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实的,但却急骤得很,两匹马,一匹雪也似白,另一乘却是花斑皮毛的,在这大寒天,两匹马却全是喷气如雾,而且,身上也都汗湿如浆,显然的它们皆经过了一段长距离的发力奔驰了……像是马上的骑士有什么要事,也像是他们的心里都急着什么。当然,他们都是急着什么的,因为,策马而来的鞍上人,一个是“十臂君子”西门朝午,另一个,就是“黄龙”项真了。
他们笔直的对着这栋房舍奔来,而这幢房舍里住着的人,嗯,就是项真分别已久的好友,两块板包要花与曾经领受过他大恩的晏立两口子,还有,就是项真的义姐君心怕了……在项真帮着无双派的鹿望朴等人前往对付碑石山的黑手党之前,他们经过大元府时,项真就说好说赖费尽了功夫将包要花晏立两口子及他的义姐安置在这里住下,那时,他们全都受了或重或轻的创伤,也正需要好好养歇一段时日,但是,项真却料不到他这一去竟是去了这么漫长的时间,而在这段血腥风雨的时光里,尽管他连连征战,杀戈不断,但是,他却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尚暂居在大元府的好友,以及,他的姐姐,项真是一个深沉而含蓄的人,他不可能将他的心思形之于面,透之于外,不过,他自己却贴切的感到这种思念有多深,有多重,像缕缕的丝,不绝的线,缠绕着他的心全在一阵一阵的紧栗了……从郸州奔到这里,足足策马狂驰了十一天,相当快了,快得西门朝午都有些消受不了这颠簸之苦,但项真的情绪却是兴奋,昂亢的,焦切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什么叫休息什么叫睡眠,自别了荆忍,购得这匹健骑,他就夜以继日夜能多快有多快的往大元府赶,西门朝午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明白项真心头的急切,更晓得他情感的所系,这宛如用力压制住的一股热流,只要压力消失,它就要汹涌而澎湃了,而那将是狂浩的激荡的,更是火般炙烈的;自然,项真一直惦念他的老友,不过,还有比老友更使他惦念的因素——他的义姐君心情!
一个人的爱是不可能被长期禁铜着的,纵然硬生生的隐讳,硬生生的迫藏,却总有突然发泄的一天,那一天只要到来,则一切隐讳与强制的力量俱将失效,反而促使这情感更形猛荡而奔放,有如火山的岩浆突然喷射,现在,项真就是如此了……马上,此刻,西门朝午与项真都已看见了那栋雪花掩映下的清幽房屋,一时之间,项真不觉有一股鼻端酸涩的感触,他的心跳着,血液流循加快,连握缰的双手都在微微抖动了,很突兀的,他将马行的速度缓了下来。
西门朝午冲出去五六丈远也收住了势子,回过头来,这位“千骑盟”的魁首低叫道:“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回子事嘛?急着赶路的时候恨不能插飞来,临近了,反而又犹豫啦……”揉揉僵冻的面颊,项真沉缓的道:“当家的,我们慢一点,从容一点去,免得惊吓了他们……”哈哈一笑,等项真的坐骑与他并行了,他才道:“你呀,小子,就全他娘的假正经,这一路来,简直就像拼命一样的赶,把老汉累得晕头转向,心跳气喘,食也不知味,睡也难成眠,快到家门了,却又摆出这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奶奶的,你这算给谁看的哪?”
双目凝注着雪景的朦胧屋舍,项真答非所问的道:“你想想,当家的,在这段日子中,君姐姐可会瘦了?”
怔了怔,西门朝午随即笑道:“当然瘦了;我虽然不大懂得男女之间爱来爱去的那一套,不过我也总听人说过,害相思病是一定会瘦的,像……呃,像西厢里头的崔莺莺的和张生,一男一女只是空隔着道墙,不就都茶不思来饭不想了?一个人茶饭不思,还他娘能胖到哪里去!”
有些啼笑皆非的摇摇头,项真道:“在男女之情这上面,当家的,你可真是知道得不算多,而且,论说起来也实在不够雅……”“哑”了一声,西门朝午道:“雅?雅个鸟!我只要看上哪个妞儿,就派人到她家提亲说媒,把价钱开出来,价钱不要太离谱,我就把聘礼送过去跟着就将妞儿接过来,根本用不着什么婚典堂礼,一顶花轿另再给孩儿们大吃一顿应个景也就行了,不偷不强不迫不逼,大家全是自愿。合则来不合去球,彼此准也犯不上扭扭捏捏;我,我还我那些妞儿谈情说爱?没有那么功夫!”
微微一笑,项真道:“所以说,你还不解风情,不识温柔滋味……”哧哧一笑,西门朝午道:“只要我娶过来的侍妾们能伺候得我舒舒服服,不惹我烦心也就够了,我管她们吃饱穿暖,大家干脆,要我故作多情万般的样子去和她们谈什么风花雪月,轻怜蜜爱,哼,免套!”
