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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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 第3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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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利不起早。能够占据河套,甚至有可能变西夏为傀儡,怪不得辽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声说道,仿佛是和王师宜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然这个时机,却还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兴庆府诸条道路中,由绥州、夏州至盐州、静州,渡黄河而抵兴庆,此旧驿道是诸道中最平坦,最适宜车队行走之路线。旧时商队往来,贡奉、岁赐,乃至西域各国使节假道而来中原,多取道于此。平夏抵定,我军最大之优势,便是掌握了这条驿道!”帅府之中,司马梦求也在向石越分析着形势,他说到此处,向种古望了一眼,种古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司马梦求方继续说道:“辽主此时出兵,时机不可谓不好,然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若是梁永能未败之时,我军将受极大牵制,东线将无所作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军以平夏为根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局势亦未至于被动。”

石越与种古都颔首表示赞同。不过辽主出兵之时机,在石越看来,只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若出兵过早,西夏尚未陷入绝境,又岂能甘心将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过分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恼羞成怒,与辽国全面开战,杨遵勖咸鱼翻身也未必不可能。这样大战的风险,无论是宋朝还是辽国,哪一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中间无非是对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问题。辽主此时出兵,在石越看来,最大的用意是占据丰腴肥美的河套地区,一方面可以给大同府一个屏障,取得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则可以增强国力——一个河套地区,在当时抵得上数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于其余种种可能,对于辽国来说,那不过是另外的好处,若是宋朝肯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辽主会爽快的将西夏出卖得一干二净。

但是,休说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么舍得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

宋朝拼着消耗国力,以无数的钱粮与数以万计的战士生命相搏,才取得这些战果。而辽国不费吹灰之利,便占据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辽国西京道的地理优势,极大的改善宋朝由于丧失蓟燕十六州而形成的战略劣势——这是只要看地图就可以明白的简单事实。而且河套平原还是宋朝梦寐以求的优良马场!

“然契丹兵出阴山后,态势立即变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担心西夏会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马,让其喘过气来,后患无穷。西夏任谁当政,最终都难以坐视平夏被占。而契丹虽经内乱,然君臣同心,名将辈出,士卒皆百战之余,大宋若与其决战,胜负固然难料,战火却势必漫延至河北、京师,国家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计,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决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虽未必敢激怒于我,我亦不可过分激怒契丹。契丹虽出兵西夏,暗含挑衅之意,然毕竟留有极大余地。而我与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马梦求职掌职方馆,对辽国的了解远在石越与种古之上,他的意见,便是连枢府甚至皇帝,都会尊重。

“纯父言之有理。”石越对司马梦求的话也是深以为然。宋辽之间虽然贸易额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辽国在经济上对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的意识到一点——熙宁十三年,无论宋朝还是辽国,都不是工业社会。辽国这样巨大的经济体,绝不可能因为宋朝断绝贸易而陷入一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辽国自己产粮、产铁、产马,他们在经济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这种情况下的经济依存,可以为宋朝牟取适度的利益,但是如果过分了,将辽国逼得无路可走,对宋朝来说反而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全面的战争,那时候契丹统治者最直接最简单的选择,便是将人民的不满转移到宋朝身上来,最起码,整个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华地区汴京附近,都会沦为战场。契丹人最终也许会被击败,甚至被消灭,但宋朝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是极其昂贵的。而至少现在,大宋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但是,有一点石越也很坚持:河套平原绝不能让给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军力不能及的情况下,都可以让给辽国。但是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余之事,可临机应变,并非急务。”石越目光移到种古脸上,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将领,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马梦求与种古都吃了一惊。石越刚刚还同意司马梦求的观点,似乎要与辽国达成一定之妥协,此时却要派兵去河套。

“纯父方才说,只有辽军过阴山之报告,并无说辽军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确是如此。然辽军既过阴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马梦求答道。

