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就冷汗淋漓,虽然昌王早告诉我,带过信给公子,也曾想法让晴初知道,我一切安好,但我怎能安心?晴初从没有消息传递给我。
雨线密了,愈发粗大的浇在我身上,我还站着,看那雨花儿一朵一朵开在水面,荷花被打得低了头,似乎有人在叫我,我置若罔闻。
我没有晴初的忍耐性。她脾气虽刚烈,但关键时刻总是沉得住气。她为了公子不为难,宁可自己搬去霁月楼。现在为了不拖累我,居然就当做没有我这个人。
我可不行,我简直坐立不安百爪挠心。她现在是怎样?睡得可好,有没有惊悸,她的药换了没有,屋子里的熏香添了不曾?还有,她已快分娩,那样的重要时刻我怎能不在她身边。
有人来拉我了,我才发现浑身都湿透。丫头们以为我疯了,几个人一起把我拖回来,那个叫滟滟的俏丫鬟拿了干手巾替我擦着头上脸上的雨水,触到我的视线,突然脸微微一红,我正两眼发直,瞪在她脸上。
“麝奴,你样子好吓人哟,”滟滟嘴上说吓人,却忽闪着大眼睛,露出很深的一个酒窝。“你虽是女子,怎么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我闷声接过手巾自己擦着头发上的水,我跟别人不一样。这已是我在这1000年前听得最多的话。
雨下得日夜不停,天倒是开了点,我将门窗全打开,看着雨水从屋檐上泼下成水帘,心里总是淤积难解。7月到8月里的长长雨季,太过冗长,天昏暗的马上要坠下来,压得人心里一片霉黄。
地面积了一层水,地势低,流不走,没有人想到会放只箭壶在院子里接雨水,雨水可以煮茶,还能做药引。寻常人哪有这些心思?我东翻西找,拼命想找一样东西分心,哪里都有霁月楼,哪里都是晴初……我又将一撂书摔倒地上,破碎声使我稍稍静了一些。
滟滟伸进头瞧了一眼,她大概习惯我这样了,最近总是这样偷偷瞧我。我有时候也拿她发点脾气,她偶尔跟我顶两句,事后还是笑嘻嘻的,当做有趣。
“麝奴,咱们王府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府邸,寻常人哪得进来看一看?你看这片园林,多么美,你不喜欢么?为什么整日心急火燎的?”
有时候她看我萎靡不振,也有不忍,
“麝奴,你究竟在想着谁?谁让你这样茶饭不思?”
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对她说,我究竟在想着谁?我只是太渴念那一片容身处,每日有欢笑,有拌嘴,有思念,也有牢骚,有提防,有抵牾的那一块地方,我的心是在那里,纵然时时都有苦,却日日都不白过。
一股血忽然冲上了头,我艰难的张开嘴呼吸,没有,天旋地转起来。
赵憬请来的大夫说我虚火气浮,心血太旺,要调理,要将养,开出的方子和配药都简单。我看也懒得看。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再在这千年之前待下去,我势必死于心律不齐。
他在我床边叹息,“麝奴,真的不愿跟我?”
我不理他。
他又拉我去散步,想了一些法子逗我开心,我还是闷闷的。他忽然说,“对了,你们那少夫人晴初,听说是昨日生了。”
我大惊,一下跳起来,“昨天??”
这时间不对,伍妈妈早已算好,是下月初七到初十之间,这才没到白露,怎么就生了?
“早产了一月有余。”赵憬婆婆妈妈的说。一个王子跟个丫头煞有介事的议论早产,旁边陪着的滟滟脸都红了,不过他也不在乎。“听说你们府里很轰动,相国终于得了个孙子。”
我愣着,慢慢坐下来,石凳上很硬很凉,硌着我生疼,我又把身子扒上去,让脸贴住那冰凉的大理石。
“你怎么了?”他不安的问我。“叫滟滟给你披一件衣裳。”
但我根本没听见他讲什么,我心中一遍遍重复的只是,晴初生了个儿子。她和公子,有了个儿子。
我不知是喜是愁,喜与愁这两个字,哪能表达出心情之万一?
从此他们更是琴瑟和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有了这个孩子,晴初终于可以被内府接纳,她从此不用再放纵度日,公子也不用夜夜独对耿耿星河,晴初终于会幸福吧,这幸福里不必再有我。她原本也不必有我,最重要的时分我不在她身边,连生了个儿子也是由别人转告我才知。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赵憬又变成了个十足八卦精。“这个孩子生下来,晴初的日子也许更不好过。”
呃?我抬头看他。
他看我终于理他,倒是有点高兴。跟我说那婴儿诞下来就肥肥胖胖,一点也不像早产儿。而且长的一点也不像公子。所以就有了议论。
^奇^“什么议论?”我瞪着他。
^书^他这才为难了。到底是堂堂一位王爷。市井之词不好出口。
^网^“你姑娘家问这个作甚。”他教训我。“我只说少夫人从此不免受议论。点到为止。你想也不要再想。”
我愣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一下立刻惊怒交加,站起来就朝外走。
赵憬一把拉住我,“作什么疯?”
