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后,宁云帆出现在他办公室里。
“我正在看你的英雄事迹呢,”高书记笑着说,“你现在是名人啦,来,坐这儿……我听说你3天3夜没睡觉,觉补过来了吗?”
“我睡了一天一夜,早上刚醒。”
“可一觉起来,你已经名满天下啦!”
“高书记,你也和我开玩笑,这还不是你支持的结果——如果没有你点头,我哪有那么大胆量……”
“不要谦虚了,我不和你抢功……”
说了一会儿场面话,切入正题。宁云帆简单地向高书记汇报了行动的过程,他一再强调这不是正式汇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高书记刚开始还纳闷:他有必要这么强调吗?他是公安厅副厅长,来向省委书记汇报工作有什么不可以呢?后来,当宁云帆将一包东西交给他,他才明白过来。
“这是在玫瑰山庄发现的,上面贴有写着你名字的标签;我当即就把它封上了,我想还是交给你处理的好。”宁云帆强调说,“没人碰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宁云帆留下这包东西,走了。
高书记将办公室的门锁上,打电话给秘书,说他上午不会客,也不接电话。
他打开密封的包,里边是一份很完整的“黑档案”,有他的履历,有他的照片,还有他的录像和录音。大多属于个人隐私范畴,不便公开,也不能公开,如果公开……
他越看越生气,越看越震惊,心想:幸亏铲除了王绰和雷云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想:“宁云帆不是一把火烧了黑档案吗?他怎么独独把我的黑档案给‘抢救’出来了呢?”
再回味宁云帆告辞时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觉得怪怪的,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带给我这包东西能讨好我吗?他应该知道把这包东西交给我,对我来说不如看到它在那把火中烧掉。宁云帆应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干出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呢?
再一想,高书记似乎有些明白了:现在复制技术这么先进,难道是……
……
……
……
尾声(1)
雷云龙团伙覆灭后,公安人员清理玫瑰山庄的物品时,在一个打开的保险柜中发现一把五四手枪,公安人员一下子就看出这把手枪和他们配备的手枪型号一样。核对手枪编号,竟然是头年春上被枪杀的市公安局副长骆远征的手枪。后来做弹道擦痕测试也证实了这一点。骆远征就是被这把属于他的手枪打死的。
去年6月市中院以“事实清楚,本人供认不讳”为依据判处马启明死刑,马启明上诉至省高院,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原法院重审。半年后,市中院再次做出同样的判决,马启明又上诉至省高院,省高院以和上次同样的理由发回原法院重审。市中院经过认真研究,最后决定接受省高院建议,改判马启明死缓。马启明又上诉至省高院,被驳回。市中院判决随即生效。
省高院第二次发回重审时仍在强调物证,即要找回那杀人的手枪。现在凶器找到了,但似乎与市中院所认定的“凶手”马启明无关。
审讯中有不少黑帮成员称雷云龙曾在去年的“饕餮之夜”吹嘘过骆远征和林岚是他所杀。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不要怕手上沾血,手上沾的血越多,你就越强大;我杀人无数,你们谁都没我杀人多,所以你们要听我的……骆远征,你们知道吧,他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够厉害吧,还不是被我给杀了吗?还有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骚货,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谁把我怎么样了?”
看来马启明案是一桩冤案。
马启明的律师名叫耕云,关于他的名字还有一个典故。
刚入大学时,老师点到他的名时,和他开玩笑道:“你的名字叫耕云,耕了云,你准备种什么呢?”
