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通事局”,正是因为熙宁十六年职方司在大名府破获了一起间谍案。但此时通事局至少已经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们,竟然一直以为隶属于北枢密院的这个通事局,只是一个翻译文书的机构——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当宋朝处死那几个大名府的辽国细作之后,辽国便迅速逮捕了十余名宋朝间谍,全数处死。职方馆河北房知事便是因为此事而被左迁。职方司与职方馆这两个机构,因为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很容易混淆,但二者之间却绝非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亲密,几乎自成立之日起,双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气。但不管怎样,职方司的官员们,心里是明白司马梦求手下并没有酒囊饭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职方馆的重点便转到了河北房,对于这个能将司马梦求的部下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物,职方司虽然取得过小小的胜利,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无论辽国如何说得冠冕堂皇,职方司绝对不肯相信萧佑丹以堂堂卫王之尊出使汴京,背后竟然没有别的目的。自从萧佑丹进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负责接待辽国使者的宋朝官吏将兵中,职方司间谍的身影,便几乎无处不在。
萧佑丹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些身影的存在。不过,他只是置之一笑。这里是宋朝境内,宋人要做什么,那是宋人的事。他当然不是单纯来汴京给高太后拜寿,而的确另有使命。但他的对手,却绝不是宋朝的职方司。
不待使团人众安顿妥当,萧佑丹便请李清臣相陪,带了副使耶律萌,亲自前往宋朝的往来国信所递交国书,到国信所,萧佑丹赫然发觉,由宦官把持了一百多年的往来国信所,主官竟然换成了士人。他早知南朝之变化,但这变化之大,却犹出他意料之外。原本萧佑丹最忌惮的南朝官员便是石越,而几年前听说石越被闲置,让他暂时放下一块心里的大石头,但此番出使南朝,一路所见所闻,却让他心里又平生忧惧。出了国信所,上马之后,萧佑丹便忍不住感慨道:“方至都亭驿,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处,才知梁家珠子铺换了少东家,实不足道也。”
李清臣自是知他话中之意,但听萧佑丹竟连梁家珠子铺的东家这样的小事都留意于心,亦不觉骇然。因勉强笑道:“大王于汴京风物,倒是熟悉得紧。”
萧佑丹听出他话中的警惕,转头望了他一眼,不由淡淡一笑。
在通事局的档案中,有一份宋朝翰林学士李清臣相当详细的资料——萧佑丹知道他是韩琦的侄女婿,他的文章策论,被欧阳修比之苏轼,被韩维比之荀卿,当今的宋朝皇帝曾誉之为“良史之材”。此人早在宋英宗时,便简在帝心,只是因为韩琦当时是宰相,不肯让自己的子侄辈升官太快,才一直被刻意压抑着。李清臣还熟知阴阳五行之说,担任京东路提点刑狱之时,以善捕盗而闻名天下,齐鲁的绿林好汉们畏惧李清臣,听到“李提刑”三个字,双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后,韩忠彦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别得到赵顼的赏识,李清臣做过几任侍郎,又拜翰林学士,参与机要,宋廷的许多诏书都出自他手,通事局的官员们相们,李清臣与韩忠彦,是最有可能进入政事堂,成为宋朝新宰执的两个人选。
所以,对于李清臣,萧佑丹也特别留意,并不将其当成普通的“词臣”或者“馆伴”。
“学士莫谓北朝无人,若论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数不上的。”萧佑丹又似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道。离了国信所后,萧佑丹见街边店铺到处都在卖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又笑问道:“几乎忘了今日是中元节,学士府中想是已买好了盂兰盆?未知今冬是温是寒?”
