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必杨朱墨翟皆入祠,但是如算学名家入祠,却是可以的。此前以算学家配享孔庙,争议甚大,若设先贤祠,便可无争议。”石越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些,似乎要以此表明他的决定,他心里也知道以这样的理由是很难说服众人的。先贤祠对在座的人来说,除了苏颂以外,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这些人死后,即便是进不了孔庙,也是有机会宗庙配享的。
果然,王珪息事宁人地说道:“子明,这个先贤祠若专为祭祠算学家似无必要。这次兵器研究院不幸死难的人可以进忠烈祠祭奠,那也是罕见的殊荣了。为何非要偏执于一个先贤祠?”
“诸公。”石越抱拳环顾,慨声道:“设立先贤祠是功在千秋之事,它可以鼓励一代一代的人去追求真知,了解天地间的奥秘,甚至于不惜为此献身,因为他们会知道,自己死后,英灵能得到祭奠,自己的努力会得到天下的认可!当然,先贤祠也是慰藉军器监事件中死去的二十五名研究员和八名工匠的地方,他们不仅是为国捐躯,也是为追求真理而死!在一个个教训中吸取经验,是前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必须被我们用一种特殊的形式来纪念!”
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司马光蹙眉道:“死去的人诚然值得悼念,但是有英烈祠足矣。我总以为,若创立先贤祠,不利于淳化风气,且会破坏董仲舒以来儒术独尊的地位……”
石越愕然道:“君实相公何出此言?”
“朝廷为钻研奇技淫巧的人如此郑重的大开先例,必会影响天下风气。若只是入祠英烈祠,倒还算合情合理。”
“君实,这是偏见!”
“偏见?儒学自是正统。”
“儒学不仅仅只有九经!天地之间,存在大道,要了解道是什么,就需要我们格物致知。仅凭九经,是不能了解天地的真理,圣人的本意的!”
吕惠卿心里其实是非常同意石越的意见的,但同时他也十分怀疑石越是不是别有用心。在他看来,石越的七书已经开了奇技淫巧之例,这先贤祠不过石越欲借朝廷威信来巩固他的学术地位而已。不过吕惠卿更明白这件事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含义——白水潭学院集体悼念死者英灵的事情,他早已听说,《汴京新闻》、《新义报》甚至《谏闻报》都有详尽的报道,他一点也不想得罪白水潭学院上万师生,倒是乐得看石越和司马光打擂台。
与吕惠卿相反的是,冯京虽然心里支持司马光,但却不愿意看到二人发生矛盾,这时见二人争执,便连忙出来说道:“我以为不必争执这些细节,政事堂本是支持动议的,还是想想怎么样说服都给事中杨绘和礼科给事中吕希哲?要紧的是不要出现三驳。”
吕惠卿目光转向韩绛,笑道:“韩相以为如何?”
韩绛本来就在为难,若不支持石越,不免得罪了这个红人,若是支持,就要承担三驳的政治风险。杨绘的性格他是非常明白的,虽然到时是谁辞职尚且难说,但事情走到那一步,本身就已经是失败了。他沉吟良久,才含糊道:“若一点不改,那是断然不行的。不过这次设立英烈祠与先贤祠,本来就是以政事堂的名义颁敕,若这么被驳回了,似亦有失体面……”
吕惠卿不由笑道:“韩相的意思是要杨绘能接受,政事堂也不失了体面?”
“正是。”
吕惠卿环顾众人,道:“依我之见,不如一面且由石大人去草拟方案,最好能先说服杨绘与吕希哲;一面可由常大人先准备祭祀之礼,到时纵然给事中们不肯通过先贤祠,我们也可以给死者风光大葬,迎入英烈祠,以示朝廷之恩。”
韩绛也点头赞道:“此议甚佳。诸公可还有意见?”
这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之法了,当下众人纷纷赞同。石越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吕惠卿见众人都无意见,又笑道:“此事便算暂时议妥。且说第二件事,也与兵器研究院有关。是一个叫赵岩的研究员改进火药,制成火药颗粒的事情。赵岩的嘉奖令已由吏部颁发,我们要议的是军器监苏大人上表,要求扩大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的生产,给永兴军诸路以及河北诸路诸军配备霹雳投弹。皇上下诏,询问尚书省与枢密院、学士院的意见。”
苏颂忙欠身道:“下官乞政事堂下敕,在河北、陕西、两浙、广南东路各增建一座火器作坊,河北、陕西两路,以日产五百枚至一千枚为额,两浙路与广南东路以日产百枚为额。加上京师作坊,最终使每天可以制造两千到三千枚霹雳投弹……”
“且慢。”司马光问道:“一枚霹雳投弹的成本是多少?”
“现在已经可以降到三百文左右。”
“一个普通厢军一月的薪水?”
