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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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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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从他身旁走过,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他早上没洗脸,没梳头,没刮胡子,没刷牙,加上夜里没睡好,可以想像出自己那副尊容;他看看脚上的鞋,已经全是黑色了,裤腿也成了黑色,而且是肮脏的黑色。他是不是像个逃犯?  
  他避雨的地方是个早餐点,里边有热腾腾的胡辣汤,有刚出锅的油条,有肉包子,有豆浆,有豆腐脑,等等。他决定挥霍一次。他有理由这样做:一是下雨,老天爷不让他马上回去,而这又是吃早饭时间;二是他完成了使命,无论如何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三是……有前两条就够了,于是他从容坐下来,要了一碗胡辣汤和一斤油条。他边享用着自己的早餐,边看着外边的行人和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8)    
  吃过早餐,他又为老婆称了半斤刚出锅的油条。  
  “到家里还应该是热的。”他想。  
  雨还是那样,不大,但在雨中走一会儿足以把衣服淋湿。他叫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谈好价钱,坐上去。  
  “这3块钱,”他想,“平时完全可以省下来。”  
  他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村庄,叫草寺,谁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这儿住的什么人都有,但以小商小贩、小偷小摸居多,再就是“野鸡”——在路边小树林里向民工和捡破烂者卖淫的妓女——也看上了这儿房租便宜。这个村庄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这儿的道路实在太糟糕了,尤其是下雨天,泥泞、光滑、狭窄,三轮车司机嘟嘟囔囔不想往里边去,刘树根坚持让开进去,他好不容易坐一次车,还能不坐到家门口吗?再说了,雨还没停,他不想淋雨。  
  刘树根在巷道口下车。  
  走进巷子,他感到少有的寂静,他能听到雨滴落在洋铁皮上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异常响亮。院门开着,妻子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显然妻子下雨天也不肯休息。  
  回到家,妻子正在择菜。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河边去批发蔬菜,回来捡摘、分扎,有的还要简单地洗一洗,然后到菜市场去卖。她挣的钱基本上能够维持生计。她用剪刀把烂菜叶剪掉。菜堆上放着一件塑料雨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头上那么多白发,她刚刚46岁,看上去却像50多岁的样子。  
  “我给你买了油条,趁热吃吧。”  
  “我算着你今天该回来了,”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说,“没淋雨?”  
  “我坐三轮回来的。”  
  “昨天唐三儿来过。”  
  “有事吗?”  
  “他只是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他是不放心。”  
  “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我来择,你趁热把油条吃了。”  
  “一会儿就完,你听——”  
  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往他们家来的……这么早,会是谁呢?从来没有人这么早来他家,从来没有……脚步声很沉重……不是一个人……已到家门口了,他们感到惊愕,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们愣了,等着来人,像两块石头……他看到院里树上有一个猫头鹰,缩着头,收紧翅膀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一个黑影,或树上的一个瘤子,是幻觉吗?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一高一矮,他们像进自己的家一样踏进院子,雨衣上泛着凄冷的光芒,他们穿着长筒胶鞋,胶鞋上粘满了泥;他们站在院里,他们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中的水正在融化他们脚上的泥。他们与刘树根和妻子已经面对面了,也不打声招呼。  
  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站在那儿,像两个幽灵。他们从容撩开雨衣,好像雨衣里藏着礼物,他们正在将其拿出来——大个子从雨衣里拽出一杆双管猎枪,小个子从雨衣里抽出一把又窄又长的杀猪刀,刀刃明晃晃的,像新磨出来的一般。大个子把枪对准刘树根,刘树根抱起一棵白菜要掷还没掷出去,枪已经响了,子弹打碎白菜,打进他肚子里……  
  “这下好了,我受够了,什么都有个尽头,苦难也一样……他妈的,总算有结果了,我不告了,再也告不了了,‘蝙蝠’胜了。妈的,我竟然先走……可怜的梅,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好疼啊!”他躺在菜堆上,头几乎要拱进菜里,肠子流了出来,冒着热气,他想,“快了快了……总算可以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原来一切都这么简单……好疼啊……”  
  一声枪响,像一个闷雷,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仿佛他已到了天边……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躺在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了。之后的情况是他听唐三儿转述的——  
  他的妻子死了,那一枪打在肩膀上,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她胸膛上挨了一刀,刀子穿透胸膛嵌入脊椎,没有拔出来——凶手显然是慌了,匆匆逃走。他们说他妻子死时手里攥着剪刀,剪刀上还有血,是凶手的血。矮个子凶手被扎伤了胳膊。两个凶手如果晚出来半分钟,他们的摩托车可能就被小偷偷走了;他们出来时,小偷已经快将锁鼓捣开了。小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出来。小偷看见大个子的长枪吓坏了,丢下开锁工具屁滚尿流般地跑了。由于锁被鼓捣了一番,他们有好一会儿竟然打不开。有些人从窗后或巷口探出头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愈发着急,恨不得扔下摩托车不要了……锁终于打开了,他们跳上摩托车就像跨上一匹骏马,狠抽一鞭子,“驾——”让它跑起来……村口有一个拐角,是个视线死角,看不到拐角那边的情况,应该减速鸣笛;可是来不及了,一个急转弯儿,一辆水泥车赫然出现在面前,摩托车撞了上去……不过,两个凶手都没死……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9)    
  “抓住了吗?”刘树根问道。  
  “抓住了,他们撞得不轻,现在也在这儿抢救。”唐三儿说。  
  “肯定是‘蝙蝠’指使的!”刘树根说。  
  “也许吧。”  
  “什么‘也许’?就是他干的!”  
