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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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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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办法,已经扩散了。”  
  他又问:“医生怎么说?”  
  “还有3个月,最多。”  
  他的心情很沉重,不说话。他看到唐三儿走到大门口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他握住“鸭舌帽”的手说:“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送花圈。”  
  “鸭舌帽”一再致谢,说:“我会让家里人通知你的。”  
  “你放心,我决不食言。”  
  他匆匆告别“鸭舌帽”,朝唐三儿走去。      
  第九章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1)    
  麦婧从医院回到家,脱下黑风衣挂到柜子里,顺便打开音响。《蓝色的忧郁》那令人心碎的旋律缓缓飘出来,在房间里缭绕、弥漫,像水一样往所有的孔隙中渗透,不管是墙壁、管道,还是肉体、心灵,一直渗透下去,渗透下去,让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染上这种音乐特有的忧郁和怅惘,染上蓝色的情绪……  
  麦婧蜷缩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中,那姿势就像母亲子宫中的婴儿,她把脸埋在蜡染的棉布中,闭着眼睛,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安静和寂寞,思绪自由地飘荡着,比烟还轻……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软软的充气垫子上,垫子被河水托起,缓缓地漂流,轻轻地摇荡,不知不觉中将她带到开阔的水域,带到大海……  
  她不想马上给王绰回电话,她觉得自己到医院里走这一趟简直像演员在舞台上跑了一次龙套,没多大意义,更没多大意思。王绰说他信任她才让她去打听刘树根和“半寸”的死活。  
  王绰的语气飘忽不定,显得六神无主,尽管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骗不了她,她太敏感了。王绰为什么要关心这两个人的死活呢?他没有说,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说。她也没问。她想,问也白搭,问不出来个所以然的,他要么支吾过去,要么随口编个谎话骗你,总之,他不会告诉你实情。  
  她太了解他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虚伪,狠毒,刚愎自用。他们之间的同盟是建立在性游戏之上的,她知道这有多么脆弱。她知道他很多秘密,但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她从不直接向王绰打听他的秘密,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禁忌。  
  王绰对她这一点很满意。王绰甚至认为她有些傻乎乎的,不谙世事。其实有些事用不着打听,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不难由蛛丝马迹推断出隐藏于黑暗中的巨大秘密。当她踏上住院部大楼的台阶时,她心中一下子豁然开朗,马上理解了王绰与这两个重伤住院的人之间的关系……  
  这两个人都没死,这是她在卫生间向一个实习护士打听到的。他们不但没死,好像还脱离了危险——对王绰来说,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够他烦恼几天了。  
  凭王绰的权势,他会有办法处理这两个伤号的。不用她担心。  
  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电话机,可她懒得动——先不给他打电话,让他焦急去吧,谁让他那么蠢呢?  
  音乐的旋律已经随着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她体内混乱的思绪丛林中飘荡,一直飘到迷茫的梦乡,又是那个梦——  
  麦婧带着行李和兴奋走进陌生的大学宿舍,宿舍内共6张床,其中有一张应该属于她,可是她发现宿舍内已经有6个人了,她们每人理所当然地占据着一张床,从她们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们认为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起初她怀疑自己进错了门,但怯生生地核对了门牌号后,打消了这个疑虑,可是这让她更为尴尬,因为现在她连到别的房间找自己的铺位的可能性也没有了。教务处肯定弄错了,她想,6张床怎么会安排7个人呢?她们都用质疑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不仅仅是一个鲁莽的人,还是一个怪物。她茫然无措,就像一个演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上陌生的戏剧舞台一样,她既不了解剧情,也不会台词,更没参加过任何排练,她的窘困可想而知。  
  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她无数次从镜子中端详过的面孔,不会有错,是她——她自己!既然躺在铺位上的那个人是她自己,那么站在房间中央茫然无措找不到铺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房间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也看不到自己吃惊的表情。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我——两个麦婧?哪一个是真实的?如果一个是真实的,那么另一个是否也是真实的呢……  
  她总是在困惑中醒来,这个梦就像一部电影一样有固定的长度,不会因为放映的时间不同而有差别。《蓝色的忧郁》那委婉的旋律还在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飘出来……醒来后,她的第一感是她得承认两个麦婧都是真实的,否定一个会伤害另一个,甚至会造成对另一个的否定。她可不愿把两个麦婧都否定了,好像她要是把两个都否定了,她自身就会立即消失在空气中似的。这时她像一个虚构的人物,她的存在必须得到逻辑的支持。有一瞬间她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儿。  
