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派头,她自己明明不甚打扮,全身统共的首饰不过两三样。但她身边调教出来的丫头,静生,墨烟,个个都像侯门千金的架势,不但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相国自己的女儿也没有那个奢华气派。几个丫鬟偶尔出霁月楼在内府走动一下,所到之处无不引得内府丫鬟姑娘们人人咋舌。静生脖子上那串琥珀垂挂,直垂到胸前,我在夫人房里看到的最大的也不过如此。
她把自己的丫鬟打扮得如朝廷命妇,是什么意思?但这架势也只是自己在外画一张皮,静生进了房间就一把扯下那琥珀串子往台子上哗啦一丢。
“这劳什子把我脖子也挂断了,下次你自己戴,别让我现眼受罪的。”静生毫不客气的对她主子抱怨。天然水墨纹大理石台面光溜无比,那串琥珀沉重的滑下,刷拉一声摔在地上,无人去拣。
晴初这时候脾气却好得不得了,她笑嘻嘻对静生说,不戴就不戴么,有什么要紧。才送的果子,拿来一起吃。
静生去拿了水晶缸来,墨烟也过来,几人一起挤在小凉席上吃,晴初又抓一把让送给小果儿去。小果儿早欢天喜地跑来,几个人嬉笑疯闹,亲姐妹一样。
这样的亲如姐妹,是别处绝见不到的。我想到伍妈妈讲的,我们家小姐对身边人的好,那绝对是天下再没第二个的。
当然,我是被关在这扇门外的。但是,谁在乎?
晴初的奢侈是另一种,她只穿素色的衣裳,被褥每天要用香熏过,菜色挑剔的吓人,只吃当地当季的鲜蔬,肉食稍有肥腻也不敢往她房里端。饶如此,每天的饮食还是吃得少,倒得多。安妈妈每次见霁月楼倒东西都要念佛,然后私下说,这哪是娶媳妇,仙姑奶奶也没这么难伺候。
另有一样,就是她对于洗浴的要求。
盛夏冗长,霁月楼内人都是一日一浴,独这位少夫人一日两浴,想不通她成天不出门不做事房里又是冰块又是凉茶的哪来的汗?她可不管,洗个澡劳师动众,她又喜欢泡,常见人抬着大木桶进去。我也懒得看。反正我是打更的,不是伺候洗澡的。再者,我一直没有正式进得了门,我知道,这边人对我有疑心。
还是那句话。谁在乎?
但终于一事令我发了火。
这天小果儿回房,手腕子上光灼灼的闪着一幅手钏,我眼一剐,立刻捉住她的手。
“又是那女人赏你的?”
小果儿挣不脱,使劲点头,看我脸色不善,忙自己解了搭扣递到我手上。
“少夫人说这个东西值我一辈子的,我有了这个,就不用再在这里做奴,随便到哪里买个房子置点田产,就是个小地主。”
听听,那女人的话,她倒是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
我拿了那副手钏就往楼上去,老子是忍不了了。小果儿追在我后面叫,你别生气啊!我不会听她的呀!
我听而不闻,径自往楼上去,这幅手钏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公子从一个波斯商人那购来的,商人不肯卖,公子摘了书斋中一幅吴道子的画去换得,只为博她一笑。她这样随手就给了个小丫鬟,这是存心作践公子。
晴初少夫人歪在竹榻上养神,她是刚洗浴完,房间很静,弥漫着湿润的木兰香味。一面墙大的湘妃帘垂着,只渗进一点米粒般细的日影。在别处很少见这么巨幅的湘妃帘,这房间里的一应陈设,都是看不出价格的。几步开外的小几上有一只铜壶,里面装着冰块。这冰块是我那时为她想到的法儿,现在不用我吩咐,每日里自会有人送来。
我把那副手钏一下掷到她面前的小案上,嗵一声,她睁开眼。我才发现她双目红肿,怎么回事?刚刚把一座房子几亩田打赏了下人,现在心疼了不成?
她眉尖微蹙,看一眼那手钏,又看一眼我,眼中水波隐隐,以前的骄矜都不见,这时的她单薄,凄伤,我一腔火发不出来,只跟她一站一卧的对峙。
终于她说,“为你家公子心疼了?放心,这府里自有金山,花不完的。”
我气又往上冲,我说你要花钱去内府领,去跟管事夫人讲。别来糟蹋公子的心血。我又说你自己陪嫁箱子里也自有金山,下次拿那个打赏。
“我的陪嫁箱子,你倒看见了?”她慢悠悠说。“莫非你翻过?”
我语塞。我不是不知道她在这府里的尴尬地位,身份是少夫人,但人人当她是对头派来的卧底。平时下人们谈到晴初的父亲庞大人,都叫他“对头亲家”。也因为这个缘故,内府众人对霁月楼也是慎之又慎,轻易不到后头去,也绝不给霁月楼捉到把柄。
我说,少夫人侯门大小姐,看看静生墨烟就知道,比这边府里小姐还将尊贵讲究,少夫人能看得上这里的什么?
