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言我艺已成然人未成。希望我再随他修习三年,这三年里教我如何做人。”忆起往事,馆陶面上有清晰的追悔之色。“当时老师把我关在房里,不许我出去。半夜里,我想偷偷溜出去,发现窗户居然可以打开。当时满脑子下山下山,也没有细想,就翻窗出去,偷遛下山。”
秦雷忍不住插言道:“那扇窗户是谁打开的?贵师还是令师兄弟?”
馆陶点头赞许道:“在上京时,我就说殿下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我下山后被冷风一吹,也想明白了此节。恩师智珠在握,定不会犯次等低级错误。当时我只道恩师故意为之。也没脸回去了,就下山投了齐国。”
秦雷摇头道:“不会是贵师,你从小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你的性格他应该最清楚。如果想留你,就绝不会开那道窗。如果不想留你,也没有必要白日里与你费口舌。”
馆陶惨笑道:“可惜我用了三年,尝尽人情冷暖后,才想通此节。定是我那师兄嫉妒于我,哎,不说也罢。”他调整下心情,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想我当年下山之时,何等的恃才傲物,何等的目空一切。甫一下山便在诗仙会夺魁,楹联阁称雄,又为民伸冤,凭满腔正气,在公堂上斗倒有铁齿铜牙之称的大齐第一讼师。一时间誉满上京,春风得意啊。”
秦雷知道虽然此刻拿来做反面教材,但那想必是馆陶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当时自以为大齐第一高人,便不屑于像一般布衣似的从高门清客开始做起,博得东主欢心,被举荐进入官场。总幻想着一朝皇帝征辟,从此一步登天。因而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无数高门贵族的邀请,自此被他们嫉恨。朝廷每年的查举征辟皆控于这些人之手,我自然没可能由此入仕。甚至皇帝太后闻我才名,屡次想招我入宫见驾,也被悉数阻拦。久而久之,日渐潦倒,为生计所迫加上有些自暴自弃,做了些下做事,最终竟成为上京城一大笑柄。”
馆陶说了一气,口有些干,秦雷去给他端水,他摇摇头,微带嘶哑道:“殿下,我告诉你我的前半生,不是为了缅怀什么,更不是为了让你笑话,而是为了向你说明两个字。”
秦雷知道这是一个前半生失败的大才对自己的总结,神态专注的聆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馆陶直楞楞的看着秦雷,前所未有的庄重道:“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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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中都雨】
第七十三章 大道汤汤,逆之者亡
“规矩?”秦雷若有所思道。
“就是规矩,这个世界是有规矩的,你可以遵守,也可以不遵守。”
秦雷长叹一口气道:“若不遵守,就会犯规,便会被守规矩的排斥。”
馆陶点点头道:“对了一半,若仅仅被排斥还有在场上玩得可能,大不了玩的凄惨些,寂寥些。”
秦雷恍然,闭目惨然道:“既然是规矩,就有制定和监督的,若我不守规矩,便会被制定的和监督的撵出场去,连玩的资格都没有。”
馆陶落寞的点点头,自嘲道:“我就是那被驱逐出场之人。”说完这句话,馆陶反倒轻松起来,笑容重新挂在脸上。
秦雷的脸色却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他轻声问道:“这规矩是由谁制定的?又有谁来监督呢?”
馆陶知道秦雷说这话便代表他当真听进去了,微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这是问题的根本。”然后把腿从胡床上放下,与秦雷并肩坐着,悄声道:“先回答后一个,这举国的官员士绅,豪门大族,乃至你们皇家,都是这个监督执行的。”
“至于由谁制定的,我起初以为是皇权,或者是掌握国家权力的几个人。但当我去探究,却悚然发现就算是掌握权柄者,倘若违反了这个规则,也会被其他监督者自下而上的推翻。”
秦雷思索一下,问道:“倘若所有监督者集体违反规则呢?”
