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为代行君权而设!国事如此,所谓兵机贵速,此时正当用权。持国身为枢使,反说什么待从容奏禀,如此岂是忠君?直是庸相误国!”
韩维被他骂得满脸通红,亦不反驳。但王珪却不认账,辩道:“荆公此言,某不敢苟同。这等军国大事独断专行,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难?只是这般作法,与古之权臣又有何异?诸公纵是舌灿莲花,若不请旨而行,终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来玲珑,这时候他不惜公然与王、马唱反调,无非是为了借机向皇帝表忠心。吕惠卿罢相后,王珪既无法依附王、马、石任何一方,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众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唯一法门,便只有更加卖力的做好“三旨相公”。这时候他要借机大做文章,亦是理所当然。而他毕竟亦是仅次于王、马、石的吏部尚书,他若坚决反对,众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并不将王珪放在心上。当年能入学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无能之辈,且不论人品如何,会不会治国,至少书肯定读得不少,文采学识,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学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个聪明人。但这时王珪却已经六十七岁,人生有时极为讽刺,王珪虽然安享富贵尊荣,养尊处优,身体却反倒不及生活朴素的司马光与王安石健康。别看他此时衣着整齐干净,雪白的头发与胡子都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仙气度。但石越却知道,他经常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有时候会突然犯糊涂,便在元旦大朝会上,石越还看见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这个年纪,身体状况又如此,王珪居然还不自请致仕,贪恋爵位,却是有点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将他在元旦朝会上流口水的事情随口宣扬出去,台谏与清议,便马上会赶他致仕。
“王公所言,只恐亦不见得是忠君!”石越方想着这些事情,范纯仁早已接过话来,用带着淡淡讥讽的语气说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转,这些事情只恐亦对皇上康复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举犯界,为宗庙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罢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却还不一定。君实相公之布置,不过是以防万一。一用风吹草动,便用这些事来烦扰皇上,恕某直言,某实是看不出忠君在何处!诸公若以为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请示太后而后行?太后与皇上母子一体,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后许可,便就是皇上许可了!”
范纯仁说这些话,连看都不看王珪,只是望着司马光、王安石、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称赞,不待王珪反应过来,便点头说道:“范公所论,颇为妥当。”
众人也纷纷跟着同意,王珪心中大恨,却又不敢得罪出言得罪太后,留下后患,只得勉强同意。
范纯仁又道:“以在下之见,一面固然要如君实所言,暗加戒备,以备非常。但契丹这么大动静,苏轼、朴彦成不可能一无所知。还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详委。朝廷固不畏战,然国家正处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战事,哪怕是设计缓一两年,亦要争取。”
“话虽如此,但辽国是虎狼之邦,只怕……”韩逵摇了摇头,他显然不愿意对辽国抱有幻想。
众人顿时也低声议论起来。范纯仁却只是望着石越,并不多说。石越越发的觉得范纯仁聪明过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按君实相公所说,上奏太后施行。其他的,待我见了韩拖古烈再说罢。”
辽国将要大举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样的消息,对于司马光与石越来说,是当头重击;但对于赵颢来说,却几乎如同天降甘露。
作为一个传统的探事机构,皇城司向来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赵颢无论在宫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经营起来的人脉。一直密切注意着宫中与两府动静的赵颢,在得知两府宰执们忽然停止休假,齐聚政事堂会议时,马上便料到发生了大事。在司马光与石越离开太后所居的保慈宫后不到一个时辰,赵颢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这让赵颢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对李昌济与吕渊再三说道。元旦朝会后,二人都出现了动摇。高太后的举动,让他们感到沮丧。只有赵颢不当回事,他始终坚信高太后会在站自己这边,他坚信几十年的母子之情,绝不会一朝而改。高太后在元旦朝会上的举动,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计划,那只是很自然的一种政治行为。在感情的天平上,那个不到十岁的侄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而赵颢坚信,高太后再怎么样厉害,也终究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决定女人和母亲的行为的,除了感情还能有什么?更何况是至亲的母子之情!
