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伯鱼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个太监说的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了。
“他们真的这么急不可耐了吗?”吕惠卿苦笑着对陈元凤说道,“新法大业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陈元凤道:“恩师,这位伯鱼兄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吕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只怕是他人设计离间,亦未可知。”吕惠卿皱了眉毛,依然保持冷静。
陈元凤冷笑道:“恩师只管仁义待人,哪知他人阴险呢。请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过来,略略扫上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晋江知县给学生的一封信,他说最近有人在那边打听恩师的家产田地之类的琐碎事,有认得的说此人也在‘伯鱼’门下行走过。”陈元凤缓缓说道,“学生此来,本就是想给恩师提个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用这鬼魃手段。”吕惠卿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朝中老朽之辈守旧迂腐,能助相公者没有几人,凡事总得以公事为重。”
陈元凤却是知道吕惠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行得正,宋代官员都有限田,吕家田地数千亩,早已远远超过规定的数目,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田地是强买来的。吕升卿、吕和卿受贿之后,便寄往老家广置田地家产,吕惠卿特意关照下,一族人都从中受益。做过晋江判官的陈元凤,自然是知道这些陈年故事要被翻出来,对吕惠卿的影响巨大,因笑道:“虽说如此,但是贵族中人多事烦,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够周详,被人别有用心的人放大,亦不可不防。”
“石越前脚刚走,他们便后门操刀。竖子真不足与谋!”吕惠卿长叹了一口气。
陈元凤又说道:“福建路提点刑狱检法赵元琼前日离京,与‘伯鱼’通宵达旦欢聚,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
吕惠卿摆了摆手,面有难色,沉吟良久,才轻声叹道:“投鼠忌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节还能管什么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难道是有种的吗?”陈元凤轻咬碎牙,狞笑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夫子虽贤,难道‘伯鱼’便清如水吗?”
吕惠卿心如明镜,他知道陈元凤自然是盼着自己早登相位,他作为自己的心腹,便可水涨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国、唐棣等人盖过的恶气。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但是此时……“履善,做事不可冲动,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吕惠卿抬起头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幅自己的手书:小不忍不则乱大谋!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的到了扬州。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剧毒——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是纯粹要碰运气。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心事一日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的眉头紧锁也不只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陈良,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情景。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盘冷水。
“子瞻大人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大人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涸,那么灾情就算得到控制,情况也绝不乐观。”
“不错,大人,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陈良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付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不过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户口约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的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众人一路行来,杭州城北门终于渐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大人,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
石越点点头,道:“也好,只不过不要惊扰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别说不惊扰,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停在店前,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富即贵。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作了个揖,说道:“官人可是要歇马吗?”
侍剑闻言一怔,杭州官话与汴京官话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官人,我是书童,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则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
店家虽也听不懂侍剑的话,但察言观色,便知道自己弄错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愣愣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们坐一会儿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这位官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撒谎,完了便赏你。”
“官人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小的无有不说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后来下了一点雨,苏大人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插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倒是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件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大人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大人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么?”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
不信任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
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咋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官人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吗?”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大人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望了陈良一眼,陈良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陈良低声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似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扑哧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周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余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竟不在其本传里记载,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齐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