“他们欺人太甚,”我嘴唇颤抖,眼泪出了眼眶。“一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那些毒辣流言,从她怀孕时就没停过,她被人偷偷下药,差点丢了命,九死一生的给相府添了孙子,还要继续被泼这一身脏水?!”
“那也跟你无关——”他紧攥着我不放。“自有元泽处理。你这样为公子和少夫人着想,谁为你着想?”
这最后一句话很有分量,他看着我又重新坐下了,我白着一张脸,目光空洞,又定定在某一点上。他知道那一点决不在这华丽园林内。
我又开始策划越狱,我马上就得走,马上,即刻,这活死人的日子不能再过一天。
四壁都在回潮,一些虫蚁不知从哪里爬出,来来回回急促爬动。我枕着头大睁着眼睛看。
如果能像它们,哪怕用血肉身体打洞,我也是愿意的。
我可以偷一套卫士服,趁他们不备溜出去,还是从小角门走,那里守卫不严。
或者要赵憬出门的时候带上我,只要他对我放松警惕,我到了外面,总能有机会走人。
再或者我装病,装死,胁迫他一定要放了我。
左思右想都不妥,我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去找赵憬,这是最后的交涉,他若不放我,我跟他拼命。
我问滟滟,王爷一般哪几天在府,哪几天出门?她也讲不清楚,这王府里丫鬟总有上百人,她轻易去不得王爷房里。好吧,那么能不能帮我弄套卫士服?她圆睁双眼,你要干什么?唉,跟她说不得实话,我又花言巧语,请她帮我叫一名卫士大哥,我有话说。
她不多时真的叫了一名卫士进来,我一闷棍砸下去。那卫士身形彪悍,中了一记却没倒下,伸手来抓我,忽然喀喇一声,一个瓷瓶碎在他头上。
那名彪形大汉轰然倒下了,后面是举着瓶子,吓得魂不附体的滟滟。
我一跃而起,这一下倒是好生惊讶,滟滟竟会在这时分帮我。
我立刻扯了那卫士的衣服来换,衣服太大,裤子拖地,靴子像小船,滟滟忽然说,别动!她麻利的取出剪刀与针线,我惊讶的发现这么个小丫头,活计做的也不错。她把粗略改小的衣服一举,穿吧。
“你真酷,酷毙了。”我由衷的说,将她抱一抱,她脸红红的挣脱了。“麝奴,你胆大包天,可是……我却想帮你。你快走罢。”
我闪身出门,穿过游廊后回望,她还在那里怔怔瞧着我。
在我做了近两个月的舒服囚徒后,我终于有机会自由活动。这里的路差不多也熟了,我尽量把步子放从容,还好一路遇到不少人,却都没拦我。
昌王不在后面的射箭场,也不在书房,但书房里却另有一人,坐坐起起的等着。我贴近窗缝看了一眼,这人白净面皮上瘦的凸出青筋,带一点神经质的激动,我一下认出他来。吕锦阑。
公子的至交好友,因父亲吕公著被罢黜而成了冤家的吕锦阑。
吕锦阑看看天色,又向书房里的文书打听,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那文书说王爷去围场了,早则晚间可回。迟则三天。
“三天!那可来不及。”他急得搓手。“三天!那可怎么好。三天后乌台就不能再重审。”他请那文书找人去通知王爷,可否尽快赶回,吕惠卿案有所进展,其中实有隐情。他虽该万死,却非他一人之罪。其中牵涉甚广,本朝相国父子,都有涉及。请王爷过问,请求重审。
我心里一梗,接着血流快了,本朝相国父子,不就是相国与公子?吕惠卿重审?公子牵涉到什么,需要什么重审,公子为了扳倒吕惠卿,做了种种努力,手段明暗都有,难道,竟会败露?
那文书似乎在请吕锦阑稍安勿躁,会请人去通知王爷,吕锦阑兀自喃喃不休。我悄悄离开了后窗,向府外去。
吕惠卿这死不拣好日子的奸人,自己大祸临头,还想拼命反击,他手中掌握了什么证据,竟自信还能再扳倒相国与公子?
