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难看,此时赵顼不戴帽子,在石越眼中,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见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不料赵顼根本心不在焉,远远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欠身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身不再填词做诗。”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抚掌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躬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琼林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这不过是故意东拉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现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西北的兵事,一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道:“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前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朕竟是无论如何下诏,也不能劝他回都堂视事。”
石越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河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半晌,忽然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虽觉奇怪,却也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奇道。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思忖一会,点头道:“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连忙说道:“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当下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
他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使今后学院的管理权、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避免政治力量对学院干涉过多;另一方面则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在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不过在短时间内这不是一个问题,毕竟作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就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着《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
石越连忙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心里却暗暗叫苦。也许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便石越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妥协。
赵顼又问起兵器研究院的情况。石越红着脸向皇帝支支吾吾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引得赵顼菀尔笑道:“卿不必紧张,朕给卿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以为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好在石越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赵顼似乎只是顺便提提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也没有继续再问什么,忽然又换了话题,道:“朕现在最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石越嘴唇一动,却终于生生忍住了。他倒是知道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只是说出来似乎多有不便,正在犹疑,忽然,赵顼又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现在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石越顿时目瞪口呆,赵顼和他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原来竟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他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几乎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实在……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的好。”
当下石越也只有乖乖接旨,硬着头皮说道:“臣领旨、臣一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也许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很想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
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心中竟是惊疑不定——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在眼下这种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面寻思一面降阶相迎。
石越见到王安石之后,立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才和王安石一面寒暄一面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落座之后,石越笑道:“相公,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相公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低头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石越察言观色,便知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相公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相公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眉毛一跳,淡淡一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却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略一沉吟,就知道对王安石这种人,如果自己委曲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因此干脆拿定主意,要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相公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去提它,在下敢问相公,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没听说可以袖手而去的。”
“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应当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相公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相公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相公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丧朝廷法令的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石越注视王安石,问道:“敢问相公,司马君实与相公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相公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可知君子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以在下的见识,则认为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心中本意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几乎被他说动。但旋即冷笑道:“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诚恳地说道:“在下却是相信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在下看来,相公自然是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
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凡是与相公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君实、范纯仁一样是君子。”
王安石心里自然也知道二人是君子。
“同样,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以为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的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的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书生之见!”王安石毫不客气的斥道。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相公广博。但是在下敢问相公,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的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意味深长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见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相公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辩道:“小的不足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且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口里却说道:“相公,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讨论便能发现的?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没有义务要全面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相公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不屑的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已是多余,便把话收住,说道:“在下说了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相公,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相公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相公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见石越神色颇为诚恳,心中也不由一动。他知道石越是在暗示他并不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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