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不掉一个罪名!”
怒气灌满了相国富实的身子,使他开口说话都似乎喷出白烟来。“你这样的放肆,难怪别人都说你疏狂!眼下这事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怎么说?”
“皇上又算什么?”公子冷笑,“一群伪善的,自以为了解了天意的庸人,蠢材!”
他疯了。
相国惶恐后退,口中只说,“你疯了,元泽,你疯了?”
公子往前扑倒,身子带动了书案,一桌子的纸笺全呼喇喇倒下来,淹住他。他急急以手合拢,又一一在纸堆里找起来。他拿起一卷纸,{奇}看一眼便扔掉,{书}又去翻另一卷。{网}相国急退一步抽出了腿,他一面往外去一面吩咐,赶紧找最好的御医,对外只说公子生热疮,不能见客。他说的任何疯话,都不得对外多传一句!
0奇0众人俱吓得面色发白,哪用他再嘱托,一个个赶去请大夫。公子仍手脚忙乱,癫狂的在那堆狼藉中翻寻。我轻轻走进门去,他还伏在地上,背上的骨头凸出衣服,身边一地撕烂的纸屑和墨迹。
0书0“公子找什么?”我问他。
0网0他喃喃自语,“丢哪里了?”他颤巍巍弓起脊背如一张断弦的弓。“在哪里?”他又问。
0电0我去翻那一堆碎纸,不过是些信手的字句,我抽出一张,“可是这个?”
0子0那是一张他给晴初的方子,他接过去捂在胸前,目光仍是涣散,对着我半晌,渐渐聚了焦,认出了我。他往前蹭了一点,伸手将我下巴托起,看住。
0书0“这几天怎么不到我面前来,嗯?瘦了这么多。”
一股又暖又酸的水流涌进我的心脏,我鼻子也堵酸了,我说我一直都在,要料理的事太多。
他似听非听,手指从我脸颊旁触过去,摸索着我鬓边的散发。“他们瞎了眼……一定要舍弃儿女情长……但你们只管放心,我但凡还有一点骨血,总会护得你们周全。”
我眼泪汹涌而出,我搂住他的头,他的脸沉重的倒在我怀里。眼泪如注落到他的头发上,他没有动,我胸前的衣褶里,是他轻柔的呼吸与吐字。
“麝奴,麝奴,我怎么样做,父亲才能满意?”
我哪里救得了他?我不是大夫,也解不了他的心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缓慢落下深渊。
局面愈发崩溃欲裂。公子精神更加紊乱,日日狂吼嘶喝,谁在跟前便是一顿痛斥,房中的杯盏家什都砸完了,他奄奄一息中仍挣扎推开送到眼前的药碗。
我从外回来,院中正乱作一团,老远便听到公子的吼声,我惊异这种时候他还能有力气。
他长衫全解开,连肋骨也露出来,他如迷狂的兽类在室内奔走,十几个家人侯在旁边,不让他出外,不让他自残,相国早已讲了,摔东西任他摔,要打骂下人也全由他,但决不能让他出门,他现在神志不清常有疯言,在此风声鹤唳之下,一言一动都难免受到注视。
小厮丫鬟们见到我来都松了口气,小幺儿告诉我今天庞府着人送来消息,说晴初已不打算回相府,庞大人请相国大人与公子斟酌一下,好好一个外孙性命断送在这里,晴初若不抽身,迟早也是一死。至于晴初?更是早断了回来的念头,回来做那貌合神离的夫妻?做那个空有架子的少夫人,谢了,她就算此后不嫁,也一辈子都是庞府的千金大小姐。
我一边听一边心不停下沉,胸口却堵涨得一口气也吸不进去。晴初会讲这种混账话?我恨不得马上跑去庞府,将她从那深闺绣房里揪出来,好好的问一声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但我也知道我不敢,晴初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女人。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在与她最接近之时,也不敢妄测。
忽然房中一阵大乱,几人同时发力大喊,是公子又推dao了什么,我疾赶过去,他已从房中冲出,见我便一把抓住,用力到痉挛,他双目如熬干的火山,
“麝奴!麝奴!人家都说敏儿不是我生,我从来不信!但晴初不该疑我当真听信谗言。”
他仰天大笑,狂笑渐渐成了痛哭,“我只想护晴初与敏儿周全,却落得这个结果。我平生放肆骄妄,这是天罚我么?”
我让他哭,将衣袖遮到他脸上去,小幺儿连打手势,余人便散去了,我扶着他回房,他乖得完全是个孩子。我给他盖上被子,他耗尽了力气,渐渐沉睡过去。他的长发散出来,我便在枕上给他梳理,又取出剃刀给他刮着下巴。
你一人之肩,怎担得起天裂?
傍晚时五老爷来了,这个总是惹事,从不安生的五老爷,带着一脸讪笑跨进屋,公子正醒,在我手里一口一口喝一碗粥,我将药与粥一起熬,好歹哄得他喝一点,虽然无疑,也至少给他加一点体力。公子咽了几口,摇头不要了,看着他的叔父。
“元泽今日好多了?气色不错,这几天大伙儿可为你忙坏了!”
