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功劳,若出了差池,他休说前程,搞不好连小命也没了。无论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让他先开府库,后有粮草接济上来,但到了邓方进这里,他是绝不肯冒险的。万一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他这个小小的知县,就是替死鬼,他还能找运粮草前来的转运司这些衙门分辨?
颁一道诏书容易,果真南撤八州军民,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毕竟这大小官员,都是自私自利顾着自己小算盘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越到这种危急存亡之时,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观察着,并不揭破了这邓方进——这是无济于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马车上发现一个熟人。
“停!”他大声喊道,让陈元凤诸人都吃了一惊,马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邓方进也连忙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探过头来问道:“唐大人这是?”
唐康却不理他,跳下车来,朝着路边一座宅子走去。陈元凤与游师雄对视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车来跟上,邓方进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下了马,小跑着跟上唐康。
众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却见这座宅子内外,竟然也在大设粥场,许多的难民纷纷涌来,几十个河北大汉,手持长棒在维持着秩序,一面还不停的高声喊叫:“凡自愿去大雍国的,到那边画了押,签了文书,俺家大人保你们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国,再不用饿肚子。俺雍国计口分田,每口一百亩永业田,十五税一,不用交两税,不用交杂赋,保你们从此过好日子。若是不愿去的,亦请自便,不要往这边来……”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搭了张桌子,在给排着长队的百姓签字画押。
邓方进才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唐大人,这是雍王的使节……”
“我认得。”唐康打断邓方进,默默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黑袍男子,他当然是认得的,雍国常驻汴京使节翟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闻人,却不愿科举,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国的太傅。雍王为了尽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仅在汴京、杭州皆常驻使节,而且还送了一个小儿子回汴京,担任名义的驻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辅佐。事实证明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这个小王子的存在,的确影响到了太皇太后,对雍国多有关照。
而雍王也自从封建之后,的确也展示了他过人的一面,他不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还肯赋予臣子们极大的权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节们,便都有专断之权。他们可以不必请示雍王,而及时做出一切他们认为的有利于雍国之决定。
这样的权力的确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馆陶。
买一个奴婢要几百贯,从河北募集这样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国,也许都不过几十贯而已。对于南海诸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而朝廷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必然也会鼓励他们招募逃难百姓。只是未必每个诸侯国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缗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吩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许你翟十八来得,我却来不得?”
二人相视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见了陈元凤诸人,一面笑道:“你脚倒是长。”
“不长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颁布,我便连忙请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赶紧到了大名。谁曾想到大名也没用,又巴巴跑到了这里。我家三王子给朝廷上了表,国家有难,诸侯自当同仇敌忾,雍国虽然草创之初,将寡兵少,亦请发兵一千,与契丹决一死战。大宋是父母之邦,我们效忠皇上,自是义不容辞的。但太皇太后、皇上与两府顾念敝国立国未稳,不许发兵。那我们几个同僚计议了一下,大战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虽然德被天下、恩及万民,必会尽力赈济,但这方面我们亦可尽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忧。当然,诸侯们自己也有好处……”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并非正式场所,因此陈元凤等人听得无不皱眉。但唐康素知雍国自封建以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实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对大宋的忠心表得最响的,向来都是雍国;而与辽国打得最火热的,也是雍国。因此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笑道:“难不成还有别的诸侯国也来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国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国与歧国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却是六天前便开始了……”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邓方进笑了笑。
邓方进也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这是上头的关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嘱了,这也是举手之劳。”
翟原又笑道:“昨日连周国也来了人,我听说其它的诸侯国准备几国联手来招募百姓。”
“连周国公也发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惊。他知道周国是最为拮据的,虽然潘照临因为与柴远交好,对周国也有照顾,但这大募灾民,毕竟是要钱的。
“发什么财?都是举债度日。”翟原对唐康倒也没什么隐瞒,笑道:“反正谁也没有邺国与歧国好命,钱庄总社要卖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贷的息钱,不用任何担保,先期就借了八十万缗。我在汴京跑了两日两夜,腿都跑断了。找那些钱庄、巨贾,自作主张,借了一笔债,两分息,一年后还——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将我丢进海里喂了鱼——但也总算借到了这笔钱。曹国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钱的,李五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国发行了一笔盐债,自然不是用盐税担保,我听说是分一年、三年、五年还债的,也是找了些巨贾来买,息钱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强,不用全部一年后还清……”
“比你翟十八强?”唐康嘿嘿冷笑了几声,“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钱只怕比周国多十倍也不止。”
“哪里哪里,还要康时与陈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关照则个。”翟原嘻嘻笑道,“这桩差事办妥当了,日后定当报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报答”二字,绝不是说说而已,保不定过了几日,便有雍国来的什么奇珍宝货到了自己的府上——这邓方进看起来与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问可知,不晓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处。因又说道:“这是公私两便之事。你办得好了,亦是帮我们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处的。”
果然,便听邓方进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诸侯国与大宋本是一体,此次为国分忧,也解了我们不少难题。”
听得陈元凤在旁边直冷笑。但邓方进便假做没听见,只是笑嘻嘻的。几人又寒喧了一阵,唐康便以公务在身,辞了翟原。众人转回马车,唐康便皱眉不语,一直到了馆陶县衙,邓方进迎着三人进入公厅,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元凤留心观察唐康的神情,却也不去问他。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处境,与唐康也差不多。
