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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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 第4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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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六十枝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见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显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贯,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会,今日咱们试试六十步如何?”童贯接过旁边一个小黄门递过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应,忽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兴!”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颔下留着三缕黑须的契丹官员,唐康见那驿丞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已知又是一个新的接伴官,又见他既未髡发,穿的官服又是汉服,便知定是个汉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汉人也做北面官,这个倒未必一定按族类而论,因此虽然唐康的接伴官理当由北面官担任,但却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为异,只是以他目前处境,对契丹官员,也难有什么好脸色,只冷冰冰地说道:“这位大人却是误会了,我二人素不懂什么雅兴,练习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对方说汉人,唐康的语气中就更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驿丞听到这唐康这么说,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断唐康,但那契丹官员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驿丞不要插嘴,又望着唐康笑道:“都承(都承,枢密院都承旨的简称。按,唐康实际只是副都承旨。)虽有做苏武之志,不过我大辽却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说完,冷言讥道:“难不成你们还要自称礼仪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员却是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这个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码,比南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来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见来人情形,与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时又听到他话里有话,心里一怔,与童贯互相使了个眼色提醒,口里却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来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却不生气,只朝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一个随从便即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几步,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都承且莫生气,在下此来,却是想请都承看看这卷轴——此人都承想必是识得的?”

他一面说,一面挥手令随从将卷轴递给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接过卷轴来,缓缓打开,心里立时“啊”了一声。童贯也早已弃了弓箭,这时凑过来看得一眼——他却是不认得,但从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觉到不对,因此亦不作声,只听由唐康应付。

唐康神色却依旧从容如常,只在心里计议,他脑子飞快计算一回,便知这事断难抵赖得过,况且又想起此事说起来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这人我自是识得,又有何稀奇?”

便见那人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稀奇。这位文郎降夏之前,说起来毕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状元……”

童贯在旁,心里也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画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焕。便听那人又说道:“听说此后他又归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处罚,也不曾大加宣扬,倒似此人就此销声匿迹了一般——此事实是让敝朝文武纳闷了好几年……”

“是么?想不到北朝上下倒爱多管闲事。劳烦操心了!”

“都承见谅则个,这等闲事,实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讥,又道:“到了前两年,方才有人听说,突然冒出来一个文焕,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听说有给事中本来准备封驳,可不知为何,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反私下与人说,文郎是奇男子。这可更叫人纳闷了。我们费尽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画像,又机缘巧合,才终于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为何一个败军辱国、做过降将的人,会被南朝的给事中赞为‘奇男子’?”

“我大宋简任官员,是迁是罢,是赏是罚,倒不想还要劳累贵国费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务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过,若是这文大人原来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甚至还曾经做到河北房知事,这种大事,敝朝却不得不多费点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来对职方馆河北房的职掌不会太陌生吧?”

饶是童贯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听到这话,亦不由得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唐康。

唐康这时已知否认无用,况且大宋朝用间于西夏,其实也轮不到契丹来指手划脚,要损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势,却不是大宋要顾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图谋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干,难不成还敢与大宋翻脸不成?——其实当初两府决定让文焕去做凌州知州时,便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他也不否认,傲然讥道:“其时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边界,正是两国交恶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用间之道,不过兵家之常,孙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训。纵然足下所说确有其事,此又何足为奇?听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专门翻译九经的所在不成?”

“都承说得极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诚恳的点了点头,“两国交恶之时,互相用间,原是无可非议。若似党项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须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却有一事相问,自统和(统和,辽国年号,其间为辽景宗之后萧燕燕摄国政,发生过着名的澶渊之盟。)之后至今,大辽与南朝,可称得上交恶?两国是否以兄弟相称?”

“这又何须多问?”唐康一时没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数声,忽厉声道:“若是名义上则以兄弟之邦相称,实则趁人之危,挑拨父子,离间骨肉,乃至谋弑君上,这等恶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个字承担?”

这边厢,童贯听得一头雾水,唐康却是霍然一惊——司马梦求之事,大宋虽宰执亲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为身份特殊,却是略略知道一些,不过他却是万万料不到,在十六年后,此事几乎连他也淡忘了之时,又被旧事重提,而且还是一个契丹官员,当着他的面来质问!

但唐康自十几岁起,心机城府,便是连潘照临也赞不绝口。他在石府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临半个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处宋朝最高层的权力争斗当中,心思敏捷,更异常人。此时如此突兀地听这契丹官员提起这件大事,心中虽然又惊又疑,但整个人却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静下来。

虽然实情颇有出入,但当年的“马林水”,的确乃是辽国君臣公开宣称的弑杀辽主耶律洪基的凶手,是耶律乙辛差使的细作,早已被正法,尸身亦已被锉骨扬灰。因此,若是被证明司马梦求便是“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

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宣扬的事情!