公子冷冷瞧着他。“叔叔不去置办家当,有功夫到这里闲坐?”
五相叔一愣,跟着便笑,“开什么玩笑,我置办什么家当?”
“叔叔这几天外事内务都忙,上夜值更的人都全被你换了,后府的库房空了有一半,想必房田都已经置办好,只等着这里一封,就可直接过去。连衣服箱子都不用收拾。”
相叔脸色尴尬,也笑不出了,委实没想到这个病的疯疯癫癫的元泽,消息仍是收得一点不漏,一旦清醒,逻辑丝毫不乱。
“叔叔只道我没几天好活,不再有力气跟你为难了,我也不想跟你为难,”他气息微弱,但措辞凌厉更胜往常。“元泽是后辈却一直与你赌气,我也心里不安,只是父亲兀自苦苦撑持,叔叔不当在这个时候变节脱身。”
“我变什么节?脱什么身?”相叔终于拍案,“你自小便目中无人,我一直容你让你,你竟目无尊长到如此地步!便是你父亲也不会对我说如此的话,你——”
公子忽然一阵大咳,他喘息着,抬起头,相叔兀自恼怒发作。公子伸出一根瘦长的,指节皮肤已起皱的手指,指住他。昔日滑润如青竹的手指,如今古藤一般僵直。公子双目如电,手指直直的指住,不说话,已无力讲话。
相叔哑了口,在这样的逼视面前,他终于咽声而去。
公子的喘息却没有再止住,他陷入了新一轮的发作,忽然又纵声大笑,夜枭一般不得止歇。他挣扎起床,竟是力大无穷,以梓博之力,也不能束缚得住。似乎他生命中所有力量,所有能量,都拼命扎挣出来。丫鬟们全都吓得哭,下人跪了一排,大夫对相国请示,当此际,只有金针刺穴散瘀,只是对人体损失太大。相国皱眉不语,忽然流下泪来,问身边人,你们看如何?
梓博跪了下来,以首擂地,“大人请想一想桂杨那时的情状!公子若被放血散瘀,此后这一生,这一生……”他说不下去,夫人已哇的哭出来,顿时房中哭声一片。都知道这一行险放血,必然失去大部分精力意志,体力元气也大为挫伤。他无异于成了个废人。
相国左右环顾,忽然眼光落在我身上,这难道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一言不发,只将公子的手握紧。历史早已告诉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一步,我们是可怜的棋卒,从哪里扳回败局?
相国大叹,摆了摆手。
自相国与夫人起,一屋子的人寂无声息,大夫正将针扎进元泽体内,他粗重的喘息,也随之平息下来。不多时流出紫黑色的血,这是他长年的抑郁,浓烈的理想,围困的爱情。是他所有逼进心脏,熬煎成血的苦楚。
公子忽然睁开了眼。
相国走近公子床边,伸手抚mo他完全凹下的脸颊,“元泽,你病重,大伙儿总要想法给你治,你要挺住。”
公子微微点头,他微朦的眼皮似乎略有光亮,他看到我,轻轻问道,晴初怎样?
“还没回来。”我同样轻声对他说,
“庞府那边的消息呢?”
众人面面相觑,夫人这时说,“雱儿,庞府那边要咱们做决定,咱们可还没理他们,你看……”
公子嘴唇一牵,一个笑未成形便散了,他眼光看向书案,我过去,拿了纸笔过来给他,他微微使力握住笔杆,一滴墨汁落上纸面,在玉帛纸上细微渗透,他闭了闭眼,单薄的眼皮下眼球微微凸动,睫毛的阴影覆下来,凄怆的颤动。他手腕轻轻一撇,一撇,转折,微弱中依然文秀的字体,便现了出来。
愿——与——子——别。
院门外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夫人绞着一条已哭的湿透的手巾,歪歪倒倒的靠着相国,相国花岗岩一样坚硬的脸上又多深刻了几条皱纹,两人都无暇旁顾。梓博皱了皱眉,向外走,我听他出了门,问外面的小厮何事,只问了一句,便顿住了。我略微奇怪,也走出去。立刻便呆了。
月光将院中空地照得一片凄泠泠,一人站在大片的月色中,影子不比月色暖多少,单薄得像一柄寒刃。边上几个小厮和丫鬟站着,都是一副不知所措。
晴初……我张口想叫她,两个字便哽住了喉。
第四十七章、神鸟南飞
晴初向我走过来,她脸色也带着月色的清寒,半边脸在暗影中,另半边几乎透明。她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我打了个寒颤,不是她的手太凉,这突然来临的,她温柔的触动,只让我一阵刺痛。
“麝奴……”她的声音带着陌生的调子,也是那么遥远的响在耳边。“我回来,你不欢喜么?”