  “公安会审出来的。”  
  “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  
  “那只是个别的人……”      
  第八章 如果种子不死    
  如果种子不死(1)    
  自从刘树根进京之后,包学正一直忐忑不安,他甚至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这个梦像现实一样清晰,也像现实一样具有逻辑的可信性,这让他觉得梦是现实的一个枝杈,完全可以与经历等同看待的。在梦中——  
  他被王绰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王绰用手指绕着一杆铅笔在玩,他绕铅笔的水平很高,铅笔像扇叶一样绕着他的食指旋转,甚至在他说话时也没有停止。  
  王绰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在告我,你知道吗?”  
  那杆旋转的铅笔让包学正头晕,使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想说不知道,可马上意识到这样撒谎极其愚蠢,于是去掉了“不”,他说:“知道。”  
  “谁?”  
  “刘树根。”他想,没有人不知道刘树根在告你,这还用问吗?  
  “刘树根,他告我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谁都知道。一介匹夫,他能成什么事,他不过是自己找不自在罢了,你没看他都成乞丐了,谁会相信一个乞丐的话呢?有一天他会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死在街头无人问津,我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臭虫,可我怕弄脏我的手。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后台——”  
  王绰突然停住转铅笔的动作,铅笔攥手里,笔尖戳住桌面,断了;他身子前倾,像一头猛兽扑过来,鼻尖快碰住包学正的鼻尖了,他的声音一瞬间变了,变得像豺狼:“你知道他的后台是谁?”  
  包学正身体向后仰去,免得王绰咬住他的鼻子,他抖了一下,本能地摇摇头。  
  王绰可能疯了,吼叫:“是谁?”  
  他想王绰很可能会把他吃了,他看到了他白森森的牙齿,两个獠牙锐利无比。  
  王绰咆哮起来:“谁?”  
  他又摇摇头。他不说话,怕声音会刺激得他更疯狂。  
  王绰像魔术师一样手一挥把一份材料甩到他脸上,而他手中原来什么也没有。这份材料包学正认识,上边有28个党员签名,还有28个红堂堂的指印,其中就有他一份。毫无疑问,他是28个党员中级别最高的。  
  “看看,看看,那是谁的名字——”王绰声嘶力竭,“你想和我斗,好啊,来吧,咱们斗一斗,看谁斗得过谁!”  
