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眼儿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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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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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果然是他。”公子冷笑,“一条肠子见忠直的人不好过他千倍?”他沉吟着,吩咐简文浩,修封信去乌台,看能不能将郑侠的案子先缓一缓。

“公子,且不忙这事。”简文浩上前一步劝他,“公子仁厚那是没说的,可是这事横竖宫里已经知道,咱们不宜多管。”

“你待怎么?”蔡卞问简文浩。

简文浩上前一步,压着嗓子,“民愤已起,今日必有人弹劾。这个咱们倒也不怕,只是被劾多了,皇上说不定对老大人见疑……”

“这话对了,”蔡卞跟着说,“依我看……”

匡一声,书房门被推得开向两边,众人一起瞧去,桂杨正站在门口,两道浓眉紧紧虬起,胸口也起伏不定。表情惊怒交加,夹着惶恐不安。

蔡卞站起来,将桂杨拉进来,又亲自将门关上。梓博将自己的茶盏注满了递给他。公子视线一直注在他身上,但既不动容,也不询问。几人都知道,有一个什么大事正堵在桂杨的胸前,致使他失态如此。

桂杨一仰头把水喝干,倒有一半泼在前胸,他呼哧呼哧又喘几口气,脸色并没有好看多少,他紧张凝注公子,“消息确凿。吕惠卿……吕惠卿……”

“吕惠卿怎样?”公子这时倒更镇定了。

“不出公子所料,那边府里有消息了,吕惠卿果然有事,说他拟了折子,要告老大人……谋反!”

轰一声,几人都跳起了,面面相觑,都惊的说不出话来。我也怀疑自己听错了,而且,这样的机密,桂杨如何能得知?嗯,公子素来对吕惠卿有疑,想必在那边早安插人手。我心中忐忑的不知在担心什么,还好其余人都陷在激愤中,我的神色有异,也没有人留意到。

在这一片骚动中只有公子镇定如恒,他沉着声音问,是上月山东那谋反案?

“正是。那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风声,老大人和那边有过交往。吕惠卿这……”桂杨忍了忍,终于骂出来,“这厮猪油蒙了心,反骨凸到脑,竟要弹劾老大人参与谋反!”

蔡卞终于反应过来,手中茶盏一下砸到地上,简文浩扫他一眼,自己躬身又捡起。一边说,“且稍安勿躁。吕惠卿千方百计,以变法名,填一己私欲,他要扳老大人是扳不倒的,只是趁着这次天灾,皇太后又让皇上停新法,他便趁机添上一笔。不管皇上信不信,先混淆视听,把水弄混,他好趁机摸鱼。”

“正是!”蔡卞大声说,“这厮好奸!”

“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还是等老大人回府见分晓。现在还有一点,此事老大人会不会信?”

公子闭目不语,脸上阴晴不定。众人一时都静了,室内真是静,我几乎听到那空气中各人大脑急速转动的刷刷声。

公子似乎想起一事,问蔡卞,“你刚才有半句话没讲完。”

蔡卞犹豫一下。

“听说宫中太后和皇后,都已对皇上规劝,太后一干预,只怕皇上顶不住。再加上吕惠卿一叛,老大人处境实是凶险。那厮如此奸佞,不如……”他抿紧嘴唇,手掌如刀,往下一压。

“不行!”公子脱口而出,他站起来,那床薄被轻轻落在脚下。他踱了几个圈,又说,“不行。”这回语调很稳了,一字一拖的说,“这贼虽奸,却是父亲最信任之人,推新法惟他所担最重,青苗,助役,农利,保甲,三司条例都是他订。他死不足惜,但新法好容易成的规模,不免要大动,眼下我们却不能在瞬息之间稳住局势。这厮能免能审,却不能杀。”

他又踱了几步,一抬头,吃了一惊,窗纸已白,远处有鸡鸣声了。

“已经五更,是老大人上朝的时候了!”简文浩说。

公子脸色变了,他面色如纸,嘴唇要咬出血来。蔡卞赶到他身边,“怎样?君子勿临渊不决。做不做?”

公子长叹一声,拿手掌盖住额头。我分明看到,两行泪,落下他瘦削的脸颊。

我悄悄的退出来,我在这书房中站了大半夜,膝盖已木得没有知觉,他们似乎都忘了我。梓博与桂杨已在商谋怎样下手。

我心头嗵嗵跳着,他们真的要杀吕惠卿?那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亲和力一流的帅大叔?那个和我在瓦当里结交,在街头重遇,在小酒馆里饮酒谈天的吕惠卿?他藏私是真的,有野心也是真的,但他总不至于向对于他一片信任的老相国施与这样灭顶的陷害。他怎么看,都不令人讨厌,跟那个邓琯大不一样。若不是公子一直厌恶他,我早已交上他这个朋友。