说到这里,西门朝午指了指前面的屋舍道:“项兄,可就是那座房子?”
点点头,项真道:“不错,当时我费了半天功夫才为他们找好租赁下来的……”悠悠的,他又道:“却不想一下子过去这么长长的日子了……”挤眉弄眼,西门朝午道:“这叫什么?‘别时容易见时难’哪……”项真没有作声,他带着些儿痴迷意韵的怔怔凝视着雪中的那栋房子,而现在,他们已来到了小桥之前。
西门朝午翻身下马,他抖落了满身的雪花,把双手凑在嘴巴上呵了几口热气,然后,他笑道:“我去拍门报吉,行不?”
轻轻的,项真道:“有劳当家的了。”
一探手,西门朝午道:“固所愿也。”
说着,他踩上那座小木桥,在一阵“咯吱”“咯吱”的碎冰声及桥架震摇声里,这位“千骑盟”的大当家来到篱边门旁,他伸出手去,在那扇紧掩着的斑剥木门上用力敲着,边高声喊:“稀客来罗,稀客来罗,里面的人快来开门哪……”又是敲又是喊的,片刻后,里头的房门已被打开,一条高大魁梧的身影现了出来,这人朝着篱外大声问道:“请问哪一位?”
西门朝午宏笑道:“我叫西门朝午,不算什么玩意,宝贝在后头,项真回来啦,你老兄还不赶快迎将出来?”
那大汉猛的呆了一呆,一呆之后却突然跳了起来,他没有出来开门.反而立即向中间那排正屋跑去,一面跑,一边放开喉咙大叫:“君小姐,君小姐,恩公回来啦,恩公回来啦,包大爷,恩公回来啦,你们快出来碍…我那老婆,你也拾掇着来迎……”西门朝午睹状之下不由哈哈大笑,边回头朝项真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位仁兄大约就是你;那个从双义帮手里救出来的晏立吧?娘的,我看他像猛古丁得了羊癞疯啦……”这时,正屋的门已被突然打开,君心抬细弱而窈窕的身影由屋中的灯光映了出来,显然,她已为这过度突兀的喜讯而激动得有些失措了,语声是那么兴奋,那渴切,又那么抖颤;她强自压制住内心情绪的汹涌,目光急迫的四处寻视,边急的道:“在哪里?晏大哥,在哪里?”
左面的厢房门在此时“砰”的推开,嗯,那冲出来的人果然不就是包要花!他一冲出立即大叫:“老晏,人呢?
他妈的人呢?我要剥了这小子——”
晏立急匆匆的奔来启门,边叫道:“在外头,就在外头……”于是,君心怕、包要花,还有甫从房中奔出来的,唔,晏立那位同甘共苦的一口子,四个人几乎全挤向门边,包要花一拦晏立两口子,还是让君心怕先出来了,西门朝午一见君心怕,不禁心头大赞道:“好,好一个世问少有的标致女子,看她美而不荡,艳而不妖,静而不冷,柔而不懦的神态,就必知是个难得的娴淑佳人无疑!”
心头想着,西门朝午连忙正容施礼,一口气道:“不才西门朝午,项真至友,项真兄弟便在后面!”
在这等焦渴殷切的节骨眼上,君心怕仍不失态,她在微怔之后立即盈盈还札,边轻细的道:“君心情见过西门壮士——”说完了,她才将目光投向小桥的那边,而桥那边,项真正深深的,火热的,渴切的也凝视着她,一刹间,两人的目光像是胶着了,冻结了,那么痴,那么粘,那么激动的缠在了一起,宛如时光全然停顿,万物归向永寂;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没有任何烦嚣相扰,天地之间就像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他们火热的凝视了;这瞬息,毫无掩隐的,毫无矜持的,两个人的情感迅速交流,爱意立即融合,连两颗心,也紧紧的拥抱成一颗了……西门朝午含着微笑,默默的看着这一对饱经情感折磨与世事忧患的男女;有一种深深的怅触和体悟浸袭着他,这一瞬间,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很多,却也宛似突然失去了很多,现在,他知道了男女之间“情”字的伟大,更了解了其中那股子可以使一切黯然失色的无比力量,这股力量是能以压制每一桩逆流的是毫无疑问的雄浑而浩荡的,它几乎能惊天地,泣鬼神……本来包要花要冲上去拥抱项真,此刻,他也屏息站住了,晏立和他的女人更是连大气也没敢多透一口,并立着注视这令人弥足珍贵的永恒一刹,他们是过来人了,当然晓得这个时间他们应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只需要寂静,无声无息的寂静。
于是,良久——
项真缓缓下马,一步步的踏上小木桥,他目光丝毫未曾移动的凝视着君心情那张姣好而清丽的面庞,低沉的,他叫:“姐……”君心怡蓦然抖索了一下,颤颤的伸出双臂,幽幽的:“弟弟……”随着这一声“弟弟”,君心怡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一声哽咽中泪水夺眶而出,同时,她飞一般狂奔了过去,项真也迎上两步,猛然将奔过来的君心怡搂入怀里,那么紧迫用力的搂入怀里!