“相对来说……”
“每日以生产两千枚计算,是六百贯,每月是一万八千贯,每年约二十一万六千贯。若再计上运费……”
“君实相公,三百文已极便宜,一枚霹雳投弹也就是七八枝箭的价格,却比七八枝箭有用得多。”
“但这是额外支出的,难道军器监准备减少弓箭产量?”
苏颂顿时语结。
王珪插话道:“但是皇上一定是支持的……”
司马光不客气地说道:“大臣不是专为迎合皇上的意思而设的。大臣要为天下着想!”
王珪面红耳赤,心中暗恨。吕惠卿却讥道:“司马公说得不错,然某以为,正因大臣要为天下着想,才不当吝啬区区二十余万贯的开支。须知若打一次败仗,国家的损失远不止二十万贯。”
司马光反唇相讥道:“吕相公莫不是以为有了霹雳投弹就可战无不胜?我却以为有了霹雳投弹,不过是多了把双刃剑而已。若是自觉可以战无不胜,只怕穷兵黩武,国家的灭亡,也指日可待!”
“司马公又何必危言耸听?每年军费单俸禄支出就有近千万贯之巨,区区二十余万贯算得了什么?裁掉两千厢军就省出来了。某以为这个规模还要扩大。”吕惠卿慢条斯理地说道,存心激怒司马光。
石越立时就明白了吕惠卿的用心:皇帝循问两府和学士院,不过是问怎么样执行,了解一下利弊,至于增建霹雳投弹院,进行大规模生产,那是势在必行。若司马光在这个问题上再次逆鳞犯颜,保不准皇帝就要把他赶出政事堂。因此吕惠卿才这么咄咄逼人,不断刺激意欲节省财政开支的司马光。石越心里也恼怒司马光在先贤祠地问题上和他纠缠,导致他在政事堂陷入被动,吕惠卿从而可以轻易地把包袱丢给他。但让司马光在政治上陷入困境却并不符合他的利益。户部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完全有赖于司马光个人的政治威信——石越无法想象换一个人来推行并县省州的政策的结果,那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反对声。唯有司马光一人有本事让这么大的改革安安静静的进行。
所以石越还是要拉司马光一把。他趁着司马光一时辞拙,插道:“君实相公也是为朝廷着想。朝廷增加开支,哪怕再小,都要慎之又慎。因为增起来容易,减起来就千难万难。冗兵冗官冗费,不是一夜之间出现,而是日积月累,不知不觉形成的;百姓的负担加重,也并非出自一夜之间,同样是这里加一点,那里加一点,积少成多。故为政者对每一项开支进度都要慎重。今日加二十万贯,明日再加二十万贯,则国家财政,再也没有好的一天。”
这一番话说出,司马光大感知己,吕惠卿却笑道:“子明的意思是反对增设霹雳投弹院?”
“非也,非也。”石越连连摇头,笑道:“霹雳投弹是军中利器,自然不能吝啬。但在增建霹雳投弹院的同时,我们要寻一处地方,减掉开支,使整体支出不增加,这才是谋国之道。”
“子明所言确是正理。”众人尽皆点头称是。连吕惠卿也笑道:“如能这般,自是最好不过。”说罢,话锋一转,立即问道:“那子明以为,当从何处削减这超过二十一万贯的开支?”
“重新厘定短刃刀、斩马刀、弓弩生产数量,略加节省,便可以省出。”石越胸有成竹地说道。
苏颂迟疑道:“斩马刀是皇上亲赐式样,只怕……”
“皇上是明君,必不以为嫌!”宋军制式兵器花样过多,石越早就想解决了。
政事堂会议结束后,石越便想去找杨绘、吕希哲游说先贤祠的事情。不料前脚才踏出尚书省,就被李向安给叫住了。“石大人,皇上召见。”石越只得随着他去见赵顼。不料这次皇帝召见,既不在崇政殿、资政殿,也不在内东门小殿,反倒是在一座小水榭上。赵顼见了石越,便笑道:“是淑寿想见卿。”
石越这才发现赵顼的脚边,还有一个小人儿在爬,旁边的宦官宫女都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望着她,生怕发生半点意外。那小小的人儿见到石越,早已经半仰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双手,含糊不清地叫道:“抱、抱。”
石越方遭丧子之痛未久,对小孩子真是喜爱之极,此刻见一个冰雪可爱的孩子对自己流露出亲切信赖之意,心中一动,竟忘了她的公主身份,不由掀起衣襟,蹲了下去,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那孩子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石越见她一双小眼睛黑得宝石也似,脸上肌肤娇嫩似吹弹可破,可爱之极,一时间忘情,竟在淑寿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他这“无礼”的举动,顿时教水榭之上的众人都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便连赵顼也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
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出格,不由尴尬的望着赵顼,欲要解释,一时半会却也说不清楚。偏偏在他怀中的淑寿公主不肯安静,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耳边垂下的两绺头发,使劲的拉扯着,害得他只能歪着脑袋望着皇帝。