自从吕惠卿倒台后,陈元凤因为有陕西与范纯仁共事的关系,又搭上了范纯仁这根线。他虽然有自己的政见与坚持,但是他不见容于新党,又被旧党排斥,他自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范纯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南撤八州军民之诏,陈元凤本人是十分的不以为然的。但是他无法公开反对,一是无用,二是这会重重的得罪范纯仁。而眼前对陈元凤来说,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压制他的司马光已经死了,范纯仁正式成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这次契丹大举犯境,陈元凤相信,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会给自己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这是他积累功绩,为将来进入中枢打下基础的最好机会。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既不能让大名府出现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违背范纯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陈元凤相信与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执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监军之身份来到大名府,将来在宣抚使司必有重要的职位,这对唐康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须要在这场对契丹的战争中发挥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会让他缚手缚脚,甚至于造成极大的麻烦。
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没有谁能将这桩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人人没有怨言。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总是会出差错,一定会有意外,而且谁也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为北道都总管司监军,一到大名,诸事不理,首先关心的便这是逃难百姓之事,便已经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对于整个河北的逃难百姓安置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难,也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而南海诸侯们财力也有限,他们若能募集过十万百姓,便已经是宏业——虽然单单是送这些百姓去南海,就会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县上,商税大增。而将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让多少海商发一笔横财。但是,诸侯们为了减少开支,必然要尽快将这些百姓送往杭州,这许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对于沿途州县的粮食供应、治安,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个规模几乎相当于第二次封建,但头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几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诸侯们招募这些逃难百姓,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办得好了,对减轻难民压力多少也些帮助,另一方面对汴京至杭州、广州沿途州县,以及诸海港,都能带来无数的机会。但万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冲突、盗贼、流寇……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自然不是唐康与陈元凤们要操心的,他们顶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干干净净。陈元凤相信,唐康之所以皱眉,只是清楚的意识到南海诸侯们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他必须另寻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陈元凤相信在这件事上,他要尽力与唐康协调一致。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机会,与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关系是十分有益的。陈元凤已经关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见,其实是偏向新党的。他们能找到许多的共同点,影响他们成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与石越的关系——而这一点其实没那么重要,陈元凤与许多石党私交良好,毕竟他与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况且如今正是难得的机会,共同关心的东西,会让他与唐康更接近。
这也是陈元凤愿意屈尊主动陪唐康来馆陶的原因。
毕竟在范纯仁记起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学政使。
公厅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唐康皱眉不说话,陈元凤低头喝自己的茶,游师雄也是默不作声。他莫名其妙被唐康点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实是暗中受排挤的——孙路的确是颇有干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颇有些妒贤嫉能的,他表面上与游师雄关系不错,实则对游师雄十分的忌惮,只是游师雄为了能和衷共济,凡事都十分的忍让,才维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对游师雄来说,虽然他心里有许多的想法,但若非顾虑周详,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师雄不想因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与孙路失和,而误了国事。
而邓方进却是一时些摸不着头脑,突然便不敢轻易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唐康好象终于觉察到了气氛不对,抬头望了望陈元凤,又看了看游师雄,最后目光落到邓方进身上,说道:“邓大人,馆陶必须做好接收更多逃难百姓之准备。”
邓方进吓了一跳,正待诉苦,却听唐康又说道:“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会请陆漕节给你运过来。”他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粮食,下官保证,馆陶不会有百姓饿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诧道:“邓大人有何事不明?”
邓方进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不用本朝旧法?这时节,如河间府那般,募集勇壮百姓为厢军、巡检,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则亦是赈济灾民之法,三则可防百姓异变……”
“民不教而使之战,是弃之也。”唐康回道:“河间府是权变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驻扎,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许多厢军、巡检做甚?但日后大军进发、粮草转运,只要能从这些逃难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尽量从中征募。”
“原来如此。”邓方进点点头,却忍不住说道:“不过下官始终以为,南撤八州百姓,粮食始终是个大难题。两百万百姓,谁也不知这仗会打多久,哪怕只呆一年,那需要多少粮食养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万石吧?这不算转运的消耗。朝廷仓禀再丰实,也要吃光了。”
“此事邓大人尽管放心。”唐康颇嫌他多嘴,但他此时已不似昔日,虽然骨子里仍旧的心高气傲,可一则年纪渐长,二则身份渐高,他是以日后要进两府宰天下而自许的,此次来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勋的心思,学的是宰相风范,因此,仍强忍不耐,耐心回道:“绍圣以来,朝廷实是攒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师的存粮,养活这些百姓一年两载,亦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府计议过,既便朝廷颁了敕榜,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会逃离家乡,比起契丹真的攻入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难,是要稍微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这些百姓得自寻活路,要不然便得饿死。而今日朝廷决心养活这些百姓。”
但他这段话,却让陈元凤与游师雄皆感到意外。游师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人是说,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会尽数撤离之准备?”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说百姓若愿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