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变化底下仍然毫不矫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马世雄笑了,“你看我,颈已缩腰已折背已拱,当年的理想志向荡然无存。”
邱晴忽然帮他说话,“不,你要求过高,凡事耿耿于怀,太执著而已。”
马世雄很高兴,“没想到你对我的印象这样好。”
酒瓶空了又空,终于邱晴说:“我们该走了。”
她有车子送马世雄回去,在门口,她忽而同他说:“我出生那日,是一个晴天。”
马世雄听了十分意外,车子已经开走。
邱晴一个人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司机驾着车子,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叹息又叹息。
这几天,斐敏新若无其事再与她约日子见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饭。
贡心伟选在星期二来找她。
邱晴称赞他:“多么英俊,多么漂亮。”
心伟笑,“姐妹看兄弟,永远戴着眼镜,我有事找你。”
“请说,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灏说,我天生幸运,永远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宝,以你来说,已经对我这样好。”
邱晴笑着推他一下,“有话说吧。”
心伟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踱步,然后说:“我想拜祭母亲及姐姐。”
邱晴听见十分宽慰,以前的承认只属口头,今天才算心甘情愿。
心伟又问:“你可愿意带我去献上一束鲜花。”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墓,麦裕杰已经带着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据实告知。
心伟张大嘴,事实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过是仪式罢了,我带你到海边,你虔诚地鞠个躬就可以。”
“真的。”贡心伟皱起眉头,“就凭你说?”
邱晴沉着脸看着他,“你有怀疑吗?”
贡心伟一怔,这个时候看邱晴,只觉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认真起来有种慑人的样子,心伟低下头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那并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阴霾密布,乌云盖地,邱晴开车到一个偏僻的海滩,与心伟一起下车,朝着灰色的海浪凝视片刻,心中默祷:姐姐,我与心伟来了。忽然哽咽,眼泪直涌出来,她的孪生兄弟拥抱着她,两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潮涨,海水直涌上足边,浸湿鞋袜,他们坐在岩石上等情绪稍微平复,然后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双目仍有余肿,斐敏新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谈现实问题,讨论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个珊瑚岛的风景最好,一般民生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相处目的绝非共患难,斐敏新终于完全明白了。
新年刚刚开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变成头条新闻,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宣布清拆九龙城寨,同日下午举行新闻简报会,向记者提供清拆计划的背景资料。
马世雄百忙中亲自通知邱晴,邀请她出席听取一手资料。
“对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诉你。”
“没关系,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记者招待会坐在最末一排。
她听到发言人宣布,城寨拆卸后将会在原址兴建公园。邱晴吁出一口气,相信受影响的五万居民都会认为这是绝好主意。
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一抬头,看见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听到发言人答:“……九龙城寨与香港其他地区一样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有其特别的历史背景,中英两国政府已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圆满解决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的问题,从而为尽早从根本上改善九龙属城寨民的生活环境创造了条件……”
邱晴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样艰深的讲词内容,是要记录下来反复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万千,与大前提统统没有关系。
她只是在想,故居之地终于在未来三年期间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明日将改建为一座休憩场所,那些弯里弯数十条迷宫似大小街头会被夷为平地,连带她孩提与少年时代的记忆一起消逝。
马世雄在她身边说:“你可以正式要求补偿。”
“它并不欠我什么。”邱晴轻轻回答。
“这完全是你应得的。”
邱晴只希望母亲与姐姐可以获得补偿。
“谢谢你通知我来。”她没等到完场。
马世雄说:“我认识你,恐怕就是为着这一刻。”
他送她到电梯口,邱晴与他握手,马世雄有种任务完毕的感觉。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邱晴的情形,一个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体地应付他这个调查员,她只穿单薄的布衣与塑料凉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务在城寨开始,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马世雄感触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娱乐场所强人,他升了级,她何尝不是,在这个公平竞争的社会里,行行都可以产生状元。
车子在搂下等她。
回到写字楼,秘书急忙迎上来,“弟弟又有麻烦。”
领班趋前向老板诉苦:“才替她付清房子余款,公司赔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闹跳槽,我对她一点儿办法也无,俗云盗亦有道,我从来没有见这等刁泼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罢,我被她气得寝食难安。”
邱晴坐下来,“她这一次要什么。”
“她还少什么,天上的月亮?弟弟这贱人就是喜欢有风驶尽帆,见我们好声好气伺候,她若不去到最尽,就是对不起祖宗。”
领班气呼呼抱着双臂。
邱晴不出声。
“这次她还要带着十多位姐妹过场,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睛,看见天花板半晌,轻轻说:“你叫她来,我想见她,我就在这里等。”
领班劝道:“弟弟这人何等悍强,我怕她对你无礼。”
“没有关系,我应付得了。”
领班开门去了。
邱晴一边做事一边等,过了半日,才见她推门进来,“你找我?”声音懒洋洋,姿势吊儿郎当,一倒倒在邱晴对面的长沙发里,明知故问:“啥格事体?”