赵顼见他这模样,终于忍禁不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面却充满醋意的从石越怀里一把抢过淑寿,也狠狠地在淑寿脸上亲了一口。
石越这才讷讷地说道:“臣死罪、臣死罪。”
赵顼摆摆手,半开玩笑地说道:“石起不是有两个儿子么?卿过继一个过来吧。”
石越不料赵顼对他的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倒是吃了一惊,只是他却不愿意过继石起的儿子,便委婉拒绝道:“臣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赵顼笑道:“卿若现在过继过来,朕便将淑寿许给你儿子,结个亲家。若是晚了,你还有几个小舅子,王韶家还有个聪明的十三郎,只怕要被人抢走了。”
石越知道皇帝说的是韩琦的幼子和王韶的十三子王寀,不由恋恋不舍的望了淑寿一眼,也半开玩笑的笑道:“陛下何不再等几年?臣还想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娶公主进门呢。”
赵顼哈哈大笑,抱着淑寿使劲亲了两口,自嘲地笑道:“朕这个公主,总算是不愁嫁了。”
石越跟着笑了一回。赵顼忽然问道:“卿有个义弟叫唐康,是吧?”
“是。臣弟现在白水潭读书。”
“朕想给他做个媒。”赵顼笑道。
石越一怔,笑道:“唐康何德何能,岂敢劳动天子?”
“朕想冲冲晦气。清河郡主不日将下嫁狄咏,听说卿也在给程家小姐做媒,是嫁给包拯之后吧?朕来凑个热闹,替卿的义弟定下文彦博之孙女,这门婚事,还算是门当户对吧?”
石越忙笑道:“只怕是臣高攀了。”
“你一下子比文彦博矮了两辈,有什么好高攀的。”赵顼开着玩笑道,“朕准备不日召文彦博还京,再拜枢密使,正好让他带着孙女进京,两家好订婚下聘。”
石越这才知道皇帝的意思,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掌领枢密院。而且此人必须资历极高,可以统领枢府以制衡现在风头正劲的兵部,达到枢府和尚书省的平衡。文彦博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陛下,臣以为让文彦博掌枢密院甚当。只是若臣与文家结亲,只怕还需要避嫌……”
“那倒不必,有王安石与吴充的先例在。”赵顼摇摇头。文彦博与石越关系并不太好,稍稍拉近一点距离,是有必要的。
这几日桑充国一直忙着筹办在兵器研究院事故中身亡的二十五名研究员的丧事。对于其他之事,都无心关注。这日他疲惫不堪的回到家中,忽然发现书案上放着一份报纸,他顺手拿起来,却见是当天的《新义报》。桑充国习惯性地去看头条,目光便立即被吸引住了——只见那头版头条用粗黑的隶书印着一行标题:“逝者已矣”,而标题下面,竟赫然署着石越的名字!
他立刻仔细读起来。原来竟是石越在《新义报》上倡议建立英烈祠与先贤祠以分别迎奉兵器研究院死难者牌位,并公开呼吁朝中大臣予以支持。桑充国做梦也没料到石越竟然有这样的决心,更付以此非常之法,一时竟陷入沉思中,恍恍惚惚的想道:“难道以前那个子明又回来了?”
“桑郎。”桑充国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却见是王昉盈盈站在自己面前。她显然已经猜出桑充国在想些什么,只瞟了一眼报纸,便即浅笑道:“听说石越好容易说服皇上与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与先贤祠,却被门下后者驳回先贤祠之议。昨日政事堂会议,石越又受阻于司马光,没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听说他夜访吕希哲与杨绘郁郁而归。谁料今日一早,《新义报》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文章,摆明了就是想借士林清议的力量来迫使杨绘与吕希哲屈服。数年以来,倒是头一回见到石子明如此决然毅然。”
王昉素来能对朝中大臣的动向了如指掌,这样的能耐,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此刻,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忽然无比懊恼的摇摇头,道:“昉儿,你不了解子明。”王昉诧异地望着他,但她聪明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桑充国解释。果然桑充国叹了口气,又道:“这个世界上,真还有比石越更决然的人么?他不过有时候藏得极深罢了。”
“我一直觉得他缺少直面困难的勇气。有些困难,总是需要人面对面去战而胜之。”出于某种不可言传的偏见,王昉对石越的评价始终有限。
“这不公平。”桑充国轻轻道:“也许,他只是比我们多了面对困难的智慧而已。”
王昉默然良久,忽然柔声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国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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