“那不必理会。河套部族甚多,此时尚忠于西夏,辽军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这般快平定整个河套。便是西夏,虽力有不及,然终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缓缓说道,见种古与司马梦求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眼下便要一个合适的人选,迅速出兵河套,只要占得立足之地,日后与辽主便有交涉之余地。否则一旦辽军尽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换?且有一军至河套立足,亦可牵制辽军,翼护平夏。”

“妙策!”种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赞叹。

“派兵急取河套?”王师宜目瞪口呆地望着章楶,“与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目光兴奋起来,但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军深入,蹈拱圣军前车之辙……”

“王兄以为辽军便敢真打么?”章楶笑道,“纵然我军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辽主便不怕我们进兵他的西京道与南京道么?要打也只会是小仗,除非辽主派了一个不识大体的人为将。但辽主既想得出此策,又岂会随便派个人来?”

“还是冒险。”王师宜一个劲地摇头。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时插进去宋辽夏三方势力,若不打大仗,简直不可思议。“补给是个大问题。”

“补给?”章楶忍不住笑了起来,“去河套还要想着全靠后方运补给,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帅,最多运一次补给,保证其不至于在冬天被饿死冻死便可。其余的,只能自己设法。灭掉西夏前,焉有许多功夫来理会这边角之棋?”

“最难者,在于择将。”石越沉思良久,还是叹了口气。“苟不得其人,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如下官亲往。”种古考虑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派往河套的军队,必然是东线诸军的。因此,为了保证将领与军队之间熟悉,选派之将领也必是东线的。细数他麾下的将领,折克行风头正健,此时调他前去,他难免没有想法,毕竟那是没得什么功劳可立的苦差事,哪里比得下将来攻灵州下兴庆府之风光无限?更何况轻兵前往河套,人数必不能多,顶多便是三四千人马,用折克行并不合适。吴安国虽然是个人才,但是种古却担心他一个忍耐不住,与辽军大打出手,反而坏了大事。以吴安国的性格,统军千里之外,谁能节制得住?慕容谦本来也可以,但是谁敢保证他的部属到了河套不出问题?而且他与石越毕竟是亲戚,亦不便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至于其余诸将,更不足道。想来想去,只有他自己亲自出马,才能稳妥。

但他话一出口,便被石越否决,“不可。平夏须臾不可离种帅。”

“种帅此时须坐镇平夏,平夏方复,千头万绪,多赖种帅。石帅以为何畏之如何?”司马梦求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与种古便齐声反对,“不妥。”两人都没有进一步解释原因,司马梦求当然也知道其中症结在哪里。他本来也只是想行权宜之计,见石越与种古皆如此坚决的反对,便不再多说。

议事厅内,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里一遍遍涮选东线的将领名单,忽然想起曾经拜见过自己的折可适,折可适此时的才华尚未充分展露,名声地位皆不如吴安国、慕容谦等人,但是这个人却毕竟是“历史上”的名将。而且石越观其为人,属于豪迈而知文,勇敢而不莽撞之类,倒未必不是个好的人选。

他试探着向种古问道:“种帅以为折可适此人如何?”

小隐君笑道:“折可适乃将种。然而磨砺尚少,过早干当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颔首。种古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极有才华的人,在没有经历磨炼前突然放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虽然未必不是一个机会,但更多的时候会导致人心灵的扭曲,使得他进退失据,最终反而毁了这个人。吴安国幸而遇到种古,使他多担重任,一步步磨炼,终于能有今日之声望与成绩。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给折可适锻炼的机会,还是少了一些。这样一想,他不免又有点沮丧。然而兵贵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马越快越好,却不容他耽误。

却听小隐君又笑道:“若能选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为正将,以折可适为副,则是两便之策。折可适心胸豁达,颇能以大局为重,有他为副将,正将则不必限于延绥平夏。”

石越顿觉豁然开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帅属意何人?”种古笑问道。

却见石越用手指画空写出一个字来。

“章?”小隐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颔首,道:“以章质夫与折可适并往河套,凭他辽主派谁来,吾等亦可无北顾之忧。”