邱晴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嚼口香糖。
过一会儿邱晴平静地问:“你要带着十多人走?”
“哎唷,大伙给我面子,我有什么法子?”
“这件事无可挽回?”
“这倒不见得,中英双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脸走到邱晴身边,坐到写字台上,手指作一个数钞票的样子。
“公司已经很为你设想。”
谁知她冷笑一声,“邱小姐,你也是个出来走走的人,怎么比谁都小家子气,给人一点儿好处,说上十年八载,同你说,”她睁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我服务期届满,一切另议。”
“那,”邱晴说,“你不是摆明欺侮我吗?”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然有人撑腰。”
邱晴又轻轻问:“你不能再考虑考虑?”
弟弟么喝道:“呸,好狗不挡路。”
她嚣张地把脸直探到邱晴面前去。
邱晴吁出一口气,电光石火间,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头发,用力把她的头按在写字台上,右手拉开底格抽屉,摸出一件东西,握在手中。
弟弟长发被扯,痛得大叫,她刚想挣扎回击,忽然觉得额角头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过来。
“不要动。”她听得邱晴说,“不然你会后悔。”
一支枪,弟弟尖叫起来,邱晴竟然用枪抵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邱晴扬起手枪朝天花扳开了一下,弟弟只听见炮竹似一响,那盏华丽的水晶灯轰然炸开,玻璃缨络溅了一地。
邱晴仍把枪嘴指着弟弟太阳穴,轻轻在她耳畔说:“我也有后台。”她命令,“吐出来。”
弟弟吓得眼睛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挤捏她两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记住,以后你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点头。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再把一支笔塞到她手中,“在这里签名。”
弟弟的手不住颤抖。
“别担心,”邱晴说,“这是一份简单合同,说明你替宇宙服务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终于在合约上划上花押。
她汗出如浆,化妆被泪水浸糊,狼狈到极底,邱晴松了手,她仍然不敢动弹。
“你如果不服气,去与你撑腰的人说,叫他来同我算账,现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扑向门边,与进来时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相差有十万八千里,她伏在墙上号啕大哭,身躯渐渐滑落。
经理室的工作人员知道发生了事故,到这个关头忍不住推门进来。
他们见到一室凌乱,一地玻璃,只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书连忙掩上门,惊惶地问:“发生什么事?”
邱晴已经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说:“我努力劝服弟弟,她感动到哭,就在这个时候,水晶灯掉了下来,你说糟不糟糕。”
秘书被邱晴的冷静感染,恢复镇静,立刻说:“我马上叫人来换。”
“好极了,对,你同领班说,弟弟答应替我们服务到明年年底。”
秘书连忙答“是”。
“我早点回家休息。”邱晴扬长而去。
过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与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从前轻健,由她提出,与邱晴到江边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树底下谈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诉她。
外婆长久没有出声。
邱晴走到江边,拾起一颗石子,向江心掷去,用力用得巧,那颗小小石卵在水面的溜溜滑出一段颇长的距离,造成丝丝涟漪,才沉入江中。
她转过头来,听见外婆说:“连我同你都离开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们冲走,我们只得到别处积聚。”
外婆见她这样文绉绉,不禁笑起来,邱晴扶着她,一步步走回青砖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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