我手心全湿,背脊也汗透了,半空中一个惊雷,闪电重新撕裂了天幕。
一炷香时分后我再次走出昌王府,我仍穿着那套侍卫服。一个计划大胆荒谬不可遏止的推动着我。我没有骑马,钻进一辆大车,吩咐,乌台。
乌台是御史台的一个分部,在京城东面。皇家监狱,自有一份气派,其中古柏森森,曲径迂回,是一座森严的城堡。
我递上昌王的片子,这是很早以前昌王送我的,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我只说是奉王爷命来探审吕惠卿,我说的煞有介事,长时跟着公子,学也学了点派头。
没费多少事,便被引到一座大屋口,门扉紧闭,开着一扇很大的窗。透过这栅栏窗,我看到一人正躬身在桌前写字,这人长挑身材,长眉入鬓,正是副参政吕惠卿。
他果然不是寻常人,关在这种地方,眼见的一辈子的官运都没指望了,说不定还会流放,却仍是态度闲雅,好整以暇的,笔走龙蛇的书写,写完后还端详,又改几个字。
“推敲固然不够风度,但好字好句往往是推敲得来。”他慢条斯理的说,抬头看我一眼,“你说是不是?”
我吓一跳,难道他竟认出我?我背朝光站着,他应该看不清。
他又欣赏自己刚才的手书,然后说,“圣上钟爱王谢,我却爱柳颜。各擅胜场。若有机会禀奏,定要加上这一笔。”
我心中冷笑,还想见圣上,你见圣上总不是为研究书法,你拿这一笔柳颜好字,去写祸害公子的奏章,你做梦。等不到你反咬,我已经送你归西。我手插在腰间,那一柄匕首的铜柄被我握得发热。
他将那幅字折起,这才对我招呼,“小哥儿是谁?惠卿长日寂寞,鲜有老友来探,不意今日竟有新交,无论你是哪一位大人派来的,都请进来一叙?”
这个奇怪的人,无论身处何境,他都有本事将话讲的客气漂亮,似乎他不是羁押,倒是来疗养的!这人若不是的真正君子,就是个真正的奸恶之辈。
我笑一笑,吕大人,不是新交,是你贵人多忘,你曾说一辈子铭感五内的人,这么快就丢到了脑后?
他一惊,真的吃惊了,他快步到窗前对着光线仔细辨认我的脸,终于认出我来,
“麝兄弟!居然是你?”他语带惊喜,似乎是真的惊喜,“莫非,是昌王叫你前来?”
我咳了一声,压低声音。“昌王殿下有话,命我亲自问你。”
他神色还是不能置信的,带一点挣扎,像是心中有事非常为难。很明显这事还是超出他的心理期望值。昌王赵憬不问朝事大家都知道。但赵憬私下反对变法,暗自出过不少力,他也知道。、
“你不该来。”他早收敛了笑容,低声说,“此事危险,我透给吕锦阑的风,牵涉太大,这一记不成功则成仁。你的恩德,我绝不忘。但你一女子不该卷进事端。”
我心里微微一热,他狡诈阴狠,但对我确实不错。
“你回去吧,”他又说,“别再来了。对昌王只说没见到我,也别再趟这个水。他若有话,就换个人来。”
不能再迟疑了。我将身子贴在窗前,又招手示意他再近一点。
他又上前,这回差不多整个脸贴在了窗上,带着微笑,附耳欲听。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我一只手绕过窗棂,手中的匕首,抵上他喉头。他闷闷哼了一声,我心中一痛,手几乎软了,我咬紧牙,匕首柄直硌进手心,手上使力,由左而右,在他喉上拉了长长一道。
第三十八章、奈何情深
风把我滚烫的脸吹凉,我涌上头的血倒渐渐静下来。这是我第二次杀人,如果第一次手刃那个郑源是事关紧急迫不得已,这次下手杀吕惠卿却是做好了准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已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事情已经做下来,下一步,是该如何?回昌王府,则马上败露,乌台的看守知道我是昌王府派来,昌王查出此事是我所为易如反掌。我眼下要做的是去相府,去霁月楼,看他一眼,再见她一面。即使没人再需要我。
但相国府的气氛更不对,我还从半日园后潜进,几经转折,忽见公子手下一队飞云精士都在,个个如临大敌的面色凝重。
我闪身在一边,今日实在太蹊跷,梓博正全副武装大踏步而来,一边口中喝令,调集着人手。
“公子还没回来?消息还不知真假,但也要严加防备。”
众人齐声答应,各人的刀剑都佩上了身,人数虽众但却不吵嚷,缄默下是一股子箭在弦上的暗劲。
有人一程一程报进来,公子已过了卯山,公子马上要进宫,半路被阻,公子会先回府。
“公子回府?”梓博一扫平日的冷静,吼得额上筋也暴出来,“没有人拦着?!勿让老大人与公子回府!”。
我越来越紧张,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空气里尽是危险的气息。我本来要去霁月楼,这时也不能走了,我只盼着公子能出现,让我看一眼确知平安。
“麝奴!”
我回头,竟是琳铛儿,她静悄悄立在影壁后边,瞪贼一样瞪着我。
“你怎么……竟敢回来?”她一把拉着我走,到了她屋里,她将我按坐下去,一边自己开柜子找东西,我心急难耐哪坐得住,她只是不许我走。我瞧着她拿了一套深色的衣服与头巾,一双布鞋,又拿了个小小包裹,放在我面前。
“换上。这就快走罢。”
“达令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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