馆陶森然道:“那就会被所有在场游戏的人驱逐。礼崩乐坏,江山易色。”
秦雷心中渐渐清晰,他想到了马先生和恩先生,沉吟道:“这应该是规矩本身在起作用,这就是所谓天道吧。”
馆陶讶异的看着秦雷,半晌才喃喃道:“本以为你颇具慧根,没想到还是小觑了你。”转而自嘲道:“我这些年为了写《齐国改良奏议》,走了很多地方,接触了很多人,思路渐渐开阔。才想明了这其中的道理。没想到你竟一朝顿悟。”
秦雷不好意思道:“我随便胡说的,就算说对了,也是站在你的肩膀上,没啥了不起的。”
馆陶哈哈大笑道:“看来你放开了。”
秦雷俯身捡起那个石榴,小心地择去摔烂的部位,把最后一块皮去掉,露出里面红宝石般的果粒。眉眼舒展道:“若是还放不开,却也没有放开的必要了。”
馆陶起身正色道:“殿下谨记,夫天地阴阳,各有教令。所为大道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
秦雷也起身双手奉上那个形状虽不完整,却依然晶莹剔透,诱人生津的石榴。
馆陶笑着接过,又重新递给秦雷,清声道:“本来就是给殿下的。”
秦雷捧着石榴,恭敬道:“还请先生教我。”
馆陶微笑道:“世人皆爱梅兰竹菊,我却独爱石榴树。”
秦雷‘啊’一声。心道这位先生果然品味异于常人。”
馆陶悠然道:“年青时我爱石榴花盛夏开放,火红的花朵直指太阳,在百花凋残的季节张扬无畏。那种摄人心神的气魄让我无法不爱它。”
转而感叹道:“可现在却爱石榴之枝虬结不失柔韧,有梅树之奇崛,而无梅树之枯瘠;爱石榴之叶优美不失厚重。有杨柳之清新,而五杨柳之柔媚。实乃兼备梅柳之长,而舍梅柳之短。”接着问道:“殿下,你知道这石榴花有几种?”
秦雷想了想,答道:“好像是两种,一种单瓣的,还有种重瓣的。”
馆陶笑道:“不错,那你可知这两种花哪种可以结出你手中的石榴。”
秦雷苦笑道:“应该是单瓣,看来这石榴很有讲究啊。”
馆陶点头道:“对,因为重瓣花期时开得太盛,耗尽了精华,没有余力结实。”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另一个完好的石榴,厚厚的皮把果肉包裹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内里的精华。
馆陶托着这枚石榴,洒然道:“张扬到连烈日都敢蔑视的石榴,到秋里会结这种内敛到极致的实。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雷思索片刻,沉吟道:“因为经过漫长夏天的烈日暴晒、风吹雨打,石榴已知天地之威,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娇嫩的籽。”
馆陶摇头道:“这样理解却把石榴看小了。”
秦雷好奇道:“那先生怎么看?”
馆陶笑道:“石榴乃是富贵之树,花中贵人也。你看春天里百花争妍,它知道想要出头十分困难,所以它偃旗息鼓,积蓄力量。等到夏季里,百花畏惧电闪雷鸣,日晒雨淋,但石榴知道阳光雨露皆是天恩,所以他肆无忌惮的放,却安然无恙。秋风一起,它便知道就要天寒地冻了,便毫不犹豫的谢掉高贵的花,为自己包上厚厚的皮。所以可以安然的渡过冬季。这样年复一年,体察天心,顺时而动,怎么会有祸患临头。”
最后语重心长道:“贵人要学它呀。”
秦雷躬身受教。
两人这番意义深远的谈话,被沈青的敲门声打断。秦雷向馆陶重新深鞠一躬,诚挚道:“谢先生教我,秦雷受教了。”
馆陶没有躲闪,而是嗤笑道:“殿下主意最正,若不是心里已接受我昨日的说法,又怎么会去按照我说的作。”然后叹道:“你今天这番作态,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些罢了。”
秦雷直起身,灿烂的笑道:“人生在世,求得不过是心安二字。”那一刻,神态像极了馆陶心中那个神圣的老头。看的馆陶一阵发呆。
等他回过神,秦雷已经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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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告诉秦雷,皇甫战文来了。
当秦雷看到皇甫战文,发现这位威武的将军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围着大堂团团乱转。
秦雷走上前,笑道:“皇甫将军莫要再转,吾看着眼晕。”皇甫见秦雷来了,忙上前行礼,惶急道:“殿下,不好了,才打了不到三成的板子,营里就已经有些弹压不住了。”
秦雷考量的看着他,笑眯眯的道:“皇甫将军坐下慢慢说,看看本殿下有什么能够帮你的。”
皇甫战文瞪大眼睛道:“难道殿下要置身事外吗?”
秦雷在案台后坐下,双手一摊,奇怪道:“人是你的人,打是你打的。与本殿下有何干系?”
皇甫战文知道自己被耍了,气愤道:“殿下莫非当战文是三岁孩童吗?”
秦雷也不恼,只是眯着眼看他,轻声道:“那皇甫将军当本殿下是几岁孩童?”