他说的却是宋朝的一个风俗,中元节是宋人极重视的节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家里的女子会用竹片编成盆状,盛以纸钱,用竹子支承着焚化,看盆点燃后往哪边倒来占卜冬天的气温,若向北面倒,则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却是暖冬;向东向西倒,那便是寒温适宜。这些民间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萧佑丹竟连这些都知道,却更让李清臣平生几分忌惮。因笑道:“冬寒冬温,非由天意。百姓最关心的,其实不是天气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萧佑丹赞道。众人骑马缓行,又聊了些宋辽两朝的风俗习惯,李清臣自觉对辽国颇为了解,但相比萧佑丹对宋朝了解之精微入细,不觉也要自叹弗叹,既惭且愧。他正在心里暗暗感叹,却见萧佑丹忽然勒马停在街边的一个肉饼铺,转首望着自己,笑道:“十余年不曾来汴京,忽然食指大动,想叨扰学士一顿……”
李清臣不由一怔,便见萧佑丹朝随从仪卫们努努嘴,压低了声音,笑道:“不瞒学士,我见着这肉饼铺,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饼,竟有些嘴馋了。可若是带着这些人,却没甚意思。倒不如我们几个换了白衣,自去吃个痛快。”
这曹婆婆肉饼原是汴京极有名的店子,李清臣未富贵之前,倒也曾经吃过,但如今位列公卿,自是不再方便去那种地方了。不料萧佑丹竟忽然提出如此要求,他不由大吃一惊,顿时大感为难,迟疑道:“大王千金之躯,若万一有个意外,下官担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驿馆,岂不更好?”
“那又有什么意思?”萧佑丹摇头道,“若是怕出什么事,那是绝不用担心的。学士纵信不过我的武艺,还信不过贵国的职方司么?”
李清臣被他点破,脸不觉一红,连忙笑着掩饰道:“大王说笑了。”
萧佑丹睹视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大笑。
回到都亭驿后,因为当日奉皇太后诏,京师所有道观、寺庙,皆设大会,焚钱山,祭奠熙宁以来阵亡将士与渭南县死难军民,先贤、忠烈二祠也要举办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须得去参加祭祀;而萧佑丹也要会见辽国驻汴京使节,宋朝官员亦不方便在场。李清臣便向萧佑丹告了罪,离了都亭驿。
辽国新盖的使馆,连都亭驿并不远,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当时诸国使馆依然沿袭着旧有的习惯,如高丽使馆便建在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附近,那里是原来宋朝接待高丽使节的地方,现在除了接待高丽使团外,偶尔也接待日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诸国的使馆,则全在怀远驿附近。
按宋辽外交惯例,使团进入对方国境之后,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东道主负责。因此虽是卫王出使,辽国使馆亦不便前往陈桥驿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驿相候,待到萧佑丹递交国书后,正使韩拖古烈方匆匆赶来,正好李清臣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到了。
韩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来是个奴隶,他幼时不知何故被人抛弃,辽国一家姓韩的贵族在拖古烈捡到,便唤他为拖古烈。因自小聪慧,被主人家挑选了陪少主读书,凡契丹、汉文,过目不忘,被视为奇材。后来辽主耶律濬即位,开科举,韩家便让他替少主参加考试,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试时,被耶律濬看出破绽。耶律濬不仅没有追究韩家与拖古烈之罪,反为他赎身,赐其姓韩。数年之间,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两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辽国驻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汴京后,便以其文章与才华,赢得了宋朝皇帝、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离奇,更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凭借着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为辽国赢得了许多外交利益。而且,在他任上,辽国对宋朝的间谍工作,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凭借着与宋朝士大夫的交游,宋朝每往河北、河东、京东派出重要官员,往往这边厢官员还未离京,其简历便到了辽主御案之前,因为其擅长丹青,有时甚至还附有他的亲笔画像。对于韩拖古烈的才干,辽主与萧佑丹都十分肯定。
这时见着拖古烈进来,萧佑丹连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话说道:“下官叩见大王。”
“林牙不必多礼。”萧佑丹忙上前搀起,亦笑着用契丹话回道:“一别两三年,林牙神采更甚胜往昔。”
拖古烈却不肯起来,又恭恭敬敬地问道:“未知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身体极好。”萧佑丹笑着答了,拖古烈这才起身。契丹人没有太繁琐的礼节,先给萧佑丹行礼,再问辽主安否,双方亦皆不以为异。
萧佑丹又打量拖古烈,见他肤色白净了许多,又笑道:“林牙算是得了个好差遣,汴京可是个好地方。”
“汴京的确是个好地方,几个月前,下官见到一大食商人,他说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只怕不是虚言。”拖古烈笑着回道,他是萧佑丹的老部下,二人说话便很随便。
“不过,富贵温柔之乡,却不是磨砺人意志的好地方。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
拖古烈笑着点头,二人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禀道:“大王,李学士派人送来曹婆婆肉饼,还有院街东面熟羊肉铺的羊肉,各色水果点心。”
“先放下罢,无要紧事,休要来打扰。”萧佑丹吩咐一声,门外应了去了。萧佑丹转头见拖古烈诧异地望着自己,因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会,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却略嫌不足。”
萧佑丹点头笑道:“若换上石越,他一定便会陪我去曹婆婆处吃上几块肉饼,且看我弄什么玄虚。我不断卖弄,不过是存心试探,他虽然知道心生忌惮,也未必便没有应对之材,却少了担当,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尔,“擅自陪辽国卫王去吃曹婆婆肉饼,被台谏弹劾失礼,岂不要毁了李学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传言,李学士可能要做刑部尚书的,纵是范纯仁改变主意,最不济也是礼部尚书。”
萧佑丹摇摇头,“似这样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诸侯、翰林学士,不能做宰辅公卿。想他在京东路提点刑狱,何等的杀伐果断。进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后怕虎了,连陪我吃块曹婆婆肉饼都不敢了。利禄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杰!”