我一把抽开了手,我简直不知如何面对她。面对她这样的平静。我满心翻涌,想跑开,又想大哭一场。
她也不以为杵,自己向里屋走去,这时候相国与夫人已都被惊动了,双双起来站在门口,晴初这样的从天而降,委实使人不知如何反应,也不知当哭当笑,晴初向他二老行了礼,然后说,日间听说了庞府那边带的话儿,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娘家住下去,因此深夜赶回,累得二老担心,实在不该。
她一番话斯斯文文,条理分明,相国愕然中尚不知反应,夫人只是泪流不住,旁边的五夫人反应快,忙说,“回来就好哇!只可惜元泽……唉,命啊,任你王侯将相,若是男人……唉,总是女人苦哇……”
晴初不再跟他们多说,她走向床边。
公子似睡非睡的靠着,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缩小了一圈,一个丫鬟正替他抹身子,他体内放出来的血,早已被铜盆接走,他静静的躺着,平静的一无生气。
晴初坐下来,旁人也都静了,公子缓缓睁开了眼,摇曳的烛火下,瞧着晴初。
二人都不说话,半晌,相视一笑。公子一只胳膊撑住,似乎欠起身,他身子绵软的抽走了骨头一般,几番使力也坐不起来,晴初将他按住,替脑后的垫枕扶了一扶,
“这回,可不敢逞强了吧?”
她语调轻松戏谑,像指责偷溜出去玩的大孩子。公子默然瞧她半晌,也一笑,
“要逞强,也要有命逞啊。”ZEi8。Com电子书
夫人拽一拽五夫人,梓博拽一拽蔡卞,小幺儿对其余的丫鬟们打着手势,大家全都退了出去,相国也乖乖的跟出去。我留在最后一个走,替他们掩上了门。
重新进食的公子住进了霁月楼,他温和宁静,长日不语,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他不再看那些卷宗文件,不题诗不作画,他甚至不去半山园看花,他只坐在那里,不拘哪一处,丫鬟扶他坐哪里他便坐哪里,一坐就是半日,无声无息。
春日里阳光轻盈如蝉翼,风声里隐隐有孩子的笑声。公子侧耳听着,晴初已出现在面前。
两人成亲两年,终于有了这一段朝夕相伴的日子。公子进出需人搀扶,晴初手托在他腋下,轻手轻脚的搀着,两人有时在树下对弈一局,公子往往下不到半局,便意兴萧索,晴初便自己收拾棋盘。有时静生将时鲜的花果捧来,墨烟摆上笔墨,公子只看一看,甚少动手。更多的时候他们对坐着,晴初手上编织着小小白花,自敏儿死后她这个习惯从未变过。公子有时看着她做,有时跟她一起做,但他手指失去灵活,花瓣总是绞不成圆,晴初便从他手中接过,细细的修剪。公子定定的看着满桌白花,看久了,便泪湿眼睫,晴初拿自己的帕子给他揩着。
我手中的花剪落下,修剪下来的树枝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我忽然觉得我从没有这样多余,这两人都不再需要我。我这样在他二人旁边立着,是伺候还是陪伴?都不像。这一个下午又已过去,斜阳无言的将影子一直拉到紫藤下。
我去将院门关上,是否,到了该走的时候?我看着她们回房,春天的月夜,处处都是涌动的花香,湿润的暖气流,已带来初夏的气息。晴初房里微弱的铮铮声传来,是她在为公子抚琴?
我绝望的将脸埋进手心,知道我终究走不了。这两人已是我天平的两头,我难分轻重,只有献上自己。
晴初轻轻的下了楼,她只披着一件单衣,走来我的身边,将我手中的竹叶接过去,放在自己唇边,吹了一响。
“今天去两生园看了看,海棠打了新花苞,看来这一两日就会开。”
“你怎么不睡?”我问她。
“你怎么不睡?”她反问我。
我们都不讲话了,她将身周的裙子铺平整。似乎有一缕笛音,自湖对面传来,我们静静听着。从她回来,我们还没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的聊一聊。
“麝奴,我要走了,你会陪我么?”她忽然又开口。
我一惊,“去哪里?”
“去哪里你会陪?去哪里你不会陪?”
我憋了半天,最后我说,“现在大家,不都是在这里么?”
她轻轻笑了一声,模糊柔软的笑,溶解在模糊柔软的夜气里。
“麝奴……你欢喜我么?”
我一噎,顿时心中突突乱跳,我转头不看她,又不知道看哪里,欢喜,自然欢喜,不过这个欢喜,我从不敢去想是什么。我讲不出话,只能将手边细草揪起一束,又揪起一束。
她伸手过来按住了我,圆润的指尖从我手背上擦过去,一阵麻酥酥的暖流。
“所以,你一定会好好照料元泽?是么?”
“公子……需要有人照料……”我说。
“你就安心陪着元泽吧,好好照顾他。”
“他更需要你。”我说。
“你呢,你需要我么?”
天色黑,她看不见我脸红和无措的样子,一向我都把她和公子看成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