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人刚走到门口,正好与下一名病患碰了个对面。这名病患与院子里大多数老弱病残不同,却是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郎,一眼看过去只是普通的乡下少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在。甚至在他与谢道韫四目相对时,他都极不好意思的飞快的低下了头颅,面上自然的显现出一丝红晕来,就像是不擅长和女生接触的小男生一般。
可看着这个普通的少年,谢道韫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可到底是何处不对,她又有些说不明白。
少年侧了身,将身子微躬,很是谦卑的为谢道韫让路。谢道韫淡淡的看他,开口问道:“你也来看病?”
那少年似乎并没猜到面前这位女子会同自己说话,脸上闪现出的一丝慌张不像作伪。他愣在那里,直到带着他进门的梁涛捅了捅他,他才反应过来。
“啊?啊是小人是来看病的。”少年结结巴巴的回答着,额上甚至渗出点点汗来。
谢道韫微微笑了笑,又问道:“瞧你的样子,身子骨也是壮实的,能有什么病?”
少年仍旧有些惊慌,但见到谢道韫脸上浮现出的和煦的笑容,不觉再次愣了愣神,半晌方攥着衣角,红着脸腼腆的道:“小人打小身子就不大好,特别容易浑身无力,有的时候犯起病来,甚至只能卧病在床……听说村里来了神医,我兄长就打发我来看看。”说着,少年还从怀中摸出了三五十个铜板,用粗糙的双手捧着,递到谢道韫面前,目光中有些心疼的道:“这是我哥让我拿来的,说是看病的钱……只是,这位小娘子,这是我家全部家当了,这诊费,能、能少点不?”
谢道韫的目光扫过那少年的双手,又扫过那蹭了些泥土的铜钱,而后又望向少年有些慌张的双眼,甜甜一笑,道:“我们是仙翁在看病,当然用不着什么钱财的。把这些都收起来吧,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谢道韫似乎用错了词,而那乡土出身的少年自然听不出来,只是兴高采烈的将钱财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怀里,带着泪眼的口口声声说着感激的话。
不再多言,谢道韫走出了葛师的院子,随手叫来郗路,半眯着眼睛撂下一个字——查。
正文 第七章 烤鱼与饿鬼
永和十年,太湖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发生了一件惨案。
那是一个满是火烧云的傍晚,打渔归来的村民背着颇丰的收获,将手掌挡在额前,去瞧西边那红彤彤的颜色。渔民们露出白牙嘿嘿的笑笑,心想明天又是个好天气,不耽误出门打渔了,没准儿还能得个今天这样的好收成。
今天是历经去年战乱后的第一个丰收,所以渔民的笑容在黝黑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灿烂。
他正了正背后背着的大鱼篓,面带笑容的冲着西面的村庄走回去。虽然累了一整天,但他的脚步仍旧轻快,因为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就如同眼前的夕阳一样灿烂。面对着这样的未来,谁能够不愉快呢?
可是距离村庄越近,渔民脸上的笑容就愈加僵硬起来。他的步伐开始变快,他听见一些零零星星的高呼声,开始变走为跑。
远处的火烧云显得格外的刺眼,渔民一面跑一面瞪大了眼睛去看,脚步忽然顿住……那火烧云中,夹杂了火焰
渔民大惊,开始撒丫子飞快的往村中跑去。离得越近,传到他耳中的摧拉崩倒之声便越明显,此中夹杂着的刺耳的哭喊声,也让他熟悉的心纠。他的脑中忽然有些空白,只有下意识在驱动他不断的跑动着。
他跑进村庄,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上都镀上了火红的颜色,看到有人抓着他的肩膀大声的呼喊着什么,看到那片火光那么美丽的和后面的夕阳融成了同一种颜色,怎么分都分不开。
他忽然听不见旁边人的呼喊,听不见火焰烧过竹屋发出的噼啪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好像,都快了些。
他还在跑,甚至双手还下意识的抓住了肩带,肩带后面紧紧拴着的,是他今日打渔的收成。他早就计划好了,最大的一条切成两半,一半用来生煎,再去东村口买两块豆腐,另一半用来做一道鱼汤……
他跑到了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房屋前,听早已过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也一辈子都住在这里。这里很好,因为临近太湖,所以他们世代打渔,院子里总晒着渔网,房间里总有一股鱼腥的味道。
可是今日那种味道都被烧焦的糊味儿代替了,还有入目的火红的颜色。多年之后,他再在噩梦中见到那一幕,总会觉得,当时天边那夕阳和火烧云的颜色,其实都是被自己烧着的家染成了火红。
好像有人拦着他,但却没有拦住。他在外面的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女人和活蹦乱跳的儿子,所以他有些发疯。
他跑进了那红彤彤的火烧云里,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
那一刻,他曾想,恐怕没有人会知道,原来火烧云中并不是火红的颜色,而是乌黑乌黑的,带着呛人心肺的烟尘。
他不知道自己冲进这片火烧云中到底有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最终闻到了烧鱼的味道从背后传来,那股味道是如此的熟悉,熟悉的就像是已经回了家……
自己最终还是被人拖出来的,似乎有人往自己身上浇了一大盆冷水,让他瘫坐在地上狠狠的打了个冷战。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四周熟悉的面容,忽然想起,这些人似乎都是同村的村民。
“爹爹”
有孩童的叫声在旁边想起,那声音熟悉的要命,仿佛带着哭腔。
他回头去寻,那身影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将头脸都埋在自己的胸口。儿子的眼泪落在他的胸口,竟是滚烫滚烫的疼。
“爹爹,二叔说娘亲不在了?娘亲去哪了?她真的不要我们了么?”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想起,渔民看着儿子那双长得极像他**的眼,落下泪来。
……
……
这时已入夜,忽然间没了家的人都去了亲戚家借宿。
大家都在谈论着那场大火,说是谁谁家烧死了谁谁,尸体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只剩下了半张脸。又谈论起这场大火的起因,心说会不会是天神动了怒。可是最近村里人也没做过什么事情,至多只是接待了陈郡谢氏的几位贵客。
“娘你说,谢家那几个人,不会是什么灾星吧?”