他理直气壮地说:“种公正和正义,老师。”
“我以为要种星星呢。”
“老师,那是诗人的想法。”他不知道这个年轻教师正是一名诗人,所以有些冒犯。
但老师并未怪罪,还表扬了他,说他只要抱定这样的宗旨必能成为一个好律师:“把每一次成功的辩护比作一颗星星,今后你就会感到天空越来越灿烂。”
在大学时耕云立志向丹诺学习,决心成为一名伟大的律师;可是刚踏上社会,就到处碰壁,屡辩屡败,屡败屡辩。尽管如此,他不改初衷,仍然坚持为“公正和正义”而战。当初,许多律师都不愿接手马启明案子,原因不单单是他们认为刑事案件没油水,更主要的是他们不想得罪检察院,以前他们吃过这方面的苦头,如今长记性了。耕云与他的那些很会赚钱的同行截然相反,越是棘手的案子他越是有兴趣,为此他多次莫名其妙地被检察院传唤。
马启明的案子是他主动要求当辩护律师的。他坚信马启明无罪,他说傻瓜都能看出来马启明是无辜的。可是第一次判决给了他当头一棒。并非他的辩护失败了,而是他的辩护根本就没被法官听进去,或者说法官根本就没打算听他说什么。针对公诉人的指控,他为马启明做了无罪辩护,其依据是:
一、马启明没有作案动机。公诉人称马启明发现妻子奸情后蓄意杀人报复,依据的只是马启明的口供,而口供是靠刑讯逼供取得的,不能采信。事实上马启明夫妻关系一向很好(有多份证言),案发前他并没发现妻子红杏出墙,即使发现了他也不会采取过激的措施,这从他在案发后的表现就不难看出来。
二、马启明没有作案时间。案发时,马启明正在派出所,他还和副所长一起去“老王家”喝牛肉汤(有证人、证言)。
三、没有关键的物证。那把行凶的手枪一直没有找到,按照常理,当事人一旦“供认不讳”,不大可能在是否提供凶器藏匿位置这样的细节上“顽抗到底”,惟一合理的解释是当事人根本不是凶手,他怎么可能有“凶器”呢?即便他是魔术师,他也变不出真正的凶器来。至于当事人供述他把手枪扔进了江里,纯粹是胡乱应付。在当事人做此供述之前,当事人曾有过13次供述,每次位置都不一样,公安人员曾带着当事人去搜查过几个地方(有证言),结果如何呢?
四、马启明行凶从逻辑上说不过去。假设马启明像公诉人所说的那样蓄意杀害妻子和骆远征,那么他一定会做一番精心准备。他不会使用自己的手枪,这毫无疑问,因为这样很容易被发现,但这不等于说他事前一定知道他能夺取骆远征的手枪,并用这把手枪杀死骆远征和妻子。那么他是如何“精心准备”的呢?
判决是残酷的,也是最严厉的。他的辩护没有被法官理睬,就这么回事。尽管每一个旁听者都赞赏他的辩护,并且几次为他鼓掌,但毫无用处,判决是由法官做出的,不是由坐在旁听席上的人做出的。
判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当时就傻了。这件事让他想了许多,以前他怀疑有些法官水平太低,不学无术,对案件和法律的理解不深,致使做出的判决不能令人信服;现在他恍然大悟,这些法官水平低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的道德颇值得怀疑。
尾声(2)
为此,他大病了一场,高烧40度,他甚至说起了胡话:“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我看到了凶手……不,不是那个被审判者,他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凶手是个别审判者,他们乱用法律的名义要将无辜者处死……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凶手……他们杀人,但手上不会沾血……与一般的凶手比起来,他们更肆无忌惮,更冷酷无情……权力腐蚀人的灵魂……他们不是白痴,他们能判断是非,他们知道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是冤枉的……为什么明知冤枉也要重判?面子?立功?减少麻烦?或者仅仅因为被告无权无势,冤枉他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多么可怕呀,有些灵魂……我不想干律师了,毫无意义……鲁迅先生当年为什么放弃了学医?因为他看到国人的灵魂病了,他要疗救人的灵魂……我要改行,也去疗救人的灵魂……让良心回到人的胸腔里,让道德左右人的行为,让公正和正义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让人别那么卑鄙,别连畜生都不如……”
醒来后,耕云好像将高烧中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没有改行,继续做着他的律师,继续为马启明的案子操心。
他对前来探望他的马启明的父母说:“别放弃希望,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当时,第一次判决宣读之后,他就是这样安慰两位老人的。
为了让老人放心,他拉住几个旁听的人,询问他们对判决的看法,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都不相信马启明是凶手,说他可能被冤枉了。“听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怕,我们还可以上诉,省高院的法官们肯定不会是这个水平……”
上诉的结果是发回重审。一年半来,这个案件在市中院和省高院之间反复了多次。最后市中院网开一面,给马启明留了一条性命,由前两次的死刑判决改为“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马启明在看守所待了一年零6个月又7天后,被移送到了水台子监狱。
“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一年半来,耕云一直用这句话告诫马启明父母,也告诫自己。一次次的可怕判决,让他感到无奈和疲惫,但更多的还是感到愤怒。他虽然表示还不放弃,要继续申诉,但他知道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马启明的父亲一年半来仿佛老了10岁,去年他的头上只有零星几根白发,现在却已经花白了。省高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后,他和马启明的父亲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耕云,你看还有希望吗?”