她眉头一展,算是莞尔了一小下。
“麝奴,我一直觉得你是性情耿直的人,你也会跟那些老婆子一样,拣这种受用的假话来讲?”
我又语塞,同时我想到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来站在这里受她教训的。
我说少夫人要打赏谁只管打赏,只是不该把公子的东西随便给丫鬟。我说到公子的时候鼻子都发酸,公子若是知道他每日送来的东西被他心爱的女人随意打法,该是多心痛?
晴初笑笑的瞅着我,半晌说,麝奴,你很喜欢公子是不是?
我料不到她有这句话,她卖的什么药?
“公子身边人可不少,喜姐儿琳铛儿的,你若是喜欢公子,我做主将你给他做通房,让你专门去照顾他如何?”她唇上笑出两个漩涡儿,那个翘起的下巴显出无比的讥诮。
我怒得浑身发抖,拼命克制下来,才把一个冷笑调整的跟她一点不差。
“少夫人只管放心,喜欢公子的大有人在,少夫人的位置坚如磐石,何容别人越俎代庖?”
我说完就走,知道这句话够噎她半天的。
第二十四章、不速之客
我隔个两天就去公子那,把霁月楼的事说给公子听。当然我只拣那些轻快俏皮的说,公子也就听得有趣,笑得爽朗。
“你就多逗逗她们开心吧,霁月楼里都是姑娘家,成日里气闷得紧,你去了活泼不少。
我想说我不是耍猴的给那一班奶奶姑娘们开心的,这时简文浩一班人又进来了。我看到他的眉头又拧起来这话就出不了口,他明显是心事重重,我的打诨不过暂时调和一下他的沉重。
果然他说,青苗法颁布时,父亲曾向皇上许诺朝廷每年可赚25万缗,现在连贷款也不能贷完,这一笔却从哪里来?吕惠卿和曾布,从中饱了多少私囊,总得好好和他们算一笔账。他眉头拧紧如一把锁,那是爱情也不能解开的重梏。
“何为天下?民意才是天下。”他目光回望,落到正在研墨的我身上,“一意任性为之,失却民心,没有百姓哪里有国家?”
我想这事我怎么会懂?给相国老爷作对的那几人都是当世大家,东坡先生还是我偶像,其他的司马光,范仲淹,等等,历史书上都如雷贯耳,凭你一个黑面黑头的王相国,能怎么样呢?
众人都去后我还在他身边,他从沉思中醒过神,看我还在,挥手说,你也去吧。
这时候我总是很难受。我能做的不是为他分忧,只是尽力不使他多一份忧。换了是晴初,情况必不一样。晴初会为他理清条理,逐一分析,会与他红袖添香,秉烛夜谈。看他凝睇远眺,心思又飞远了。他两人也有多日不见了,他必是相思的厉害吧?如果晴初在,如果晴初不是对头家的女儿,这两人该是多么好的一对佳偶。
晴初是他梦中的神女,至于我,我不过是一个能干的丫鬟,一个叫做“奴”的心腹,一条卑微的,无法袒露心迹的人鱼。
我脱口而出,“公子,我想办法让你和少夫人见见好不?”
他一怔,我又接下去说,我来安排,不惊动其他人,你们相会可好?
他苦笑,接着两道长眉一轩,久违的狂气出来了。
“我见我的妻子,倒需要一个小丫头安排?”他摆摆手打发我走。“你这就过去吧,有新进贡的白茶饼,让琳铛儿拿给你。”
但琳铛儿今日却不在。喜姐儿说她买线去了。喜姐儿撇着指头那么点大的小红嘴巴,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公子听,“府里什么线没有,还用得着巴巴的出去买?那些市卖的针头线脑,还能做出龙袍不成?”
喜姐儿穿着水红软绸的新褂子,八副裙边垂下玉玦压住,背心边上镶滚了一圈细碎珠边。她递茶饼给我,手腕上一阵香气。我凑过脸头埋在她肩上嗅了嗅,
“密斯喜,今天不一样啊,夫人给你说婆家了?”
“哪有婆家!”她羞恼,“你小丫头几日不来,更加的野了!”
我笑笑不跟她一般见识,反正我的目的也达到。走了我这个眼中钉,她还不玩了命的勾搭公子?她嘴里嗔着我,眼睛往公子那里一勾一勾的看,公子早低头在那些卷宗之间了。
我独自走回去,步子拖得又缓又迟疑。我肚里压了一包话尚未讲完,嘴里还含了几句,不知该不该全告诉他。霁月楼不是表面上那么安静,楼内也不是我说的那么快乐。霁月楼里其实云翳重重,每日里仍有刺探在那里探头探脑,而晴初也并不信我。这些公子究竟知不知道?
