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双腿放软,靠在墙上。
“你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连规矩都不懂,我要不是凑巧看见你走进这间厂,你还想全身出来?”
邱晴哀鸣,“我母亲不行了。”
麦裕杰一怔,“我马上与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办法。”
推开家门,邱晴知道已经来迟了。
朱外婆很平静地对她说:“你母亲受够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麦裕杰。
麦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个临记角色,在澳门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来。”
尽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人人都有心理准备,到它真正来临,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邱晴问朱外婆:“她没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进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并不是好看的景象。
麦裕杰说:“今夜我替你找个地方住。”
邱晴答:“我并不害怕,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泪自指缝间不住流出。
麦裕杰说:“我去处理后事。”
他走了以后,邱晴觉得室内昏暗,去开灯,发觉灯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她无法忍受,翻箱倒柜,找出一枚一百瓦灯泡,立时三刻站在凳子上换起来。
她把灯关掉,熄灭的灯泡仍然炽热,烫得她一缩手,已经炙起了泡,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把新灯泡旋上,开亮,但因为电压不足,始终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着她一轮发泄,闷声不响,点着一支烟,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来,活到她那样,情绪已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邱晴多想学她,但是连脸颊都颤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两腮。
这时忽然听得朱外婆轻轻地说“你与你兄弟出生那日确是一个晴天。”
邱晴疲乏地问:“他现在何处?”
“你母亲嘱你去找他。”
“领养他的人,姓什么?”
“姓贡,叫贡健康,因为这特别的姓氏,多年来都没有遗忘。”
“私自转让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动容,“我一生住城寨里,不知道这些事,”她停一停,“贡先生给的红包,足足维持你们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亲稍后染上癖好,花钱可不省,贡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为什么在临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你找到兄弟,或许有个倚傍。”
邱晴摇摇头,“他姓贡,我姓邱。”
或许在临终时分,母亲终于想起了他,在她记忆中,他大概永远似分别时模样,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着离去,从此下落不明,邱晴会长大,这个男孩永远不会,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来。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厅中。
“卜”的一声,灯泡忽然爆碎,灯熄灭,邱晴才发觉,经过这么天长地久的一段时间,天根本还没有黑。
她姐姐过了两天才回来。
这两天麦裕杰一直陪着邱晴。
邱雨一进门暴跳如雷,将所有可以扫到地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她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把一口气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麦裕杰用手格开女友,冷冷说:“你怪谁,电话打到澳门,制片说你陪导演到广州看外景,谁会知道你成了红人?”他铁青着脸拆穿她。
邱雨一怔,无法转弯,索性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麦裕杰怒道:“这种姐姐要来干什么!”
但这姐姐也是替邱晴缴学费的姐姐。
麦裕杰取过外衣出门,邱晴紧紧跟随他身后。
麦裕杰终于转过头来,“你干什么?”
“不要生她气。”
麦裕杰注视她,“你同你姐姐是多么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来,“你错了,我们是同一类同一种,我们不是天使。”
麦裕杰伸手摸摸她的面孔,沉默良久,才说:“闷气时不妨找我,我们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经停止哭泣,她仰着头,正在喷烟,眯着双眼,表情祥和。
邱晴冒着再挨打的危险说:“你应该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亲可有遗言?”
“没有。”
“有没有剩下什么给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贴簿。”
邱雨按熄烟蒂,“你指明月歌舞团的剧照。”
“她生前很为做过台柱骄傲。”
邱雨讪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靥,连邱晴都觉得姐姐像足母亲。
“姐姐,你可记得幼时的事?”
“记得,在后台幕隙中偷窥母亲用羽扇遮掩住裸体跳舞,你的运气比我好,你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半退休,我则不同,我自三岁开始就知道她是脱衣舞娘。”邱雨的语气怨愤。
邱晴不响。
“你能不能想象,台下那些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统统为看她的肉而来。”说着邱雨轰然笑起来,她笑得挤出眼泪来,不住用手指划掉泪水。
停了一会儿她说:“后来蓝应标出现,他肯照顾她,她便安分守己坐家里侍侯他,开头待我们多阔绰,后来不行了,不是没有钱,而是钱不能见光,不敢提出来用。”
邱晴也记得那段日子。
“以至这层公寓,当年要用你的名字登记,便宜你了小妹。”语气逐渐苍凉。
邱晴绞一把热手巾给姐姐擦脸。
“母亲一向比较喜欢你。”
“不,”邱晴说“她总等你回来吃饭。”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我们这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邱雨侧着脸看牢妹妹,“你的书还要念下去?”