李昌济是个道士,石得一是个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与家庭。而吕渊一生飘浮浪荡,虽然是宰相府的衙内,却喜爱到处结交豪杰,喜欢谈仙论道,阴阳纵横之术,他与他的母亲方氏关系并不亲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认真的理解一个女人,女人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种需要,再无其他——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们眼里,高太后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太后。而在赵颢眼里,高太后却是一个宠爱自己的母亲。
在赵颢看来,谁真正了解高太后,这是不必多说的。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士民间舆论的转向。突然之间,六哥的风评变好了,这令得赵颢坐立不安。赵颢是靠着经营自己的声誉,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实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议的力量。他担忧着,如此下去,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赵佣的声望,会提高到令他丧失斗争的勇气的地步。
赵颢在心里将此视为腹心之患。
但看来自己真是天命所归!契丹人帮自己,连天也在帮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时,大宋内有益州、交钞之患,外则面临契丹大举南犯的险境,这样的时刻,人心自然就会思立长君。赵颢发动兵变,就会有更大的正当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这不是“天命所归”又是什么?!
此时的赵颢,已看不到李昌济与吕渊的苦笑。
李昌济与吕渊可并不如赵颢这般乐观,他们只知道形势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发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赵颢之意已决,已无法再劝。但二人对石得一等人的说辞,却不是赵颢所想的“母子之情”,他们说的非常简单,也非常现实——众人谋划已久,即使此时退缩,将来也终有事发一日,到时都免不了族灭之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搏一把富贵。
所以,在李昌济与吕渊看来,这的确也是个好消息,但意义却完全不是赵颢所想的。二人只知道,辽人聚集兵马意图南侵,这种大事,自然会吸引两府诸公的注意力,令他们一时无暇他顾;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犹犹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会不敢轻举妄动,而他们也能抢在众叛亲离之前,发动兵变。
只要牢牢绑住石得一,令他没有退路可走,那就并非没有胜机。而如若能将守义侯仁多保忠拉拢过来,形势便会更加乐观——无论是李昌济,还是吕渊,都对西夏人抱有极深的成见,在他们看来,夷狄之人见利忘义,不知恩义,是唯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只不过这个守义侯看起来一直在待价而沽。
但此时皇帝随时可能大行,却是再也拖不得了。李昌济与吕渊悄悄交换眼神,二人都明白,这时候,已经没有再留筹码的必要!
“若仁多能顺应天命,孤自当不吝爵赏。他是想做太仆寺卿,掌管天下马政?还是欲进密院?或者想要钱财,孤都可以许他。”这是赵颢慷慨的许诺。
“这……贫道以为,要说动仁多,除非许他做第二个折家,世世方镇……”
“他事好说,此事孤却不能许他。折氏世代忠义,于国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纵其回灵夏坐大,焉知不是第二个河西李氏?”赵颢断然拒绝。
吕渊悄悄拉了拉李昌济的袖子,摇了摇头,止住了还想说服赵颢的李昌济。
“大王放心,臣曾游历天下,早年亦认得几个河西蕃僧,恰巧与仁多家交好,正可游说。世人莫不爱高官厚爵,何况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猜到吕渊的心思——雍王虽不答应,但诳一诳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鸟之计,政事堂诸相既然将契丹将南侵之事瞒着皇帝,却去奏禀太后,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将这些事悄悄禀报给皇帝知道,如此一来,既可离间皇帝与太后、两府之关系;以皇帝的性格,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亦未可知。但这样的事情,似也没必要再烦扰雍王了。
第五十一节
的确如李昌济、吕渊所料,辽人的异动,几乎吸引了两府诸公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当晚起,石越与司马光在禀报太后、皇帝后,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须宿卫之名,二人开始轮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备“非常”。他们防范的,当然不是雍王,而借着这个名义,可以迅速的处理一些突发事务。不仅进奏院、通进银台司的奏疏都在记录后直接送到政事堂,两北沿边州军、职方馆、驻外使节的报告,也径送政事堂,以免耽搁时日。
这些举措并没有招来怀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开,朝野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两府的举动,不过是让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京师中必会因此有些谣言出现,人们也会心怀忐忑,但汴京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经历过两代皇帝的去世,倒也不至于会惊慌失措。
这个时候,只有知道内情的宰执们,才会感到紧张。契丹始终是大宋最大的威胁,尽管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宋军一雪前耻,重振威名,人们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宋军天下无敌的妄想。但是,一旦听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即使是两府的宰相们,心里也会显得底气不足。辽国不仅在军力、国力上,远非西夏可以相提并论,而且君明臣贤、名将如云,又占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时,也只能威胁到渭州、延州,但辽国一旦发难,河北、河东诸路,乃至于开封都会沦为战场,二者之不能相提并论,自司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当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听到下人禀报范纯仁前来拜访时,也没有感到特别惊讶。
雪后轩同时亦是石府的暖阁。范纯仁见着石越的第一句话便是:“方才听贵府的下人说,子明从明日起,便不再来这雪后轩了?”