并且,最惊险的一件事我至今未向公子说明。
那是我值夜时的一晚,乌云蔽月,正是百分百的月黑风高,然后闪电裂空,暴雨如注。我不放心院门,推窗看,却见一条黑影正掠过墙头,向上攀去。隔着一扇窗我暗自冷笑,霁月楼果然有贼。
劫财?劫色?这楼里宝贝不少,美女也不少,真被劫了,那可是个大满贯。
我紧紧贴着窗缝看。那人身手不错,一径的就开了二楼的窗子,这么轻车熟路?有人和他里应外合?
我基本打消了是普通盗贼的念头,谁能大胆到来相国府偷窃?只是不知是内府的家贼,还是外来的探子。
我悄悄上了二楼,雨声倾盆消了我的脚步声,晴初的房间在套房里层,外面的值夜丫头睡的却死,我绕开她,闪进旁边的暖橱缝,果然片刻后,黑衣人悄没声息的摸了进来。身后滴下一圈水渍。
我心跳得轰响,是继续躲着看他,还是转身悄悄下楼?反正晴初死活与我何干。但我知道我终究是走不了的,公子只因不放心才让我来这里。我是他最信赖的人。
那夜行人身手很快,轻手轻脚的进了隔间,打开床前小橱,那是晴初存放书籍诗稿的地方,下面两个描金小匣,是一些卷轴信件,他利索的翻看半晌。看得出他很失望。他快速的考虑一下,向着床前去。我的掌心握出了汗……
不及考虑,我忽然一步挡了出去,很黑,我相信他看不清我。
“老兄,需要什么?我帮你找可好?”
我压低嗓子使他听不出男女。我手中的匕首已在他喉前。
他果然惊的站住。蒙面巾下的呼吸一滞,又很快放松。我这边倒憋着气,真是警匪片看多了,头回自己试验。
“阁下何人?”他居然镇定得很。我将匕首尖又往前送一送,几乎抵进他皮肉。他皱眉不吭声了,过一会又说,“小哥倒是机警,只是凭你是拿不住我的,这就放手,大家当做没有见过。”
哪里来的这样狂妄的人?我忽然觉得他声音似曾听过。来不及想,我心里只飞速转着,现在叫人来拿下他也容易,但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内室,晴初少夫人的名声可就不好听,她名声毁了无妨,公子却必然被带累。但就此放走,实在也不甘心。
我压着嗓子又问他,你在找什么?我心想他不会回答,果然他说,半夜贼上门,还能找什么?你们相国大人封了百姓的活路,在下穷怕啦,当然为你们的金银珠宝。
撒谎。我才不会相信他只是为一些金珠而来。听他这对相国讥刺的口气,也不是一般人。
这时我背后有人说,“放了他。”
我的背脊僵了,晴初是何时醒来,竟然已在我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面前的黑衣人倒笑了,“我说你拿不住我,你胆子大但年轻经验浅,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我脑中念头未成形,他忽然一掌拍过来,顿时肩头痛的像被车撞了,我咬着牙,转身一个下劈,他咦了一声,已经折住我手腕,我的匕首被他抵到了我自己的腰上。
晴初又说,“你别,别伤她。她是元泽的亲信。”
“不废了他,你我之事怎样立足?”那人说,接着微微一惊,“原来你竟是个妞儿?”
我使劲甩掉他的手。经过这一痛,我忽然想起了他是谁。同样一个躲躲藏藏的晚上,同样近在耳边的风声。这人惯会做惫夜偷盗的事儿,上次在半亩园豆蔻圃,当我捉住晴初,就是他一块黑布遮住我的眼,带了晴初逃之夭夭。
这少夫人果然与外间有染?瞧这人和她如此亲昵,这人若不是她的老相好,怎会常常结伴夜出,现在还说什么“你我之事”?!
我愤怒的真想宰了这对狗男女。却见晴初低头从枕匣内取出一叠细棉纸,递给那人,
“这些……替我还给父亲。以后……也不用再托人带信……我已是他家媳妇,要走动自有场面上来往。我足不出这霁月楼,与元泽半面也见不上,一切消息皆无。你要找什么东西,只怕不能如愿。父亲的心愿我只能辜负。但愿……他有你相助……可以达成志向。”
黑衣男人欲言又止,终于伸手接过去,终于说,“舅父只盼你平安,并不要你为难。他知道你与元泽分居,成日长吁短叹,只怕是害了你……”
晴初截住他,“我在这里也是很好,无须挂心……”她走到窗前往下瞧一瞧,“趁眼下没人发现,这就回去吧,以后……也不用再来。”
两人沉默半晌,我见那男人凝注的眼里分明有话,终于他说,“你保重。多话我也不用提,你嫁得元泽,原该称心。至于他日事……”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对我看了一眼,说,“丫头,你身手不错,又沉得住气,我那妹夫身边,倒是尽出顶尖人儿。”他闷声笑了两声,翻身出窗,仍从原路走了。
我赶到窗前,见他一黑影迅即的过了墙去,转头,才见晴初还站在当地,她自己点了一支烛,只着一件贴身小衣,头发不整,披了半边肩头。显然是听到声音,外衣也来不及披一件,就急急下了床的。
我一言不发往外就走,晴初将我叫住,“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