“大王所见极是。”拖古烈笑着说道,却将话题转到正题上来,问道:“大王出使南朝,想来不止是为了贺生辰,大王总理北院军政事务,如何竟有暇为一介之使?”
萧佑丹顿时沉默下来。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郑重,不由肃然,“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
辽朝现在遇到的困难,实与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赐”,虽然对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对于辽国国库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自从宋朝复兴,辽国内乱,强弱易势之后,双方在新的盟约之中,不仅取消了宋朝对辽朝的“岁赐”,反而被迫开放了两国贸易。然而,岁赐虽被取消,但辽国贵族对宋朝绢布与丝绸的需求却并未减少,贵族也不可能真正放弃奢侈的生活,重佛的习惯更需要大量的金银,若再加上对军队、官员的赏赐——对辽国来说,金、银、绢、丝等物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购买,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辽的贸易结构是,宋朝商人不仅向辽国输入大量奢侈品,还有许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于必需品与奢侈品之间的商品。其中,既有比辽国价廉物美的棉布与食盐、铁器——主要走私的铁制农具等;也有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广受欢迎的高浓度美酒、独特的甘蔗酒这样很难说清究竟属于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货物……除此之外,两国官方进行的军火贸易亦是大宗。而辽国向宋朝输出的,则主要是药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马。
这是极不对称的贸易,必然导致大量硬通货外流,而偏偏金、银、铜在辽国本身也是一种必需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货的情况下,辽国境内钱重物轻,在贸易上更加吃亏。辽主不得不单方面违反盟约,颁布法令禁止宋朝食盐输入,通过食盐专卖,得到一笔必需的缗钱。虽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谅解。但这却是以辽国百姓吃不到好盐为代价的,而且走私食盐的贸易一直十分猖獗。因此此举只是缓解了辽国的危机,而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另一方面,宋朝其实亦非是受益者,只是双方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辽国流出来的硬通货,对辽国足以构成重大伤害,对于宋朝却作用有限。
两国贸易额持续下降,辽主虽有意提倡自给自足,但辽国的各阶层却都不同意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辽主也没有这个想法,贵族们要奢侈品,普通民众要更便宜的必需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来自宋朝的香料——没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断绝两国贸易,对辽国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对宋朝的伤害,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证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钱太少的话,就会导致商旅不通,进一步就会导致百货匮乏,从而使经济凋敝。辽国也不能例外于此。某些历史学家想象中的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真实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经出现过。
辽国并不愿意看到两国贸易萎缩,但辽国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库之中,自己的国家之内,铜钱成为一种稀缺物品。
但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这两条他们不愿意走的路,他们总要走一条。
辽国君臣称得上君明臣贤,然而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若要选择的话,他们只能选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国内流通,对宋朝商品课以高税。而这样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干脆关闭边境贸易——对于辽国来说,无论是过分开放的全面贸易,还是完全断绝两国贸易,都是灾难。倘若两国贸易断绝,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辽国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