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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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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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没骂完,他僵住了,脊椎里仿佛被插进一根冰条。站了多长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头脑像个熊熊燃烧的炉膛,充塞其间的是火焰的叫声、可怕的灼热和难以控制的疯狂。也许酒劲上来了,他感到房间像风浪中的船一样在颠簸。他闭上眼睛,感到地球在转动。他听到一只猫的叫声,不知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电视。电视里的画面令他无法忍受、痛苦不堪。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看完了。DVD只有20分钟,但这20分钟却比整个20世纪还要漫长。这是地狱中的20分钟!他不能相信画面上的女人是麦婧,可是理智告诉他:千真万确,就是她!他熟悉她的身体,尤其熟悉从前胸到右臂如北斗七星般地排列着的7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小黑点,那是她的痣,不会错的!还有她的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皮肤,以及像嫩玉米苗一样充满生气的肢体,曾经让他多么陶醉啊,不会错的!此外,她的无辜的能够欺骗人的目光,有时像从水底射出的车灯光一样迷离,也是他所熟悉的,不会错的!DVD拍的是她和一个男人做爱的过程,镜头是固定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由此判断很可能是偷拍的。那个男人像个畜生一样蹂躏她,做出许多不堪的动作。她的表情扭曲变形,五官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着,要离开原来的位置,要飞了——可能因为痛苦,也可能因为快乐,或者两者兼有。看上去不像是被强暴,但也不像是情愿的样子。  
  鲁宾关了DVD,走出宾馆,来到大街上。他沿着七一路向东走200米,拐进一条小巷,向南大约又走500米,来到滨江大道。他横过滨江大道,爬上防波堤,在堤上梦游般地走着,像个孤魂野鬼。  
  他一直向前走,走向夜的深处。  
  没路时,他坐下来痛哭,把泪水洒进黑黝黝的江里。江水平静地流淌着,无视他的眼泪。江面泛着青光,像一条踩踏得很坚硬的大路。唉,这条江,这条路,他真想走上去,随它把他带到哪儿。  
  他自从父亲去年春天意外死亡后,就再没这样痛苦过。他常常觉得父亲并未离去,父亲只是出远差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归来。父亲是家族公司——汉江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父亲一去,这个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肩上,有一段时间他感到压力巨大,茶不思饭不想的,心思全用在公司上,但成效却不明显,那时他没这样痛苦过。后来和麦婧热病般的恋爱,经常遭受挫折,那时他也没这样痛苦过。现在这是怎么啦,他只觉得活着索然无味,一切都无意义,事业、爱情、友谊……都不值得他去珍惜去奋斗去追求了……    
  没有记性的雾(9)    
  他和麦婧曾在这儿的江边坐过,那时江面上铺着金子般的阳光,看上去辉煌壮观,麦婧主动地吻了他,还枕着他的大腿和他说话……多么来之不易的吻啊,他以为那是少女的初吻,充满羞涩和神秘,口中开满鲜花,芬芳无比……  
  可是并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一切都变了……麦婧,你这个婊子,你一直在欺骗我,你只告诉我你不是处女,但没说……爱情,到底什么是爱情,难道欺骗也是爱情吗……穆子敖说得对,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她也说过她是一剂毒药,一剂没有解药的毒药,她清楚她自己……欺骗……不存在欺骗……如果非要说有欺骗不可,那也只能是他自己欺骗自己!是的,更多的时候,他在欺骗自己……爱情蒙蔽了他……他变成了傻瓜……  
  江边已经起雾了,空气湿乎乎的,仿佛用手就能攥出水来,可他竟然没发现那是雾,只觉得那是地狱与尘世之间的“障”,他正置身于无间地狱之中。早春的夜晚是很寒冷的,尤其是江边。他瑟瑟发抖,像一个可怜的幽灵在徘徊。他头脑中翻腾过多少问题谁也说不清,那些问题像葡萄架上的藤条互相纠缠,难以理清。最终他的逆向思维将他从混乱中拯救了出来,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愤怒和意气用事并不能代替理性,也不能解决问题,更不符合他的处事风格。  
  虽然他的性格有些偏执和狂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理性。他没有像常人那样首先考虑“要不要取消明天的婚礼”这个十分迫切的问题,而是溯根求源直接考虑“为什么要结婚”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题。是啊,他为什么要结婚呢?结婚的意义是什么?结婚毫无意义,结婚是十足的疯狂行为,是对自由的背叛和对理性的嘲弄。这完全是穆子敖的观点。对,就是这样,他十分赞成。可是左右他行为的似乎是……别的……另外的东西……称之为爱情显然欠妥……称之为别的就更不合适……这股力量有点邪,难以命名……它将他推向她……无法抗拒……此乃命运……  
  “她就是个婊子我也要娶她!”  
