
展若尘有些腼腆的道:“不,我只是在告诉你实话,我以为人与人之间若真的相交,就
应该说真话。”
嫣然一笑,施嘉嘉道:“才说你皮厚,可又一下子这么面嫩了,别顶真,展大爷,其实
有些话,有些心思,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
展若尘望着她,恳切的道:“这些日子来,施姑娘,多亏你照应--一”
叹了口气,施嘉嘉道:“展大哥.你已向我表示过一千次了,难道我们之间再没有别的
可谈啦?”
搓搓手,展若尘笑得有点“驴”:“楼主--不,娘好么?他们都好?”
施嘉嘉道:“好,全好得很……你何必问这些?大家都常来看你,最多的也不曾睽违过
一天以上吧!”
展若尘吸了口气,道:“经过这一次的变乱,‘金家楼’元气大丧,要整顿到恢复旧观,
恐怕还大费上一番力气,听说外面的生意买卖大都维持原状,收回得很顺利,就是有些主事
人需要更换……”
施嘉嘉双日低垂,轻声道:“这些事有人作主,将来你也免不了要承当重担……展大哥,
你怎么不谈谈我们?”
展若尘不禁期期艾艾的道:“我们?我们不是很好么?施姑娘,你是说……”
一掉头,施嘉嘉神色十分严肃:“我对你……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