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眼儿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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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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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支花忽然折了枝,她细弱扶柳的身子在风中舞了半圈,不胜风力的坠落,坠落,漫长又迅即的坠落,与尘埃相接的一瞬,公子接住了她。

最后的一瞬,她眼皮无力的瞧着他,她的伤口仍在涌血,汩汩的,不停的流,他的白衫子染红了半边,她的血流入身下土地,渗进青草缝里。

我冲上两步,又颓然跪倒,我直觉天旋地转,我挣扎着站起,走得两步,又摔了下去,胸口如万箭钻心,张口便有浓稠液体要吐出。我揪住胸前,知道这是一次大的血液逆行,我长期的隐疾正在发作。

世界从此刻起开始模糊起来,只听得吕惠卿长声大叫,模糊中见他夺过琳铛没了生息的身子,大力摇撼,琳铛的纱衫被他摇得松开,裸出的脖颈伤口触目惊心,带着这样凄厉的艳伤,软在吕惠卿疯狂的双手中。

吕惠卿左右掴着她的脸,掀动她阖起的眼,和凋零的嘴唇。

“挣开眼睛看着我!你竟然叛我?贱人!你从12岁开始跟我,如今你居然叛我?”

他骤然停了声,砰的滚落到一边,是公子往他背上补了一脚,他倒在地上,竟不回击,颓然垂下了头。琳铛随着他一起倒落在尘埃里,乱纷纷的长发泻下,铺了一地。

公子瞧着她,她乱发中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映在瀑垂的黑发中,竟是出奇的清秀宁静。

缓慢的,他提起沾满她的热血的掌心,替她抚上未阖的眼睛。不过半日前,他曾这样轻抚喜姐儿的脸颊,让亡灵得到最后的安抚,现在……又轮到了琳铛儿。他俯身抱起琳铛,放在自己的逐月马上。

吕惠卿跪落在尘埃里,呆呆瞧着西天残阳,他忽然大叫,“吕锦阑!今日拼了!”他声音如狼嚎鬼泣,我认得吕惠卿以来,他从来都态度悠闲,这时确实完全的不顾了一切。

吕锦阑大声答应,四下里的兵士已经围了上来,我只听得梓博大声的调令自己的部下,却再也看不清两边人谁是谁。我勉力转头去找邵阳,这时候他该能起得点作用,却哪里也不见他,他和那个执令官,竟不知何时已悄悄撤了。

血色残阳在我眼前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血海,我渐渐的目不见物,鼻中血腥味一阵一阵,自鼻腔冲进钻进脑髓,我大吐起来。我知道半日园已成战场。

大风刮起,将风沙与零落的花瓣一起刮上我的脸,我紧紧握住匕首,撑起身子,忽然咕隆一声,有一物落到我身前,我刀尖抵住地,用手摸索,摸到折戟遍地,抬头,影绰绰人影来去,人人如在梦中。再低头瞧,那是个人头,结着发髻,双目睁得大大,带着强烈的愤怒,至死仍不瞑目。我眼对眼的对着这头颅瞧了半天,我认出那是吕锦阑。

第四十六章、愿与子别

一直到十年后,我眼前仍时时有这片血红,那一股混合风沙的血腥味,仍弥漫在午夜惊醒的噩梦中。

这一次事变造成的混乱,远远大于上次暴民冲府。我清醒时已是三日后。因为那执令官与邵阳那日回避得早,及时禀奏,皇帝已下旨,暂免了相国的罪。两年中相国两次被诬谋反,虽很快昭雪,仍然大大打击了老人,他进宫谢恩,已没多少热情,而公子根本没去。半日园经过足足十多日整顿,才恢复一点原貌。公子也没有参与修葺,因为那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

这一战吕惠卿的队伍完全被剿,但吕惠卿却仍安然无恙,虽然他出现在执令官面前,先前却有吕锦阑将事一己承担,吕锦阑与琳铛又都身死,因此竟没有半点证据告到他。皇帝下的旨里也未提到他。这个人凭借奸猾,谋略,与运气,再一次的逃过了这一劫。

吕锦阑,是被梓博一剑劈下了头颅。据说公子曾不忍阻止,梓博只说此子不歼,祸患无穷,到底是下手杀了。那时候相国大人已被一队精兵护走,梓博也护着公子也走,公子不让琳铛的遗体留在已成杀戮地的半日园,两人到马前,却发现琳铛已被一袭斗篷裹得好好的,她身边有一人执剑守护,那人身中两箭,已经气绝,身躯却未倒下,仍是站得挺直,一具壮烈,英武的武士遗体。那是桂杨。

公子自那时开始精神恍惚,据说公子亲自捧起昔日好友吕锦阑的头颅,与其尸身接在一起,公子跪在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半日园,对着漫天残阳开始发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子让人救起人事不省的我,又令人将桂杨与琳铛葬在一起,就在半日园的南坡,上有柏树矗立,下面一圃小小芍药。