  他下了决心,准备原谅一切,准备接受一切,同时也准备承担冒险的后果。  
  做出这一决定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愤怒,抑或出于报复或者惩罚的需要?可他要怎样报复或者惩罚她呢?用圣徒般的爱来让她愧疚吗?用宽容来让她良心不安吗?用假装不知情来让她承担保守秘密的痛苦吗?  
  生活中没有答案,答案必须自己创造。  
  这是痛苦的。  
  他回到宾馆,关掉手机,冲澡,睡觉。睡时已经5点钟了,他想迷糊一会儿天就该亮了,他要早点起来赶路。回宾馆的时候雾已经非常大了,他差点迷路,但没觉出是雾惹的祸,只觉得是地狱中的迷障在起作用。他的衣服湿乎乎的,仿佛他刚从细雨中漫步半小时回来似的。即便如此,他也没意识到已经大雾弥漫了。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8点了。  
  他简单洗一下,就驾车回吴城。城里的车都慢得像蜗牛,出城就用去了半小时。  
  可出城后情况更糟,城外的雾比城内大得多,雾又沉又重,好像灰色的雨云从天上掉了下来。车窗上一会儿就凝了一层小水珠,不得不使用刮雨器,其实刮去水珠后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在城中还能盯着前车的尾灯行驶,在城外,他却像瞎子一样只能摸索着前进……  
  在滨江大道上鲁宾好像听到了两声枪响,但雾让一切都虚假了;现实比梦更不可信,他不确定他听到的是不是枪声,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两声脆响。随即,大地重归寂静,雾仍然无一丝缝隙。他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丰田轿车。  
  没走多远,他看到一个小个子警察,他有些奇怪,大雾天的,警察跑这儿干吗?不过,雾已经让一切都虚假了,对虚假的东西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越过警察,继续往前开……看到个手提宝剑的老人……过汉江大桥,桥上有一些行人,还有往城里推菜的三轮车……然后就在临江市至吴城的公路上行驶。  
  在雾中,时间和空间均产生了错位,它们被雾所主宰,体现着雾的意志。鲁宾感到他把车开进了另一个时空,在这一时空中,时间不再流动而是黏滞在一起,空间不再延伸而是收缩在一起。鲁宾想,他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家,家在这一时空之外,而他已经迷失了。  
  “见鬼,回不去啦!”  
  一语成谶,他果真就没能回去……      
  第二章 你从地狱中上升    
  你从地狱中上升(1)    
  穆子敖离开鲁宾后发现起雾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使夜晚变得昏暗、暧昧、寂静的不是深沉的夜色,而是青灰色的大雾。大雾吞噬了车灯的光芒,消化后又将之像雾一样喷吐出来,于是灯光显得迷蒙、涣散、飘忽,如同一群遇到冲击四散而去的小虫子。  
  夜晚的街道宛若拉上帷幕的舞台,空荡而又神秘,所有已经上演的故事遗留的气息使其显得深邃和痛苦,因为没有哪个舞台是不上演悲剧的。  
  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穆子敖成功地做了一次导演,他导演的这出戏可以命名为“爱情故事”,在这出戏中麦婧是出色的性格演员,鲁宾是“配合默契”的本色演员,作为导演他亲自披挂上阵演了一个阴谋家。爱情是一场骗局,他认为,从执迷不悟的傻瓜到以身饲虎的圣徒都会上当受骗。如今“戏剧”已经进入高潮,这就决定离落幕不远了。  
  穆子敖想到他一手导演的“爱情故事”即将闭幕,竟有些失落。他在车上拨通了麦婧的电话。  
  “麦婧,你在哪儿?”  
