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金兰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亲兵,侍剑却盘腿闭目,坐在门边的一处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剑你何时竟入了程正叔门下?”
侍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着唐康与金兰,忙起身拜道:“见过二少爷、成安县君。”
“一家人,何必拘礼。”说话之中,唐康与金兰已到了侍剑面前。
却见侍剑早已直起身来,笑道:“礼不可废。因公子在内里歇息,左右无事,便炼炼气。前些日读到大苏大人的《胎息法》,说起炼气的好处。听说是当日欧阳文忠公得了足疾,医也医不好,还是有个徐道人教文忠公炼气,才得痊愈。文忠公把这法子又教给大苏大人。苏大人日常修习,试行一二十日,精神便觉不同,我想有这等好处,不妨也试试……”
金兰见侍剑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扑哧笑道:“虽没拜入程正叔门下,却成了苏门信徒。难不成侍剑竟是想成仙?”
“县君说笑了。”侍剑笑着吐了吐舌头,道:“我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且慢。”唐康伸手拦住转身欲入院中的侍剑,低声笑道:“先让大哥歇息,晚点再见,我们先回房等等无妨。”又压低了声音,笑问道:“门外车水马龙的,又是哪一出?”
侍剑停住脚步,笑道:“已经闭门谢客了。只因许多人听说公子见了司马相公,便都存了侥幸,名帖流水价的送进来,推也推不掉。”
“这为的又是何事?难道便不能等一天两天么?”唐康只觉其中十分蹊跷,却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节。
侍剑笑着摇摇头,却是闭口不言。
金兰抿嘴一笑,轻声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无非是为了西夏和战罢。若是他事,见大哥闭门谢客,总是要走了,等一两日再来说也不急。唯独此事,明日皇上召见,想必便要问计,只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帮皇上定下心意。这是十万火急之事,又有谁能等得起?何况大哥见司马相公的消息传来,朝中还不知多少人着急呢。”
唐康被金兰点破,又见侍剑眼中有笑意,已知金兰所说不差。若是平时,不免要在心中以青眼相待,但此时却只觉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喉咙微微动了下,终于只是淡淡笑道:“原来如此。”
金兰眸子中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却也一般地笑容如旧,笑盈盈望着唐康与侍剑。
唐康又笑着向侍剑颔颔首,正待与金兰一道先行离去,却见从院中闪出一人,身着灰色棉布长衫,腰间随意的束着一根丝带,眼帘低垂,嘴唇抿紧,原来竟是潘照临。门边的亲兵见着,早已一齐行礼,唐康也忙抢上前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笑道:“先生别来无恙。”金兰也忙恭敬地敛衽行礼。侍剑却只是在后面微笑着行了个常礼。
潘照临见着唐康与金兰,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道:“康时与县君都进来吧,公子已等了许久了。”
“大哥醒了么?”
潘照临只懒懒地点了一下头,已转身走进院中。唐康素知他性情,忙带着金兰跟了进去。
石越住的这个院子面积并不大,只是在一个小花园中修了几间精舍。这是石越抚陕时增建的,这其间的一草一木,说起来唐康只怕比石越还要熟悉。修这院子时,唐康还曾经给石越写过信,请他命名,石越只是简单的回了两个字:“不必”。因此竟是连院名都没有。
随着潘照临到了一间精舍之前,潘照临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唐康与金兰在门外已见着石越,裹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袍,长发用丝带束着,随意的洒在身后,正埋首坐在一张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什么东西。见到房门被推开,石越抬起头来,笑道:“是康时与兰儿么?”
“大哥。”
“奴家见过大哥。”
唐康与金兰连忙走进房中,向石越行礼。
石越抬了抬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先坐下说话。”
唐康与金兰谢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着桌上面的许多名帖,笑道:“离京不过一年,不料汴京已经物是人非。”
唐康接过话来,笑道:“这一年朝中的确变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员丁忧的丁忧、撤罢的撤罢,调换了几乎三分之一,诸寺监长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现在朝中暗中又有传言,道是尚书左右丞与六部尚书在位太久,至少该调换一两位了。传言最厉害的,便是说大理寺卿张景宪要升任刑部尚书,少卿蹇周辅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书陈绎、尚书左丞王安礼与右丞吕大防以及司农寺卿安焘都要出外。”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朝中各部寺监长官不使长期在位,是防止权臣坐大的秘法,这自然并不奇怪。但是陈绎、王安礼、吕大防、安焘都是与吕惠卿不和的重臣,竟然都传出这样的谣言,再加上此前蒲宗孟等几个与吕惠卿关系密切的官员都得到重用。这一切却不能不让石越暗暗警惕。
“传言而已。”潘照临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过还有一个传言,道是韩师朴将任鸿胪寺卿,李邦直将任尚书省左司郎中。”韩忠彦与李清臣,一个是韩琦的儿子,一个是韩琦的侄女婿,与石越说起来,都是亲戚的关系。
石越笑着摇摇头,“不去说这些。”他移目注视金兰,突然说道:“我明日要面君,兰儿来见我,除了叙家礼以外,想必还有事要说吧?”