邱晴过去握住姐姐的手,“请你继续支持我。”
“有什么好读,你不如出来跟我做。”
“不!我决不!”邱晴惊骇地退后一步。
“神经病,看你那样子,恶形恶状,”邱雨直骂,“你别以为你肯做就做得起来。”
“我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
“对,”邱雨点点头,“自书院出来,拿千元八百在洋行里做练习生,听电话斟茶管影印机,好让姐姐一辈子支持你。”
邱晴凄凉的微笑,“但是没有那些眼睛。”
邱雨一怔。
“洋行里没有那些亮晶晶贪婪的眼睛。”
邱雨这才听懂,“呸”的一声,“你真的天真,有人就有眼睛。”
“你还没有答应我。”
“你真会讨价,尚余一年多是吗?”
邱晴感激地搂住姐姐,她姐姐说:“将来你要是嫌我,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赐。”
半夜,房间似传来呻吟之声,邱晴醒过来,并没有进房去查看。
他们不会回来的。
邱晴转一个身,睡着了。
现在她单独住在这里,姐姐有时回来,有时不。
留夜的时候躺在母亲以前的床上,咳嗽,转身,完全同母亲一模一样。
一次朱外婆进来,怔怔地问:“小芸,是你回来了?”
那只是失意的邱雨,得意的时候,她从不归家。
留下邱晴一个人,慢慢翻阅母亲的剪贴簿,度过长夜。
朱外婆看见了便说:“外头世界不一样了,你一点都不管,有头面的人已纷纷搬走。”
邱晴笑笑,“过一阵子雨过天晴,还不又搬回来。”
“这次听说政府是认真的。”
“城寨更认真,我查过书,公元一八四三年它就在这里了。”
“这里还有什么,你说给我听。”
“最后人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同你。”
朱外婆笑,“不,只剩下我老太婆一个人。”
夜深,风呜呜地响,西城楼附近空旷地带,特别招风,朱外婆一个人缓缓走到天后庙去,她根本不需要新装置的街灯照明,这条九曲十二弯的路她已走了半个世纪,再隐蔽也难不倒她。
半夜有人咚咚咚敲门,邱晴惊醒。
她挽一挽头发,起身靠紧木门,低声问:“谁?”
“麦裕杰。”
邱晴连忙打开门,麦裕杰伸手进来,把一只包裹丢地上,“好好替我保管。”他似魅影般在梯门消失。
邱晴连忙掩上门,下锁。
她轻轻拾起那盒包裹,一看,是只中型的糖果盒子,盒上印着五颜六色巧克力。
邱晴将糖盒顺手搁在原有的饼干盒子堆中。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不是最隐蔽的地方,而是最显眼之处。
第二天下课,有人在对面马路等她。
那人走近的时候,邱晴还以为是曾易生,他说过会来找她,一直没有,看清楚了,才知道是麦裕杰,两人身量差不多。
他低声说:“我答应带你散心,今晚七时在美都戏院等你。”
邱晴看着他,“要不要带糖?”
“要。”
麦裕杰已经走远。
回到家她把糖果盒子轻轻打开,里边放着白色轻胶袋,再打开,她看到透明塑料袋内是一把簇新红星标志的手枪,式样袖珍精致,与玩具店里陈设的最新出品没有多大分别。
她把盒子放进书包里。
从家到美都戏院,车程就要半小时,下了公路车,还要步行十分钟,这件货不好送。
邱晴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
她比她自己想象中要镇定得多,校服的功劳不少,雪白的裙子给了她信心。
邱晴穿插在人群中到了美都戏院大堂,一看,有一大群穿校服的学生在排队买票,她马上放下心,顺势排在他们当中。
不到一会儿麦裕杰就出现了,他跟着她后面,她买了两张角落票,鱼贯进场。
在黑暗中,她把糖果盒子交给邻座的他。
麦裕杰一声不响,又把盒子转交结另外一人。
邱晴见任务完毕,便站起来。
麦裕杰笑问:“你喜欢这出戏?”
邱晴也笑,她真的佩服他。
两人离开戏院,他带她去吃西菜。
“多谢你帮我这个忙。”
“你救过我。”
“你知道盒内是什么?”
“我打开来看过。”
“你不怕?”