马蹄达达的奔跑在清晨的微凉中,薄雾打湿了我的脸,水流下来,却不知是雾气还是汗水。我相信我也许在做一件错事,但我管不住自己,想到一个不错的人就此死去,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黎明微曦正渐渐散去,我骑着大麦一路狂奔,按照吕惠卿给过我的地址,悄悄来到吕府。门房狐疑的看着我,我用头巾蒙住脸,将一封信匆匆递过去。嘱咐他当面交给吕大人。

我交完信立刻就跨马跑了,比来时还快。再迟一刻我就会后悔,会把那信抢回来,撕碎,咽下肚去。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是在背叛公子吧!想到公子知晓后的可能反应我浑身发抖。嗯,我绝不会告诉门房那信的重要性,我只给吕惠卿一个机会。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如果他不能及时发现和把握,则是他自己该死。我不留情的一下下抽打大麦,它吃了惊,撒开劲一气儿猛奔起来。

我将自己藏到被子里,簌簌的抖着。天空滚起了闷雷,在连续干旱半年后,大雨终于覆盆而下。

公子,吕惠卿,公子,吕惠卿。此时我是多么后悔和痛恨穿越。

一直捱到午饭时分,我仍没有起床,公子也没有唤我。又一直到午后,相国大人终于回府。他带回的消息比这五月天的暴雨更使人惊恐——

今日朝堂风云诡谲,果然有数位大臣一起联名弹劾相国,其中列举的罪行中赫然有私通山东谋反贼一条。御史们拿出的数据,使皇帝当众表示了对新法的怀疑。而吕惠卿,那日却告假未上朝。

由此,相国的弟弟王安国被贬。相国当场辞相,皇帝不准,相国遂又告了长期病假。在告假之前,相国请奏,保举吕惠卿任副相。继续代替他推行新法。

第十四章、彗星裂空

雨下了三日未止。白汽迷离隔断天地,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地下一片白汪汪,屋顶的积水来不及分流,都在下面积了滩,身披蓑衣的家丁走来走去,都高高挽起裤腿。

相国府沉浸在一片惶恐阴霾里。在这样的低气压下,各处虽忙乱,却都是一派静默。各房都在收拾家当,人人打点行装,做着记录,一张张单子往几个管家手里流水线般送。相国已经交代,这回告假回江宁,无异于辞官,在老家能待多久便待多久,所以大家都做好彻底离京的打算。相国的几个弟弟都在相国房里,急迫的寻思以后的应对,相国却是沉稳,黑着一张脸,任众人激愤,他只是不改主意。

安管家人前人后的跑着,胖身子也瘦了一圈。湿淋淋的小水注从蓑衣流下。带不走的仆役,太太已经吩咐多结一年的钱,京都本地人便以田地相抵。安管家在一堆堆的单据和地契里打转,几十个仆役在他面前排成队,他一面记录,一面发着脾气。因为有人在轻轻议论,说外面传言,老天下这样的大雨是高兴了,因为皇上终于停推青苗法,又让相国告了假。

我悄悄绕过去在他背后一拍,他吓一跳,看清是我,才开始抱怨。

“你这丫头越来越鬼!看我要送老命了,倒不过来帮帮我?”

我一边替他拍着头上身上的雨水,一边说,是你老人家忘了我呀!

他将我脑袋一敲,笑得纹路全皱起来。“这会儿忙,等下午来找我。”

下午我果然去找他,他仍是没忙完,一面指挥别人替他记,一面匆匆拿出两盒糕点塞给我,看着我吃,然后问我的打算。我不是家仆,家也不知道在哪里,按理也是该遣散的,但我算是公子房中的人了,他还没接到那边的通知。是不是公子对你另有安排?

我说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到现在没见着公子。公子自那天后就病了一场,他本就是身子羸弱的,这一下内心郁结,发作得更是厉害。相国辞官的一片忙乱中大夫急急赶来,只说一定要静养勿再劳神。我心里又愧又急,简直不敢去见他。

眼看着近百人在一起准备搬家,我又好笑又无奈。在我做的关于王安石的功课里,似乎是,很快就又复相。所以这个搬家,多半没有搬成。但也许这正是我离开的好时机?

我的记录本已经记满,有的没的一应俱全。我只要去竹林里,启动辐射仪,我就会立刻离开这里,从此两个时空,相隔千年,谁也找不到我,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想到这里我一片失落,我还没有搬家,心先被腾空了,似乎是,经年的家具都搬走,留下四壁的蚀刻积痕,却是搬不掉的。安管家问了几句话,我一句也听不见。

你知不知道我就要走了,从此不再见你。你的豆蔻丁香,也不再跟我相干了。

我拿出了辐射仪,怔怔看着那上面的一排键钮。这么个神奇的小东西,是我父亲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里他疯魔一般的扑在这份研究上头,我整个童年的记忆几乎没有他的参与。有人说我父亲是因为摆脱不开年轻时的那段穿越,摆脱不开那穿越中的一个女人。也许只有爱情才会使人这样如痴如狂。