他解决掉一个大问题,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又对司马梦求道:“纯父,陕西房之情况,究竟如何?章质夫经营河套,势必要拉拢当地部族,若有职方馆之助,将事半功倍。”

司马梦求苦笑一声,道:“学生当尽力而为。”战争开始后,西夏对内部的控制也变得加倍严厉起来,间谍终究也是人,条件所限,其作为也总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话已是带着责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石越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他计议已定,便不再有丝毫耽搁,转头对小隐君道:“进兵河套,兵贵神速。我立刻颁令,着章质夫速往盐州,会合折可适尽快出兵,事后再上报枢府未迟。”

种古听罢,起身说道:“下官便与章质夫连夜赶往盐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种帅了。”石越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隐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开口赶种古走人而已,小隐君既然主动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应。

章楶刚刚在酒楼之外辞了王师宜,看看天色已至黄昏,正犹豫是否要继续去求见石越,转身却见一个身着布衣,腰间佩着一柄弯刀的关西大汉站在路的对面,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他身后跟着十来个从人,都挎弓佩刀,虽然都貌不出众,却让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分明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章楶定睛望去,吃了一惊,脱口呼道:“小隐君?”

种古笑着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违了!”

章楶连忙抱拳还礼:“久违了。”目光扫向种古的左手,果然见他缺了一个手指。他正在心里揣测种古怎么会来了庆州,却见种古笑着递给他一张宣纸,他忙接过来,打开方看了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喜色。

种古笑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东西,石帅钧令,今晚便与在下连夜赶往盐州。”

章楶慨声笑道:“待到天黑,岂不又要耽误时间?何不即刻出发?”

当天黄昏时分,在庆州城门将要关闭之前,数十名布衣骑士急驰而出,向西北方向赶去。与他们交错而过的,是一队从环州方向来的骑队。庆州的军民对此早都习以为常,没有人意识到,这两队人马,对宋辽夏三国的未来,有着何种重大的意义。

“栎阳县君?”正在阅读范纯仁送来的公文的石越霍然抬头,望着跑来报告的丰稷,道:“她在何处?”

“下官已先将夏使送至驿馆,栎阳县君求见石帅,下官自作主张,已安排她往帅府来,便在府外等候。”丰稷非常激动,夏使到韦州开始,便要求尽快见到石越,而栎阳县君又有石越的亲笔信件,因此韦州官员不敢怠慢,安排车马卫队,护送他们前往庆州。丰稷已向护送的武官打听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不断催促他们昼夜兼程赶路,甚至不惜私下贿赂,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夏国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来自兴庆府的栎阳县君,对于大宋掌握西夏内情,便显得至关重要。因此当栎阳县君要求立即面见石越之时,丰稷也不请示,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石越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丰稷却敏锐地感觉到石越也露出一丝喜色。果然,便见石越合拢卷宗,起身对丰稷说道:“快请,本帅当降阶相迎。”

这下连丰稷都觉得惊讶了。他跟随石越以来,很少有人能够得到这种待遇。而栎阳县君不过是一歌妓出身……走到门口的石越仿佛看出了丰稷的心思,忽然问道:“相之可知本帅为何要降阶相迎么?”不待丰稷回答,石越便又说道:“本帅是要借此让天下人知道,无论出身如何低贱,凡为国家而不计生命名誉者,都应获得尊重。”

“石帅所见,非下官所及。”丰稷诚恳地说道。

栎阳县君被请进帅府之后,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虽然是夜晚,但帅府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挑着通红的灯笼,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入眼。这里也是她曾经熟悉的所在。其实,自回到庆州那一刻起,一种游子回归故乡的感觉,便时时浮在她心间。

“县君请!”帅府的门吏好奇、恭敬地给她引着路。

帅府中厅的台阶前,一个穿着白袍,束着玉带,披着紫色披风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望着她,等候她的到来。他的笑容与几年前一样的亲切,如同温和的兄长、久别的朋友。与几年前一样,他的笑容不带任何虚假,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做作与掩饰。如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子,对一个低贱的歌妓能有这样的笑容,整个大宋,只有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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