“还可以申诉。”
“你知道的多,你说申诉到底会有用吗?”
“只有这一个途径……”
“会有用吗?”
“可是……没别的办法。”
“我是说申诉能管点用吗?”
“也许吧,我们尽量争取……”
“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
“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翻案的那一天。”
“我老了,我怕活不到那一天……”
“老伯,你要有信心。”
“你不会放弃吧?”
“不会!”
“这就好!”
这之后,马启明的父亲突然出门上访去了。他是悄悄走的,他怕老伴拦他,也怕耕云不让他去。看来他并不相信耕云说的申诉是惟一的途径。他留下一个纸条,上边只写了四个字:
我去上访
耕云想像着马启明的父亲可能在机关大楼里进进出出的徒劳,将遭遇不负责任的冷漠和推诿,有时也会得到一点同情,甚至还会得到一点儿施舍,但有一样很难得到,那就是他最希望获得的公正和正义。他会去翻捡垃圾,他会在桥洞和屋檐下过夜,他会被遣送……想到这里,耕云感到他的心像被铁钳夹着一般,疼痛,滴血,他一个人跑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又到江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才又振作起来。
耕云从马启明父亲这儿得到启示,除按程序申诉外,他起草了一封上访信,打印多份,到处投寄。每一封寄出的信都意味着一个希望,尽管是渺茫的希望,但也是希望。
他到水台子监狱去探监。作为委托律师很有必要见见委托人,再者,还有申诉状需要马启明签字。
水台子监狱在新田县前湾乡境内,从临江市到新田的班车很多,从新田到前湾上下午各一趟班车,从前湾到水台子监狱没有班车,但可以租机动三轮,不贵,5块就能拉到。耕云早饭后就去赶车,辗转到水台子监狱已经下午3点半了。
马启明听说父亲踏上了上访之路,眼睛湿润了。他们沉默着,舌头像是被大石头压着一般不能动弹。马启明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
耕云和马启明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有一名狱警打横坐着,与他们保持3米的距离。耕云拿出申诉状,扬起来向狱警解释这是什么东西,然后推给马启明,让他签名。
尾声(3)
马启明看看申诉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他迟迟不签字,他问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问题——
“有用吗?”
耕云本想说希望很渺茫,但话到嘴边却成了——
“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马启明说:“现在我就是靠希望活着。”
耕云想像不出如果没有希望马启明如何忍受恶劣的环境、铁板一样的孤独、逼仄的空间和泛滥成灾的时间。
马启明又说:“没有希望我早就疯掉了。”
耕云看着马启明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愤怒和怨恨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很沉静,沉静中透出炽热的期待。马启明在申诉书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耕云理解马启明的眼神,这个男子汉正在承受的痛苦是无法想像的,妻子的横死、人所共知的绿帽子、自己的被冤枉、父亲的上访,等等这些都压在他的心上,他哪怕一分一秒也摆脱不了,夜晚难以入眠时咀嚼的必然也是这些,只有依靠睡眠那伟大的赦免功效,心灵才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沉静,这是包含了多少痛苦的沉静啊!
耕云会见了马启明之后,又和监狱长聊了一会儿。监狱长很同情马启明,支持他申诉,并答应尽量照顾马启明。
从水台子监狱出来时,已是黄昏,一阵阵秋风吹来,竟然很有些凉意,他把灰色风衣裹了裹。他正在发愁怎么到镇上时,一辆三轮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停在他身边。他一看,还是来时他乘坐的那辆。
“上来吧,别的没车了。”三轮车主说,“就我知道这儿还有一单生意。”
耕云爬了上去。车主说:“回去和来时的价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来时5块,回去15块。”
“太宰人了吧?”
“市场经济嘛,我要不拉你你还不得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