石越的话太过直接,实是大出众人意料,金兰都是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石越又笑道:“此时高丽使者不便见我,若是有何书信传递,万一传出去,多有不便。纵是兰儿不愿意,他们也会托你带话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绕那些弯子,闹些虚文。”
金兰回过神来,忙回道:“大哥说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继位,俨然已有中兴之势。辽主趁铲平耶律乙辛之机,整顿吏治,强迫一批无功的贵族归还头下军州,又将凡参与耶律乙辛之乱的贵人的头下军州全部没收,除少部分用来赏赐功臣以外,全部改为辽廷直辖之州县。同时又释放部分宫户奴婢,授予牛田。用萧佑丹之策,对内轻徭薄赋,鼓励农牧,安定契丹、奚、汉三族之民,以固根本;对外则南和大宋,西连夏国,而集中兵力降伏阻卜、女直叛部,以威慑诸部。如今阻卜、女直诸部皆慑于契丹兵威,不得不臣服。契丹兵锋,接下来必然是指向杨遵勖与高丽国。”
石越饶有兴趣地听着金兰叙说,忽然插道:“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么?”
“小女子岂有这般识度,兰儿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你继续说罢。”
“是。”金兰答应了,又继续说道:“以契丹之势强,虽然尚不及大宋,然则对于高丽而言,已是庞然大物。它又与高丽接壤,高丽国中略有见识之人,不免都不得安枕。国原公说,国内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亲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却不自量力,竟因江华岛驻军之事而敌视大宋,以为可凭一国之力而同时对抗两个大国;不过最可恨的还是另一派,此辈全是想向契丹摇尾乞怜,以求一时之瓦全。不瞒大哥,高丽派来大宋的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插其中,互相掣肘,故此这等国家大事,竟只能委之兰儿这样的小女子。兰儿生为高丽国人,故国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赠,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岂敢对大哥有私毫隐瞒?只将高丽情势,如实向大哥复述,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坏公义。”
石越含笑安慰道:“我知你苦心,你心怀故国,并无不对。父母之邦,自不可弃。”
“多谢大哥体谅。”金兰盈盈拜下,眼中已含泪水。
“辽主之志不在小。他一面设文武两科科举,招揽汉族、契丹人才。我大宋军事学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辽主便断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设军事学校,以培养契丹族之人才……真人杰也。”石越低声说道,言语中竟似有几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隐隐后悔,司马梦求在辽国内乱中推波助澜,使得辽国内乱了好几年,但不料除去了一个昏君,造就了一个英主,真的很难说是利是弊。他不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温声向金兰问道:“那么国原公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只想请皇上加赐一封爵。”
“一个封爵?”
“那好,明日面君,我便请皇上赐封国原公,且要求以后大宋援助高丽之兵甲所建军队,须由国原公指挥。大宋与高丽唇齿相依,高丽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坟墓;大宋示天下以公义,亦不会放弃高丽。”
金兰已经与唐康达成交易,此时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确的支持,当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谢道:“兰儿替国原公,多谢大哥相助。”
石越见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笑了笑,转头问唐康道:“康时,可知府外诸人之来意?”
“适才兰儿说,定是与西夏战和有关。”
“哦?”石越有点讶异的望了金兰一眼,又向唐康问道:“那你以为如何?对西夏,是战,是和?”
唐康笑道:“适才听说司马相公来过,大哥众人不见,独见司马君实,是主战主和,不是一目了然么?”
“那却未必。”石越笑道:“你听说过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之事么?当时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刘晔极力赞成,此事传于朝外,有人问刘晔,刘晔却道蜀国山川险阻,难攻易守,伐蜀是空劳兵马,于国无益。后来杨暨就因此弹劾刘晔欺上瞒下,魏明帝召刘晔责问,刘晔答道:臣细想之后,以为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杨暨退下之后,刘晔才对魏明帝说:伐蜀是国之大事,岂可轻易让人知道?兵行诡道,事情尚未筹伐停当,更须保密。”
石越突然说出魏国的这个典故来,唐康顿时目瞪口呆,连潘照临都吃了一惊。众人一齐望着石越,唐康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难道大哥是主张继续进攻么?”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漠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灵夏而使国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收复河西,一举清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来固然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潘照临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女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即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点了点头,赞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便斥夏使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吾欲和,先示之战。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潘照临在旁边笑道:“当年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都说若敌不出错,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潘照临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不说话。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
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但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欲战,而示之以和,自无不可。但我本来无力再战,而示之以和,开始西夏人虽必生疑,以为是诈,然久了便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他们能放心休养,而且生轻我之心;反之,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他也能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当为亦战亦和,似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潘照临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战欲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城府之深让人不寒而栗……金兰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感觉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深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女人的直觉:唯有石越是真正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谈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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