  “这就是和我斗的下场!”王绰将那支铅笔折断,摔到他身上。  
  ……多么可怕,醒来后他一身冷汗,余悸犹在,黎明的光线已经将窗子照亮,他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抽烟很有节制,从来不在床上抽。妻子感到奇怪,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事。他抽了几口,没见烟灰缸,就索性穿上衣服起来,到客厅里抽。  
  一团烟雾在眼前缭绕,飘忽不定,不可捉摸,就像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样。一切都不确定,都抓不住,明天的黎明还会这样平静吗?不知道。模糊的东西不会永远模糊下去,变化不可避免,不是往好的方向去,就是往坏的方向去。这是一场决斗,你死我活,没有回旋余地,双方都不可能妥协,也找不到妥协的办法。  
  他为梦中的表现感到羞愧,为什么那么软弱呢?为什么不拍案而起痛斥王绰一顿呢?王绰不仅仅是权力的怪胎,也是丑恶的化身,与其说王绰没有任何道德感,毋宁说王绰的道德就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王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或者说王绰什么事都已经做出来了。尽管他对人性的恶有充分的估计,但仍然为王绰做下的事感到震惊……  
  起初,他没想和王绰斗,他不愿做没把握的事,而要扳倒这样一个人谈何容易,人事关系盘根错节,稍有差池就会弄成“打不到黄鼠狼,反而惹了一身骚”。他秉承传统信念,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必惹火烧身呢……  
  是腊梅的一跪唤起了他的良知,还是他从刘树根事件中看到了斗争的曙光?他说不清楚。总之,这件事触动了他,他决定介入,而不是袖手旁观。第一步,把刘树根弄出来,他成功了。第一次看到刘树根,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固执、坚定的人,他窄窄的额头、尖削的下巴和直来直去的目光显示出的正是这样一种性格,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是在用整个生命打赌,赌正义能够战胜邪恶,赌这个社会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故意试探他的坚定性,果然不出所料,刘树根即使死也不会罢休。所以,他后来把重要的使命交给了刘树根。  
  后悔吗?  
  不!  
  他除了上班,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谢绝一切应酬,甚至连早晚各一次的散步也取消了。平时他早晨6点起床,先到小公园转一圈,然后回来吃饭,然后去上班;晚上则是饭后出去遛遛,回来看会儿书,上床睡觉。他出去时必定要拿上小收音机,边溜达边听新闻。他刚从市委副书记到政协主席时很不适应,心中有很多怨气,这是明升暗降,他不服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习惯了政协的无所事事,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有规律了。可是,现在他主动打破了这规律,早晚都猫在屋里不出去——他在等刘树根的消息。    
  如果种子不死(2)    
  他头天还让唐三儿去看看刘树根回来了没有,唐三儿给他回话说没回来;第二天上午他就接到了坏消息,电话是唐三儿打来的,声音湿漉漉的,如同外边的天气。  
  “他们都死了吗?”  
  “刘树根还在抢救,他老婆已经死了。”  
  放下电话后,包学正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出愤怒,更不用说悲伤了?他的问话听上去冷冰冰的,仿佛没有人性。他自问:这是他等待的消息吗?答案是肯定的。他知道结果会如此,他了解王绰。他还知道下一个该轮到他了,王绰同样也会对他下手的。这就是斗争。当初,他听说刘树根被车撞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还会有下次,而下次刘树根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果然如此。他并非坐视不管,他已经采取了措施,比如让公安局内的一名副局长暗中保护刘树根。这名副局长叫李钦,是骆远征死后提上来的,接骆远征的班,是联名状告王绰的28人之一。但包学正知道这很难阻止杀手的疯狂。  
  所幸刘树根没死,更令人欣慰的是,两个杀手都抓住了。这比预料的要乐观。  
  使用“乐观”这样的词是残酷的,只能说没有预料的那样糟,尽管这已经够糟了。一个生命消失了,另一个生命还在死亡线上挣扎。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怎样赋予死亡以意义都难以使死亡变得容易接受。  
  他对刘树根一家的不幸是负有责任的,如果他不将刘树根弄出来,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待在看守所虽然也是悲剧,但比这要容易接受得多。  
  他感到一根钝针刺入心脏般的疼痛,这根针缓慢地深入,再深入,再深入……他的心脏本来就有毛病,这时痉挛起来,他赶紧吃了两粒速效救心丸……  
  他之所以匆匆联名上告,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危险,他想赶在王绰前面,没想到王绰的行动会这么快!  
  不能让血白流!他想,必须挫败王绰的阴谋,让他付出代价!  
  窗外的雨还在下,像眼泪一样滴答滴答的……  
  包学正清楚他掌握的情况王绰必然全都掌握,王绰不会不采取措施的,王绰必然要杀人灭口,即使是白痴也会这样做的。关键是怎么杀人?如何下手?何时下手?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迫在眉睫的,一想这个问题,他头脑中就浮现出电影中常见的镜头——  
  空旷的楼道,一扇门的吱呀声衬托出寂静,然后是嗒嗒的脚步声及其回音——医院中的走廊总是有回音的,接下来,一双走动的脚或一个穿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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