公子独自关在房中,身边只有小幺儿服侍。他不肯吃饭,也不肯服药,没人敢劝他,因为没人敢说明,其实大夫已不敢开药,谁都知道他是长期积劳,上回病症未好,又逢丧子,被诬,妻子失踪,好友倒戈,贴身侍妾竟是内奸,又双双身死,最信任部下捐躯,再加上他呕心沥血的新法实已到崩溃边缘,一环环打击接踵而至,已将他神经击溃,心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使他狂躁暴佞,又失意绝望。

“有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他大声呵斥,将药方扯得粉碎,下人被他斥的战战兢兢,他踉踉跄跄扑到窗前,啪嗒将窗户推得大开,面前是榕树茵茵,院外一道回廊。通向后面一座小小花园。

“那是哪里?”他问。

大家说那是外廊。

“我怎么看不到霁月楼?”他大声问,“将霁月楼露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小幺儿大胆提醒他,这里是外间,霁月楼在后院里,离这里隔了两座院子,一座花园,还有一面湖。

公子只说两个字。“拆了!”

大家拿不准他是不是开玩笑,又不敢只当顽话处理,便去院里去摆个样子,搬花移草的鼓捣了一会,公子站在窗前看着,忽然一个茶盏砸过去。

“我说拆了!”

大家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要人拆了院子,拆了回廊,拆了花园,要将那一座霁月楼放在视野内。这可不是疯了?有人着慌去禀告夫人与相国。夫人来了只是哭,也没个主张,旁边五夫人皱眉想了想,断定是中了邪风,又说这几个月来府内阴气太重,一定是撞了邪祟,便忙着找道士做符做法,又叫请高僧来诵经。这样公子的院子又吵嚷起来。公子发了大脾气,叫将人全赶出去,大家不敢与他对话,话语间也不敢提到少夫人,不敢提到琳铛姑娘。五夫人无法,又来找我。

“麝奴啊,咱们可实在是没法子了,只有你去劝吧,他或许还听。”

我手上正忙着煎药,喜姐儿琳铛儿都已不在,他房中忽然空下来,这般的凄凄凉凉。我这几天都住在这边,我为他做一切事,但我避免与他碰面,说不清为什么,我害怕面对这样的公子。

而晴初仍未出现。

我们已经接到消息,晴初果然是在宫中,这几日又回了庞府。好罢,只要她平安,只要她能舒心,我可以克制。

相国来了,相国是从中书省直接过来的。看到相国颓唐的步子与失意表情,大家就都自觉回避了,这阵子没好事。

相国看到公子也发了愣,公子一头长发未梳,乱垂腰间,赤脚,身上满是卷宗,大多是以前的,口中喃喃自语。相国顿了顿才说,“雱儿,你怎么了?”

“父亲下朝了?”他问,“吕嘉问来了没有,小商人均输法,只怕要再斟酌。”

相国吃一惊,仔细审视他,公子抬脸与父亲对视,相国看到他眼中的一腔执意。

“雱儿,你是病了,均输法……已经废弃多日了。”

“为何废弃?怎会废弃?”公子高声问,声音也是又直又冲。“均属可维系全国小商人,将国家经济外扩汇中,怎能废弃?是谁废的?”

相国环顾周围,几个斗胆留下的家人都低了头,相国去案边拿起今天的药方亲自看。公子也不再追问,兀自翻看自己膝头那些乱糟糟的文件。相国又走回来,伸出手掌抚mo公子的长发,

“你太累了,这几天暂且不谈公事,好吧,等你好了,咱爷俩再好好聊聊。”相国说着又看旁边,似乎在找公子身边人,又想起来喜姐儿和琳铛都已不在,这一下格外恻然,只得自己走了出去。

公子垂下头,头发一缕缕滑到肩头,他提起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每一根修剪整洁的手指,反复的查看,似乎在那里面寻找血迹。他又抬起头思索,他脸上有些茫然,有些沉思,始终有点离奇的光彩,使他迷离又超脱。

隔着一扇长窗,我看着这一幕。这幅情景我绝不陌生,我恐惧的看着晴初曾经的失常在公子身上出现。

他在室内转来转去,自己翻动案上的卷宗,大部分的我们已经撤走,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也得一份份看得仔仔细细。春天的风从高窗棂透进来,他的脸柔和沉静,这个时候大家就趁机给他端来饭食,他偶尔会动一点。

但下人们再仔细,也及不上昔日喜姐儿与琳铛的服侍,总有疏漏之时。他忽然一掌击在案上。啪一声,水沫四散。正打盹的小幺儿吓得一震惊醒,见公子双肩颤动,已怒得变了色,长发盖住半边脸颊。

“这个曾布的密信,谁送来的?”他厉声问。小幺儿哪懂他在讲什么,糊里糊涂先摇头后点头,完全不知所措,公子已完全的失了控。他将案上物件一下横扫在地,摔碎的瓷片割到了他的脚,他恍若不觉。小幺儿怕的几乎哭出来,飞快的跪下给他包扎伤处,他似乎清醒了些,须臾,问到晴初。