君心怡几乎全身都瘫痪了,她把整个娇弱的躯体深埋在项真的臂怀内,面颊也贴偎于项真的胸膛上,现在,她可以清晰的听到项真的心跳,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还有,那炎热的体温,强烈的男人气息,这些,俱是那般熟捻却又如此陌生啊,但是,无论如何,君心怡已经完全满足了,完全释虑了,她知道,她又在项真的怀抱中找回了期冀,找回了希望,更找回了慰藉与爱,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就像自己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他一样……多美妙而隽永的片刻,世上的千万对痴男怨女,所以会那般甘受情磨,甘忍情苦,所以会如此不顾一切的追寻他(她)们的期冀和理想,这股局外人看上去那般可笑可叹的傻劲,也就全在这相等的片刻中答复了一切了……雪花飘落,洒在项真和君心怡的发梢,肩头,与鞋面上,洒在他们那两张激动而痴迷的面容上;项真低下头看着君心怡,君心怡也仰脸凝注着他,于是,他们都发觉自己深爱的人儿消瘦了,清减了,也憔悴了,是什么原因会如此呢?漫天的风霜?劳累的奔波?血腥的杀戈,或是生活的坎坷?不,是刻骨的相思,铭心的怀念,以及天各一方的煎熬碍…苍哑的,项真道:“姐,我回来了……”沾着泪的脸蛋儿努力漾起一抹苦涩却欢掀的微笑,君心怡抽噎着点头,哀怨的道:“你回来了……想得我好苦……”用嘴唇摩挲着她的额角,项真悄细的道:“原谅我,姐,我不是有意的……”喃喃的,君心怡像梦呓一样的道:“这些个日子以来……弟,你不知道我过得多凄清,多孤寂;白天黑夜全担着一颗心,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生怕你受了什么伤害……醒着的时候想着,睡着的时候也挂着……或许你不会明白,弟,假如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独自活下去的……我没有这个勇气……”幽幽袅袅的倾诉着心底的话,而心怡是抑制得太长久了,隐憋得太长久了,她早就要向项真吐露的;在项真的眼中,君心怡就似是一株细弱的幼枝,一朵娇嫩的蓓雷,不能经风霜,不能经雪雨,她是那么柔细,那么温驯,又那么淡雅,她需要项真有力的双臂来环护,坚实的胸膛来遮挡,但是,令项真愧的,虽然在他尽力的维护下,这株细弱的幼枝,娇嫩的蓓蕾,却仍旧承受过多少磨难和酸楚碍…”低徐地,项真怅然道:“姐,是我不好,使你精神上际负了如许沉重的痛苦,可是你要相信,相信我对你的思念,相信我心中对你的索怀……”含着泪笑了,君心怡点着头道:“我相信,我完全相信,从在青松山庄的囚牢里,你告诉我你爱我的时候,我己把整个心交给你了……弟,随便你做什么,随便你对我怎样。
我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猜疑的……”
微微有些抖索,项真道:“姐……姐……要我怎么说?
要我怎么表示和对你的依恋与思切?这段漫长的时光,想得我好苦……”轻轻用细长而深嫩的手指比在项真唇上,君心怡温柔的道:“我知道,弟,我全知道……有好几百次,我在梦中见到了你,我不顾一切的告诉你我是如何盼望你归来,我是如何舍不下你……我想,纵然我们隔着千万里遥远,在同一个梦中,我们的心意必会相通,你也一定会听到我向你说的那些傻话,弟告诉我,你全听到的?”
项真深沉的道:“是的,我全听到,就如现在一样清晰,一样真实……”于是,在泪波莹莹中,君心怡喜悦的笑了,她怜怜的又把脸蛋儿依贴到项真胸前,项真更用力的环揽着她,在雪花缤纷里,在寒冷的空气中,他们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身外的一切,整个天下,除了他们彼此之间心的呢喃,灵魂的倾诉,肌肤的接合,宛如就没有别的了,任什么全都已那般虚渺,任什么全都是如此空寂,整个空间幻为一粟,而他们,便依偎在这一粟里了……很久,真的很久……包要花拖着一双厚棉鞋走了上去,他轻轻拍了拍项真的肩头,哑着嗓子道:“公子爷,别只顾着你姐,就算老朋友全不要了,也得替人家远道伴你而来的贵客着想哪!天寒地冻的,愣在外头算是怎么回子事?”
悚然惊悟,项真如梦初觉般放开了怀中的君心怡,他一张俏俊的脸容火赤赤的发热,窘迫的道:“老包,你好?——”皮笑肉不动的一张牙,包要花道:“嗯,你还记得我好不好?你这一去可真叫痛快,把全付担子朝姓包的肩上一搁,妈的,包老爷就差点没闷憋了气!”
双手紧紧握住包要花的手,项真诚挚的道:“这些日子来,老包,多谢你对君姐姐及晏立两位的照拂,多亏你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