石越一愣,范纯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后轩中富丽堂皇的布置,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着摇摇头,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实相公府上,才走得几步路,便受冻不住。若能一直呆在汴京,倒也罢了。万一要去河北,岂能还这么讲究?将帅若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最易离心离德。不早点改改习惯,到时候就晚了。”
范纯仁望着石越,道:“我却是但愿子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听出范纯仁话里有话,却装作没听出来,笑道:“总不叫君实相公与荆公去,他们年纪大了,让他们受这颠簸之苦,我却过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实相公也罢,荆公也罢,统率三军,非其所长。”范纯仁直率的说道,“但子明果真以为,此事再无挽回余地了么?”
“范公之意是?”
“子明府上可有地图?”范纯仁忽然问道。
“地图?”
范纯仁点点头,道:“去年白水潭出了一部天下四夷图,不知……”
石越把目光转向侍立在身后的侍剑,侍剑忙笑道:“我记得藏书楼里有一张,但不知是否便是范参政所说的那张……”
“那还不速去取来。”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着范纯仁。此时下人已将汤酒、各色点心果子送上来,范纯仁却看都不看,只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个天下社?”
“略有耳闻。听闻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苏子容以为这个名字不妥,这才改名‘天下社’。”
范纯仁点点头,道:“天下社之宗旨,是专门研究四夷外国之情实,帮助朝廷决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员,有不少人曾经持节出使外夷,他们亦专门拜访曾出使外夷的官员、远赴四夷贸易的商贾,请他们口叙见闻。还有人整理有关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学胡语,欲译介契丹等国着叙……”
石越惊讶地望着范纯仁——他并非为天下社的抱负而惊讶,而吃惊范纯仁竟对天下社如此了解。
范纯仁又道:“据我所知,天下社刚刚出了一册小集子,不过坊间可能买不到。他们没有刻印,只请人手抄了十余本。除去送了一本给枢密院外,其余的都是在亲友之间流传。只不知子明是否见过这本小册子?以我之见,其中有几篇文字,颇有可观处。”
石越摇摇头,道:“我算是孤陋寡闻,若非范公提起,断不知还有这等事。”
“此亦不足为怪。他们行事谨慎,若非犬子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会知晓此事。”范纯仁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本寸许厚的小册子,递给石越,又说道:“这是我特意到书肆雇人抄的。子明可看看第十页与第二十五页的两篇文字。”
石越忙接过书来翻开,却见书中全是蝇头大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但字写得甚是整齐可观。他知道当时虽然印刷业已经比较发达,但还有很多书,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较少,因此在书肆中,便专有一些家境贫苦的书生,给人承揽手抄书卷的活计,以此糊口。范纯仁找人抄书,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倒也不以为异。
当下他依言先翻到第十页,却见那篇文字讲的是作者拜访十余位曾经去契丹贸易的商人后所听到的讲闻。文中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细节,而其中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朱笔圈出。他轻声念道:“近常有高丽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严,一奴婢价至一二十万。”一面不解地望了范纯仁一眼。
“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