无论对宋朝,对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岁小儿也当知道,无论辽国拿出什么证据来,宋朝肯定会断然否认的。宋朝绝不会承担这样的罪名,而谁又真的能有本事证明十六年前的事?纵是契丹人有司马梦求的画像,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认,契丹若就此纠缠,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况且,说到底,这对于契丹君臣,难道又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告诉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细作给杀了?这等事情,应当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实际是死于辽人的箭伤发作,但大宋君臣纵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齿,却也没谁会公开宣扬。因为这丢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开宣扬了,那宋辽两国,从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双方外交回旋的余地也就立即变得非常小——两国之间,除了“正在交战”与“准备交战”以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种状态存在。

司马梦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样的。但他面前这个契丹官员竟然这般气势汹汹的来质问,而且竟然似是认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顿生疑窦……是契丹君臣乍闻此事真相,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若是如此,那么他与童贯多半性命难保,难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杀了泄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颈待戮,说不得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但唐康绝非一勇之夫,他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问罪于他们,自当盛陈兵甲,遣使细数宋朝罪恶,然后将他们枭首示众,送回汴京。

这才象个报复的样子!

但如今契丹人来的不过一个汉官,更无将要斧钺加身的架势。

更何况,辽主耶律濬真的想要报父仇吗?

这才是个大大的疑问。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濬对那个杀了他亲生母亲的父亲有多少感情。别说石越曾经向唐康暗示过,射杀耶律洪基的并非司马梦求,而是另有其人。即便那人真是司马梦求,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耶律濬的皇位,正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真正想弑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么?除非耶律濬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宋朝交恶,并且不留后路,否则的话,翻脸的借口成千上万,唐康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耶律濬要选择这件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扬这事,那耶律濬要向他的臣民有个交待,就只能与宋朝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辽的实力,除非耶律濬已经自大到疯狂了,唐康想不出什么理由他要给自己去找这么一个绞索。

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耶律濬的意思!

唐康心里飞快的计算着,几乎只是刹那间就翻过无数的念头。他狐疑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契丹官员,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让这人能铤而走险?

他是想从唐康这里逼出一言半语,然后迫使辽主耶律濬公开接受此事!

如此一来,辽主就只能对宋朝开战,再无他途。

若他们只是想要一场战争的话,唐康其实在心里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汴京后受到清算——按宋朝的规矩,他出使期间的一言一行,回国之后,都必须做巨细无靡的书面报告,若举止得体、不辱使命,自然会受重赏,但其中若有任何不得当的地方,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唐康可不想留下什么把柄。

而且——难道这人和宋朝有什么私怨到了要不择手段的地步?还是,他只不过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来铲除他的一个极难对付的政敌?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不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这么做,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契丹人内部自己拿这事做筹码来打击政敌,倒还罢了,但将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丢人现眼了。即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濬在压力之下做一些对他有利的事,迟早耶律濬也会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个人若非是站在悬崖边上,在做拼死的反击,那他心里究竟藏着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权力斗争,的确要比大宋血腥得多。

但这些,又关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计议,也不过眨眼间事,众人只见他神情,倒象是被那人的话吓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愣道:“足下这话,我却是听不懂。”

那人冷笑一声,又朝一个随从打了个眼色,那随从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唐康。唐康心里已知这必是司马梦求的画像,他一面缓缓打开,一面故意递到童贯面前一些,便听童贯讶然“噫”了一声。唐康也假意讶然抬头,问道:“这画像你却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冷言道:“此人二位想来亦是识得的!”

“倒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这画中之人,确有七八分象是云阳侯——看来北朝通事局真不可小觑了。不过尽人皆知,云阳侯如今可不掌职方馆了,这画像来得晚了几年……”

“是么?”那人听到此言,突然厉声喝道:“都承亦说他是云阳侯司马梦求么?!”

这一喝之下,唐康顿时一脸愕然,奇怪的望着那人。

“但此人却是马林水!”

“马林水?”唐康脸色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谓。

“都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声,打断那人,“我想起来了……”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指着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来。“你是……是……说,云……云……阳侯是……是……那什么……什么马……什么……水?”

那人却并不动容,仍只是板着脸,冷冷地望着唐康,厉声道:“适才都承亦已亲口承认,此人乃是南朝的云阳侯司马……”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唐康笑着打断。便见唐康一面摆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爱说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并未说笑。”那人铁着个脸,沉声道。

“足下不会以为他们真是同一个人罢?”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一般,上下打里着那人,一面笑道:“这最多不过事有凑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说云阳侯是那什么马林水,这话却不便乱说。若长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过汴京,难道贵国韩拖古烈大人也不知道么?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杨八云,还长得象极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么?都承倒确是伶牙俐齿,舌辩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会承认,亦不生气,只冷冷说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着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分身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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