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开封更明智,只是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象得要固执……一边用手绢的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到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眼见快到东华门了,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定是来陛辞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虽得格外的英气——这种装束习惯,倒和自己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披散,而石越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像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轻人!身上穿着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气勃勃。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着,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公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容,极具欺骗性。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地问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代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灾旱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此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道:“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为何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
石越顿时吃了一惊,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
“此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强。不瞒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便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决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着叙,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侧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君实、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道:“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阙补遗,于新法多有补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知道此辈徒有虚名。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以展胸中抱负。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巩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对自己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恶意,心里又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是个幼稚而且风险极大的想法,又不禁有点遗憾。
“多谢丞相教诲。”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生可畏,我又岂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诲!少年俊杰之中,惟子明、桑充国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明年灾害之事,朝议已定,绝不可违。孙固固执难辩,吕惠卿、蔡确于下官多有成见,朝议纷纷,下官几乎为天下之罪人,此时再说,已是徒劳。不过下官向皇上已献数策,他日万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苍生之念,体惜无辜元元,助皇上通过救灾诸法,则下官受恩实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语?若真有灾荒,我岂敢不顾百姓之生死?子明尽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与皇上言及,但恐到时朝议反对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纳,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却是何事?”
“下官陛辞,向皇上上三策,其一为救灾;其二则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胜,王韶统军严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气,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西边,诸夷心服,不敢妄动。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胜,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进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这是防备边臣之意。下官以为此时王韶一旦回京,边事必有反复,在荡平玛尔戬,彻底平定熙河之前,万万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叹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范边臣,几乎草木皆兵,当下也只是默然,半晌方继续说道:“第三事,是下官听说交趾不稳,现在朝廷正在四处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边境知州以为交趾小国可欺,为求边功,必定有人进言求对交趾用兵。今日国家之患,在西北与东北,交趾小国,胜之不足以偿所失,败则颜面无存。何况国家财政本来紧张,同时与两国开战,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进言,交趾现在可抚不可攻。待李家归服,幽燕光复,再徐图之不迟。”
王安石点点头,悠然叹道:“之前以犬子与子明相提并论,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于再兴边事。”
石越见王安石点头答应,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应了,基本上就定了,这时连忙拜谢。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谢之处?难道就你石子明一心为国的吗?”
石越这时几桩心事勉强放下,倒似乎天气都没有这么热了,笑着拱手告辞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让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点头,也拱手说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给石越饯行的酒会,就在东城汴河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举行。石越将从汴河坐船,东下扬州,再转道杭州。石越本来想低调出京,所以才让白水潭的师生先一日出发,但是盛情难却,此时也只好让司马梦求等人护着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带着侍剑前去赴会。而潘照临按着事先的商议,留在京师“照顾”石越的义弟唐康。
当石越赶到之时,不仅韩绛、吴充、冯京、王珪、曾布、苏辙等人都来了,王雱、吕惠卿、孙觉也赫然在列,比较显眼的,只有御史中丞蔡确没有来。
所谓的饯行,无非是赋诗壮行,叮嘱道别之意。韩绛因为和石越平时交往不多,这时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场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脸上也是嬉笑如故,何况他一向深知赵顼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无量,哪里愿意和石越结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亲来送行,更是请来几个歌女,唱着石越的曲子词,以为助兴。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叹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石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何出此言?似吕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听说元泽兄有横戈荡平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儿女状?”
王雱干笑几声,道:“子明责备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那就先饮此辈,为君饯行。”说罢一饮而尽。
此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近来,笑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唯有子明能配。不过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他如此神态,看得侍剑暗暗纳闷:“都说吕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佩服吕惠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道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学生回校后,纷纷都说吕惠卿爱惜人才,不愧了“贤人”之称。
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虚伪,却也半分发作不得,否则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因此尽管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却也不得不笑着应酬,道:“多谢吉甫关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他这么一做作,便是连韩绛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内情者,更是以为石吕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石越见众人都点头附和,也只好随声答道:“不劳吉甫与诸位大人牵挂,在下理会得。”
吕惠卿又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
饶是石越在官场之中混了三年,也没有碰上过吕惠卿这样的人物,他几乎是苦笑着道谢:“多谢吉甫如此关心。”
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唉,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我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说的是,我辈见识不及此处呀。”除了少数官位较高者,许多职阶较低的官员,都不禁要点头附和,私声窃语,以示赞成。
王雱和张琥见此情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对视一眼,张琥轻轻用手在王雱手心写下“可惧”二字。王雱脸色已是微变。去了一个石越,新法的路上,说不定这个吕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时只听吕惠卿带着几分慷慨说道:“君将远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礼相送。为君引歌一曲,以为壮行!”说罢击掌数声,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筝。
吕惠卿轻引筝弦,便闻亢亢之声。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的声音清朗而略显低沉,一首唐诗之中的惋惜与赞赏之意,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石越都不禁要为他叫好。若不是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也许石越自己都要怀疑吕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敌,而的的确确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吕惠卿一曲奏罢,划弦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