皇甫战文闻言表情一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秦雷右手摩挲着案台上的镇纸,轻声道:“皇甫战文,年庚卅七,乃军中巨头皇甫家此代长子,十四从军,每战必身先士卒、甘冒矢石,因功擢升禁军越骑校尉,掌禁军八彪之一。后虽治军严明,然爱兵如子,深孚众望。据说一次陛下临时起意,到你越骑营中巡视,发现整个营垒森然有度,军容整齐。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到来而慌乱。陛下当时赞你好比汉之周亚夫。想来若不是那件事,禁军膘骑将军的位子非你莫属。”
皇甫战文苦笑道:“原来殿下已经把末将调查一番。”
秦雷温和笑道:“请问这样一位将军,会带出怎样的兵?”
皇甫战文一脸惭愧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末将已是强弩之末,日薄西山。带不得兵了。”
秦雷阳光和煦道:“既然将军带不得兵,那把印信宝剑交出来吧。本殿下送你回京养老!”
皇甫战文本来一直弓着身子,闻言终于忍不住挺直腰板,须发皆张,怒瞪着秦雷道:“五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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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中都雨】
第七十四章 孤零零的宝剑
秦雷云淡风轻的与皇甫战文对视。
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皇甫战文脸色阴晴变换,放在腰间宝剑上的手紧了又松开,终究还是没有魄力去抽那宝剑,最终闷声道:“殿下,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吗?”
秦雷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嗤笑道:“问得好,这也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不等皇甫战文答话,秦雷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知道你心不在太子这边。”
诛心之言。
秦雷摆摆手,阻止皇甫战文的分辩,稍微认真道:“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的人,真的。”
皇甫战文彻底无语。默默的等着秦雷的下文。
秦雷看着他,淡淡的道:“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把镇纸往桌上一搁,清脆的响声吓得正走神的皇甫战文一个激灵。
等回过神来再看秦雷,发现他正冷冷的盯着自己,一向很温和的双目竟然透着森然的光。就像草原狼王的目光,威慑中带着不屑。
皇甫战文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毁灭。就像捏死一只小虫那样无足轻重的毁灭。他的喉结抖了抖,感觉背后有些发汗。
秦雷面无表情的摩挲着镇纸,声音冷淡而不带感情:“我与太子不是同一人,你还可以选择一次对我的立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皇甫将军准备怎么选吧?”
皇甫战文避开秦雷的眼睛,垂首不说话。感觉自己的背已经湿透了。被过堂风一吹,冰凉一片。再阳奉阴违下去这位脾气古怪的殿下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对方的皇子身份让他缩手缩脚。再说对方还有钟离坎和他自己的百人卫队,加起来共五百人,若想不声不响的把他软禁起来,是不可能的。
秦雷心中感叹,若是没有这个皇子身份,就算是怎么威胁,恐怕都不会令这位将军低头。馆陶说的没错,遵守规则者才能获胜。若是自己不把自己当皇子,又怎么指望别人把自己当皇子对待呢。
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秦雷把头转向天边,放过他,呢喃道:“今日校场之上,我已经释放了足够的善意。不需要你回报以忠诚、不需要你的牺牲,甚至不需要你的信任也可以。”
皇甫战文猛地抬起头,迎上秦雷那亮若星辰的眼睛。秦雷目光柔和的看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当时不是作伪,我对你的承诺也不是作伪。我会帮你重回沙场的。你相信吗?”
皇甫战文点点头。
秦雷把镇纸轻轻的放回原位,柔和道:“做为回报,我只要你在这段时间的服从,可以吗?”
皇甫战文终于支持不住,颓然跪倒在地。解下腰间佩剑,双手献给秦雷。
秦雷笑笑,沈青上前把佩剑接过。解剑跪赠是表示臣服的意思。
秦雷对沈青问道:“那些人喝的怎么样了?”
沈青垂首答道:“回禀殿下,属下出来的时候,大多已是喝多了。”
秦雷点点头,对跪在地上的皇甫战文道:“我把今天早上没迟到的那几个留着管了个饭。待会你把他们带回营。记住,一定要让被打了板子的看到。后面的事情不用吩咐了吧?去吧。”
皇甫战文领命而去。
见皇甫战文走远,沈青把他那把佩剑递给秦雷把玩。秦雷摸着古色古香的剑鞘,一按机簧,一泓秋水似的长剑脱鞘而出,在空气中微微颤抖呻吟着。
沈青此时才发现秦雷的手有些哆嗦。
他本来想问:“殿下,你方才怕了吗?”不知为什么,没敢说出口。
秦雷却不放过他,把视线从宝剑移到他脸上,呲牙道:“沈青,你有点害怕我了?是不是”
沈青默然。
秦雷的手恢复了稳定,把长剑‘咔’的收回剑鞘,摆在桌上。轻笑道:“你与皇甫战文都是老实人,不善作伪,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转而有些落寞道:“去问问沈冰审的怎么样了。”
沈青领命而去。
秦雷望着桌子上孤零零的长剑,自嘲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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