“小时候蓝应标时常把三点八空枪给我玩。”
“蓝应标现住在美国罗省开餐馆。”
“有时我颇想念他,他照顾我们的时候我们过得最丰足,什么都有,母亲用最好的法国香水,叫一千零一夜。”
他掏出一只金表,替邱晴戴上。
邱晴睁大眼睛,“不不,我不能收下,校规不准佩戴首饰。”
“放假时用好了。”
“杰哥,我不会再为你带东西,上得山多终遇虎。”
麦裕杰看着她,“你一点都不像你姐姐。”
“就因为我有这么一个姐姐,所以我才可以穿起校服做不像姐姐的我,不然的话,我就是我姐姐,别在我面前说我姐姐不好。”
“喂喂喂,别多心,我何尝有批评你姐姐。”
邱晴呼出一口气,笑了。
过些时候她问:“你们几时结婚?”
麦裕杰一怔,“她还有其他男朋友。”
“你呢,你老不老实?”
麦裕杰被她逗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你那小男朋友呢?”
邱晴感喟,“他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麦裕杰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摸一摸邱晴的面颊,“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把你丢在脑后。”
邱晴忽然涨红了脸。
他送她回家。
邱雨双手叉着腰在梯间等他们。
她冷冷同妹妹说:“原来你这样报答我。”
邱晴急急分辩:“你误会了,姐姐。”
“我误会?朱外婆说的,麦裕杰半夜来敲门,此刻又被我亲眼看见,你俩亲亲热热地双双归来。”
邱晴气红了眼,推开姐姐,奔上门去找朱外婆算账。
她的牛脾气一旦发作不好应付。
邱晴用拳头捶门,“朱外婆,你出来对质,你出来。”她哭了。
朱外婆打开门,一阵檀香味扑出来。
邱晴质问:“你对我姐姐说些什么?”
朱外婆正在观音瓷像前上香,“不管说过什么,以后那满身纹身的小伙子都不便再来找你。”
“麦裕杰不是坏人。”
“两次案底都不算是坏人?”
邱晴语塞,没想到老人什么都知道。
“城寨里安分守己的良民并不少,你何必同这种人混。”
“他对我一向不错。”
“有你姐姐替他卖命已经足够。”
邱睛顺手把金表脱下,丢在桌上,开门回家。
刚来得及看见姐姐与麦裕杰搂着下楼梯。
没想到三言两语他们已解释清楚和好如初。
邱晴动了真气,个多月不与他俩说话。
邱雨掉过头来哄撮她,她也不予受理。
进进出出遇到朱外婆,假装不认得。
麦裕杰只得在校门口等她。
看见邱晴,挡在她面前,她往右,他也往右,她往左,他也往左,总是不让她走过。
“邱晴,你听我说,我打听到你兄弟的下落了。”
邱晴一怔。
“你不想见他?”
“我没有兄弟。”邱晴停一停,“再说,叫姐姐知道我同你说过话,我是一条死罪。”
“两个月前的事你还在气!邱雨与我已决定结婚你可晓得。”
邱晴转怒为喜,“真的?”
“骗你作甚,不过婚后我们会在外头住。”
邱晴失望,“为什么?”
“城内各式洞窟没有特殊权力倚赖已经不能立足,一定要退出。”
邱晴不语。
“对了,你的哥哥姓贡,叫贡心伟,同你一样会读书,是英皇书院高材生。”
“你是怎样找到他的?”
“山人自有妙计,本市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总能找得到。”
“他长得可像我?”
“我没有见过他。”
“我暂时也无意相见,我们根本不认识。”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贡家家庭环境好像不错,每天有豪华房车载他上学,不过这小子也很怪,他喜欢早一个街口落车,然后步行到校门。”
调查得这样详细,要何等样的人力物力。
邱晴起疑,“杰哥,你的势力,竟这样大了。”
“你也长高啦,明年就中学毕业了。”麦裕杰只是笑。
邱晴与姐姐言和。
邱雨带妹妹参观新居,房子在中上住宅区,一进门便是一大座关帝像,点着暗红的灯,看上去有点诡秘,厅房则布置得十分华丽。
邱雨说:“你不是一直想搬出来?不如与我们住。”
此刻邱晴又不想这么做了。
“看我拍的结婚照。”没有注册先枪热闹。
邱雨穿着白纱,化过浓妆,在彩色照片中算得是美丽的新娘。
邱晴挑两款预备拿回家,忽然感慨地说:“母亲生前一直想拍结婚照。”
“同谁呢?”邱雨无奈地摊摊手,“她从来没有结过婚。”
“不要这样说。”邱晴哀求。
“我讲的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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