“麝奴,你果然在这儿。”

我抬头,公子一身轻衣,神情洒脱的站在我面前。

我愣愣看着他,忘了站起来。他没有撑伞,也没有斗笠,我这才发现雨不知何时止了,天忽然又亮起来,这阵子的天气,太过古怪。但我心里的惆怅正在膨胀发酵,一团云翳般将我包围。

公子显然在这团云翳之外,但他神情若有所思,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到处都在忙,我反而闲了。到处找不到你,我猜你就在这里。”

他不回答我的话,但他瘦下去的脸上容色平静,似乎真的闲了,一切不操心了。那副担子当真卸下来了?如果当真以后只读书种花,该有多好。可惜我知道历史,我知道在他不算长寿的一生里,命运对他远没有那么仁慈。想到他注定的结局,我心中绞痛,他看不懂我的眼神,露出一点温和的疑问。

“怎么了?你在担心以后?我就是来跟你讲,你若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江宁。我们老家有农田,也有花坊。或者……”他犹豫一下,“你若是不愿,我让梓博送你回家乡。”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这个给你。”

是一只玉碗,匀净细致,发出淡淡珠光。我在公子书架上看到过这个,应该是他的爱物。为什么给我?

“叔叔今日已经走了。”他眼望远处青山,缓缓说。

他说的是因为谋反案被贬的相国的二弟王安国。公子素来很敬服这位叔叔。他五叔王安礼也在这府中,因为相国与夫人都是性情粗疏,不善管家之人,所以相国府的持家人其实是他的五叔父与五婶。但公子平素不到五叔房里去。相国兄弟共有十人,公子独与二叔投缘。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的黯然是明显的,话倒比平时多了。

“我二叔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吕惠卿阴险丧德,是他第一个看出来,屡次提醒过父亲。想不到这次的事居然带累到他。”他低头出神,袍角被风微扬起,上面隐约几点青泥,那是他送二叔途中留下的。他自己也即将启程,还将沾染旅途多少风尘?

“觉得闷吧,”他对我一笑,“对女人讲政治,比焚琴煮鹤还煞风景。我却偏愿意对你讲。你似乎与旁人都不同。你身在事中,却像始终在局外。我不知道你到底来自哪里,你家人是怎样,竟让你一个女孩家独自出来闯荡。”他露出真正的诧异与深思。

我几乎冲动告诉他一切,我不是普通的女孩家,我也没有你想得简单。我离你的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我知道你的结局,你多舛的一生,我还知道是为什么。就因为要弄清这个为什么,我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这么多日子。

我心中的吼声几乎要挣破喉咙,他却只是向花田深处眺望。豆蔻开成一片,有的已经结出浅白色的果。他默默看着。

“明年此时,红心豆蔻或可开花,只是我却不知萍踪何处?”他甩甩头,豁达一笑,“罢了,大家总算有缘,以后天涯海角,也如花期,如候鸟,总有再开与归来之时。”

我们走出竹林,夜色极静,夜气湿暖,半天天色被什么照亮一般,呈现出彤色,四下里隐隐有声浮动,但也不像暴雨前的闷雷。

“快看!”他忽然说。我随他抬头,只见天际越来越亮,一球大星,倏忽掠来,划出长长尾翼,如马踏,如车轮,如长鞭击过,转瞬杳然失踪。遍天彤红,照出天幕冰裂一般,下面层层云堆,屋脊般绵延起伏。

我们都看呆了,料不到竟会有这样的奇景,凭着我一点天文知识,我知道那是彗星。我们都不说话,巨大的景象带来震慑心神的魄力,让我们只能无声仰望。

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发现,他已经走了。风把我的眼睛吹得酸胀,抬手去抹,抹下来一手掌的湿。

我看着手掌发愣,胸口那一块始终堵住的酸痛融化了,越来越多的水分漫上来,我不想压制,不想停止。是的,我知道是什么发生了。我知道了这眼泪是什么,这胸中梗住的酸痛是什么,我记事本里记满的花期又是什么。那是一颗种子,也许在那个雪天,我初见他时就已种下,如今已不可拔除。可笑我怀着对一个男生的痴想,鼓动着赴汤蹈火的激情,却在另一个那人那里转了舵。

我独自在花田里枯坐,我心中一时乱糟糟千头万绪,一时仍是空茫一片。还是及早走吧,趁我还能克制。趁现在阖府忙乱。这几天都有人来拜会相国,这位宰相大人虽然倔强固执,为人总算是实成,这时候要走了,人人又都有了点恻然。因此连他的政敌,平时不相与的人也都上门。相国一反常态,有客必见。

我走到豆蔻圃里,我枉费了心血的这一方天地,终于也要作别。我的忧戚这时简直绵绵不绝,只想再好好放声哭一场。嗯,卉木有情而终会随春逝飘零,可知我比你们更不能控制命运?

我忽然停住了脚。

豆蔻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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