人们告诉他晴初在庞府,他蹙紧眉问为什么。为什么?眼下局势,皇帝虽然赦了相国的罪,但一应后续都未解决,吕惠卿又滑不留手的卸了责任,吕锦阑已死,说起来死无对证,但半日园那一场对决总是做下来了,这事已在刑部立了案,要一一清审,晴初的父亲庞大人却在其中担任非同小可的位置,晴初此时搬回娘家,实有一番斡旋的苦心在内。

公子垂头不语,面色阴晴不定,小幺儿又说敏儿走后,晴初就一直没恢复,娘家老太太也担心得了不得,这时候回去住几天,该是好事。

他呆呆出神,一点苦笑在唇边越酿越深,最后颓然坐倒在地,看着自己仍在渗血的脚趾。小幺儿扶他不起,干脆拿了个垫子来给他靠着,便让他在地上歪着。天色一点点昏暗,他如沉在湖底的石头。相国再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样子。

“这是什么样子?这成什么体统?”相国手上一叠纸笺,明显是有事而来的,蔡卞跟在他身后,向公子连打眼色,公子视而不见,蔡卞看到了我,又向我努嘴摆手的,我简直想揍他两拳。已是这个模样,还能将他匡在那些政事里么?他举止失常,实在是淤积得太久,已不想再勉力克制。

“父亲手上是什么?”公子问,他还斜靠在地,枕着靠在墙边的一个垫子上。

相国脸色很不好看,但公子的狂态想必他是见惯的,也就不发作,只弹一弹手上的文书,说,“皇上……忽然又查出来前年那一笔赈灾款子下落不明……准备停了青苗,再立司马为相,这事你可知道么?”

公子长眉一扬,询问的看相国,相国又说,“庄先生建议,不如就暂且放了眼前……咱们韬光隐晦一阵子。你看如何?”

公子手肘撑地坐了起来,一只瘦的包骨的手紧紧压在地上。“父亲是什么意思?”

蔡卞在旁说,“那一年那一笔款子,不是后来咱们查出来,在五叔那里么?这事咱们本来按了下来,却不料吕惠卿那厮,不知怎么却得知了去……”他说着声音低下来,含混的带过,但大家已都想到琳铛儿,蔡卞看公子一眼又说,“前日案正在审理,连同着这一事一起翻了出来。吕锦阑带的那支队伍已经全数歼灭,没有活口,目击只有郑大人与邵阳副队。眼下只有他们能指认吕惠卿。但郑大人一向怕事,邵阳……庞府又与咱们一向不和,眼下晴初正在那边,倒是可以说合说合……”

公子勃然大怒,他直起身子,相国示意左右扶公子起来,公子大力将人甩开。

“你们都是瞎了?”他厉声叫,“辨不出贤臣奸佞?政事上无主见,一个个箍口不言,却叫一个女子去受过?”他一连声的斥责,没顾到已把他自己父亲也一起骂在内,

相国脸色变了又变,蔡卞也呆了,公子已经直挺挺的站起来,几日不进饮食,他已瘦的站立不稳,几个人扶住他,他忽然又身子溜下,直直往地下跪倒。

“父亲!变法已临深渊火口,父亲此时绝不能退,杀身成仁一念之间,父亲一向教诲我坚持,父亲怎能功亏一篑?”

相国沉思,“只是他牵连到你的叔叔……”

“叔叔贪污枉法,却怪别人?别人告谋反就谋反了?罢黜又怎样?我王氏一族心鉴日月。父亲有何可惧?”

相国温言令他起来,“我知道你是思念敏儿,敏儿之事,我也惊愕悲痛,只能说天意如此,如果我伤了天德竟至无后,也该我一人承担,万不想连累雱儿受苦,只是如今你与晴初媳妇这样僵裂,以后却怎生想与?”

“我与晴初之事,与一切局势无干,我们即使分开,也不因庞府不肯作证。父亲不用多关心了。”

“我便不想关心,却架不住仓鼠搬空!”相国忽然说出一句重话,他抖落手上的纸卷,找出一封丢在公子面前,“这一节是不是你所为?”

纸卷散落在公子身侧,他余光瞥一眼便点头。那正是黄河发水后公子用相国之名拨出去的一笔款子。很早以来公子已经与相国的看法出现分歧,是公子身边谋士皆知的事。简文浩就专门练就一项本事,能将相国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公子一直全力协助父亲,只因为他仍相信父亲的理论是对的,他对父亲的手腕不以为然,便暗地里做一些回寰保全的工作,渐渐要处理的越来越多,连铺田,修坝,乃至于安抚灾民这些事,他都亲自操作,以免再有口实落入朝中保守派的口中。他一边参与变法,一边暗地里修补父亲的漏洞,其实很大一方面,他们已在各行其是。

相国忍不住的冷笑,“你是我子,却背地里跟我对着干,将话柄落入别人手中,你可想过后果么?”

“我就是太知道后果。”公子这时候态度轻慢,已不是平时的拘谨。“我只恨这些款项还不够用,否则当真水患不治,灾民遍野,只怕父亲新法理论再高妙,再脱不掉一个罪名!”

怒气灌满了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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