  她从上大学就开始做这样的梦,当时她想,这可能与她没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有关;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她潜意识中希望扮演另外的角色,过另外的人生。但她上的是广播学院,她很失望。她觉得命运在嘲弄她,她不服,她要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她不知道,为此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后来,她把谈恋爱当成了反抗的手段,于是谈了几次恋爱。开始是新奇和刺激,然后就是失望和厌弃,概莫能外。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想,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简单,那么单纯,有时也很可爱,可是一旦上床,他们的可笑就暴露无遗,他们总是竭力表现、逞能,但在这个战场上他们无不丢盔卸甲。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2)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性亢奋,对性的需求较一般人强烈得多,几乎无法得到满足。但她不认为这是一种病。顺其自然吧,她想,只有傻瓜才千方百计压抑自己。她认为压抑自然的欲望是不道德的。所有的道德无不戴着虚伪的面具,人是多么善于自欺欺人啊!她想。这方面她的看法与世俗的看法正好相反。好在性是秘密活动,她也没必要宣讲自己的性观念,所以她给人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当然这是指对大众来说。在小范围内,她给人的印象要复杂得多,有人认为她是天使,有人认为她是魔鬼,有人夸赞她是纯洁的百合花,有人骂她是公共汽车——人皆可上,有人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有人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她清楚他们都没错,她正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不同的人面前才造成这种现象的,她对此无所谓满意不满意,但她觉得很好玩。  
  想想看,她体验了不同的人生,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了社会和人,特别是男人,她了解他们共有的缺点,也了解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她还了解女人对男人看法的偏颇,因为不少女人只是基于一个特定的男人来对男人这个群体下断语的,怎么可能不以偏概全呢。参加工作后,她和台里不少人有过性关系,上至台长,下至水电工。她不因身份而歧视某个人。她和他们上床的惟一理由是他们让她看得上眼,至少不倒胃口。工作上她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干得相当出色。是男人们教会了她如何利用男人,她在这方面好像有着特殊的天赋,不但一点就会,而且能够举一反三、发扬光大。也许这样下去会名声不好,但没什么切实的坏处。男人会一边鄙视她,一边想往她床上爬;女人会一边骂她,一边偷偷羡慕她。她不在乎,这样挺好。但生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一次偶然的出游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临江是她的伤心地。那次她到临江来玩,只是想好好疯一疯,没想到走上了另一条路。晚上,她从迪厅出来后,一个男人提出要送她回去,她同意了,她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住在临江宾馆,那个男人一直将她送到房间里。进门后她踢掉鞋,懒散地倒在沙发上,她的眼睛马上迷离起来,她知道她此时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电影中的交际花。  
  她说:“你是不是想在这儿过夜?”  
  她的直率吓了男人一跳,男人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说:“我有钱。”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完全进入了角色之中,她有一种塑造角色的快感。她说:“你不会没情调吧,我可不喜欢没情调的人。”  
  她打电话让服务员送瓶红酒到房间里,她说:“要王朝干红,别忘了,再拿两个杯子。”  
  她放下电话,乜斜着他,“你为什么不坐?我还没听见你称赞我的美貌呢,难道我不够美吗?”  
  男人虽然有些紧张,但说话还不失风趣,他说:“对美貌的人称赞美貌简直是弱智,不过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你美,你不是美,是媚,狐媚的媚,媚得勾人魂魄,像个妖精。”  
  她又笑起来:“你这家伙,嘴还蛮厉害,肯定没少和女人打交道,说,你和多少女人上过床?”  
  男人笑笑,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还是不说吧。”她逼着他说,于是他说两个,她果然不信。  
  她说:“骗鬼去吧,少说也有一打。”  
  他狡黠地笑笑,不置可否。她自信对男人是了解的,可这个男人却让她迷惑,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气质,正是这种无法说清的气质吸引了她,让她同意由这个男人送她回来。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经常嫖妓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干过这种事,他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她让他去买套,他愣了一下,还是遵命出去了。  
  他刚出门,她追上去,说:“我和你一起去。”  
  她说她不要普通的套,那不够刺激,她要异型套,越有想像力越好。其实她是怕他一去不返。他明显不想让她跟着,但没说出来。她挽着他的胳膊:“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恋人?”  