  “我在玫瑰山庄,你来接我吧。”  
  穆子敖本没打算见麦婧的,他把今晚的时间给了鲁宾。他猜想鲁宾这时肯定在看麦婧的性表演。如果鲁宾知道此时麦婧就在临江市,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他前去与麦婧见面,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当然,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穆子敖临时决定去见麦婧,他想,见见就见见吧。  
  穆子敖正在过十字路口,突然方向一打,拐向西,朝西岗开去。  
  玫瑰山庄在西岗上,像一处世外桃源。那儿有保龄球馆,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有冲浪池,有温泉浴池,有桑拿浴室,有按摩房,有棋牌俱乐部,有卡拉OK练歌房,有歌舞厅,有茶室,有餐厅,有客房……总之,凡是能让男人消遣的东西这儿应有尽有。从外观看,这儿是个很朴素的所在,但是戒备森严,并不对一般人开放,凡进去的都有会员证,没有会员证的必定是特邀贵宾,否则别想踏进大门一步。  
  穆子敖作为特邀嘉宾进去过几次,那几次都是封向标邀请他的;有一次他还带了鲁宾一起去,就是那次鲁宾见识了麦婧出神入化的舞姿。穆子敖托封向标帮他弄一个会员证,封向标满口答应,却迟迟不给他。穆子敖在临江市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临江地界内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可这个小小的会员证却一直没拿到手,这让他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在临江,玫瑰山庄的会员证相当于一种身份,或者说是护身符也不为过。有了会员证,许多事会好办一些,请一些官员去玩也有面子,还能讨得这些官员的欢心。  
  就穆子敖来说,他什么地方没去过?不管是高雅的还是淫秽的,不管是光明正大的还是极为隐蔽的,不管是本市的还是外地的,他都去过,都趟得开,偏偏家门口这个玫瑰山庄让他有一种挫败感。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玫瑰山庄神秘,越觉得玫瑰山庄有吸引力。再者玫瑰山庄除主楼外还有一些别致小院,那些小院他从没进去过,因为没有机会……  
  麦婧站在玫瑰山庄外,等着穆子敖。她一袭黑衣,在雾中像只黑乌鸦。  
  穆子敖将车停到她身边,打开车门。  
  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才来?”  
  “没看到这么大雾吗?”  
  “雾怕什么?”  
  麦婧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穆子敖问她去哪儿,她说随便。车启动后,穆子敖又问她,她说——  
  “一直往前开!”  
  穆子敖的奥迪像在大海中夜航的船一样,周围是茫茫的黑暗和喑哑的波涛以及无边无际的寂静。世纪大道是一条新开的路,宽阔、平坦、笔直,车辆很少,非常适合兜风,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降下这么大的雾。  
  “快!”麦婧叫道。  
  “再快!!”麦婧又叫。  
  “再快!!!”麦婧发疯啦。  
  “没法再快啦!”穆子敖说,“见鬼,我什么也看不见。”  
  穆子敖完全可以不听麦婧的,但不知怎的,他觉得麦婧今天说话的语气与以往不同,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平素都是麦婧听他的,麦婧受雇于他,帮他挖掘“爱情陷阱”,并诱使鲁宾往里跳,他们之间是雇员与雇主的关系。但今天麦婧有些反常,仿佛他们之间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命令他,他则听她的。  
  他不习惯于这样。他喜欢支配别人,左右别人,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麦婧的话让他感到别扭。这个女人不就一个婊子吗?有什么资格对他发号施令?再一想,她无非是使点小性而已,何必计较呢?  
  一道黑影倏地出现,穆子敖看不真切,这么大的雾也不可能看得真切,他以为是幻觉或者是一团怪异的雾,他没有减速,直冲过去,汽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接着,汽车向空中陡地弹跳了一下,仿佛要飞起来。因为不够平衡,差点翻车——这是轧住东西了。    
  你从地狱中上升(2)    
  穆子敖减了减速,旋即又将速度提了上去。  
  “是什么?”麦婧问。  
  “一条狗。”  
  “好像还在叫?”  
  “早上西天啦!”穆子敖气鼓鼓地说。他感到晦气,同时心疼他的车。车肯定要被撞个坑,说不定车灯也撞坏了,他刚才好像听到玻璃落地的声音,不过不能确定。大雾天是什么也不能确定的。他又想,他撞的真是一条狗吗?  
  到路的尽头车停了下来。前方是一片麦地。可以设想,再过两三年或者四五年,这条路会辗过这片麦地,与现在拟建的汉江四桥连通,成为一条交通大动脉。  
  “到头了。”穆子敖说。  
  麦婧坐着没动。  
  穆子敖下车看看被撞的地方,车前边撞了一个窝,右前灯的玻璃也碎了,但灯泡没碎。他用手摸摸被撞的地方——那个令人心碎的窝,好在漆没掉。他关了车灯,熄了发动机,与麦婧一起坐在车上发呆。  
  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使春夜显得十分寂静。能听到小麦的拔节儿声和大地的呼吸声。一只鸟从车顶掠过,气流神秘地振荡着——也许不是鸟,是蝙蝠。  
  穆子敖还在想着那条狗,或者那个影子,他头脑中总是出现这样的画面:那条狗的灵魂从地上爬起来,越过自己的尸体,在黑暗中奔跑,灵活得像只山猫……他摆摆脑袋,想将这个令人痛苦的画面甩出去,可是无济于事。  
  麦婧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活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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