  他说:“像。”  
  他们在宾馆左边的一家药店里花100块钱买了两只像狼牙棒似的套。回到房间后,他们一块洗澡,洗着洗着,就在卫生间里做起爱来……事后他给她钱,她接住了。  
  他说他知道她不是干这一行的,她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他说他更愿记住她而不是和她做爱,但又说性是美好的。他的忧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她多次记起这个男人,倒不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把她的性行为涂抹上一层商业色彩的人,而是因为他的忧郁和不可捉摸的气质。那天黎明她又陷入了那个梦中,她看到另一个麦婧,她知道那个麦婧卖过淫,那个麦婧并没为此羞愧。但她看不到那个因找不到铺位又茫然又尴尬的自己。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3)    
  她真正的逢场作戏就是由此开始的。后来,她在玫瑰山庄被引荐给雷云龙。雷云龙让她看他们给她制作的录像,她的一次卖淫过程被人偷拍了下来。雷云龙说他不会把录像带寄给她单位领导,也不会寄给她家人,更不会在社会上扩散。他一边嚼着生豌豆,一边说要替她保密。  
  她懵了,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时雷云龙并没要挟她做什么事。他说他只是想和她认识认识,录像带不过是见面礼罢了。雷云龙让她看到了世上丛生的危险。后来,穆子敖让她去欺骗鲁宾,雷云龙嗅到了一丝气息,让她及时汇报,于是穆子敖的把戏尽在雷云龙掌握之中……  
  生活就是一出戏。  
  在与鲁宾的游戏之中,她很快陷了进去,她本来以为她是不会爱任何人的,没想到在鲁宾这儿把持不住了。在别的男人那儿她把持不住的是性,在鲁宾这儿恰恰相反,她把持住了性,却把持不住情。她爱上了鲁宾。为此她觉得这个游戏过于残酷,更可怕的是她知道伤害会多么严重。她拒绝鲁宾,甚至有整整两个月从他视线中消失。但她又回来了。她愿意在爱情中化为灰烬。她要和鲁宾在一起,她想有个依靠,有个温暖的窝。他们偷偷领了结婚证。  
  她没想到现实会这么残酷,就在要举行婚礼这天,鲁宾“失踪”了,第二天他就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这就是生活,那个“恋爱中的麦婧”死了,她清醒了,她要报复……后来她又认识了王绰,越陷越深,她迷恋上了权力……  
  她越来越频繁地做那个相同的梦,但她弄不明白这个梦想向她揭示什么。她想这可能和她对生活的态度有关,她扮演了过多的角色,而且都扮演得很成功,角色获得了生命,而她本人却越来越模糊不清。我自己在哪里?她想,这的确是个问题。自我已经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醒来后,《蓝色的忧郁》那让人无法自拔的旋律仍在房间里回旋,她四肢更紧地收缩,愈发像一个子宫中的婴儿,这是一个思考的姿势,仿佛思想具有向心力,如同旋涡。她曾无数次试图理解这个梦,想找出隐晦的含义,想发现一束光亮,或者哪怕是发现一道具有警示意义的阴影也行。每次她总是更认同站在房间中茫然四顾的那个麦婧,这个麦婧因为晦暗不明而具有更多的可能性。那个已占了铺位的麦婧是她许多自我中的一个,因为那个麦婧总是与她正在扮演的角色认同,她很清楚角色只是角色,而非她的全部。她不明白这个梦为什么如此顽固地频频造访她,不会毫无意义的,她坚信这一点。梦看上去那样简单,仿佛不难理解,可她越是试图接近梦的秘密,就越感到梦的秘密在躲着她。今天她仍然理解不了这个梦。  
  穆子敖曾经说有个瞎子能够解梦,她不大相信。也许潜意识中她想把这个特殊的梦作为自己的秘密保护,秘密一旦被道破,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她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也看过《周公解梦》之类的书,都没用处。《圣经》上记载有伟大的梦,中国的史书上和野史上也写到一些梦,那都是很重要的梦,她的梦无法与那些梦相比。但对她来说,那些梦都无意义,因为不属于她。只有自己的梦才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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