有私语在房间里响起,似乎是怕人听到。
“胡说什么呢?小心被谢家那些人听了去,仔细你的小命”有斥责的声音想起,单听这声音,就让人联想到女人说话时瞪起的双眼。
另外的人似乎有些畏惧起来,可又忍不住的道:“不是么娘?您想想那个谢家小娘子,她是怎么出名的?在北边的战场上杀了鲜卑大将,在去岁的战场上杀了秦军军阵一个来回……这战场可是见血最多的,要我说,没准、没准战场上的那些人,都是因为这位谢家小娘子才死的。”
“不要命了你闭上你的嘴”这声音听起来却有些色厉内荏。
“那您倒是解释解释,怎么她不过在这里住了一天,咱们村子就莫名其妙的着火了?还一下子死了七个人?咱们村子里头向来清静,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种事情?再说了,她若不是灾星,又怎么会这么巧,不早不晚的……”
“闭嘴睡你的觉去”女人抬高了声音,二人的对话至此停歇……
这间房里的人还算幸运,白日里的火整整烧了一排房屋,恰好到这里的时候被扑灭了。他们与打渔的邻居住了一辈子,怎么也没想到,白日里还一同说笑着的妇人就这样去了,突兀的让人肉跳心惊。那时候,他们还听见了女子在房中的惨叫,那凄惨的声音,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头皮发麻。
“别闹鬼啊”方才说话的女子自言自语的说着,“今天是来不及了,小秋啊,等我明天给你弄点祭品来,咱们怎么说也是邻里邻居的一场,你可千万别回来吓我……还有住在村口的那个灾星啊,明儿个可赶快走了吧”
也不管天气有些微热,女子早早的就关了窗子,如今又检查了一下,发现真的已经关牢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房睡觉去了。
她当然不知道,她家旁边的那个院子里正有些细微的声音,若是仔细听去,那声音隐隐有些节奏感,一声接一声,偶尔又会顿上一顿。
“嘿,灾星。”
院子里的声音停了停,轻轻冷笑着说了这么几个字。那声音有些阴测测的,细细想来,应该是个女子。而后,那种带着节奏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今晚皓月当空,月华混着星光洒向这片乌焦的痕迹,照遍整个院子,却见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下接一下的声音在院子里响动着,有些清晰。
有黑影闪过,落在院子中央,借着月色去瞧,是一个身子健壮的男子。
“小娘子,你在做什么?”郗路听见角落处的响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声音停了下来,而后从那片极黑暗的角落中,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出来,而那只手上,拎了一条烤的有些发焦的鱼。
这是一幅很诡异的场面,因为月光只在那条手臂的手肘处戛然而止,再向里,便是极度的黑暗。站在郗路的角度看去,便只能看到半个白皙的胳膊漂浮在空中。哦,外带着一条被吃了一半的鱼……
“这鱼虽然烤糊了,但胜在新鲜,吃起来还不错,你尝尝不?”
谢道韫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吓人的自觉,甚至还抖了抖手臂。原来方才那极有节奏感的声音,是谢道韫在吃鱼……
纵使是郗路,看着这个场面,他也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
“小娘子,好端端的您蹲在那里吓唬人干嘛?就不能出来说话?”郗路被弄得有些发毛,皱着眉头提着建议。
“哦哦不好意思,职业习惯。”似乎直到这时候,谢道韫才发觉自己这个模样有些吓人,笑着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这也的确是职业习惯,只要置身于黑暗中,她就习惯性的想要往更加黑暗的地方去。
在月光下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半条鱼,谢道韫发觉实在没有了再能够下口的地方,她不禁叹惋了一声,随手将剩下的半条鱼扔进了隔壁的那家院子里。
“小娘子,这大半夜的,您从哪里找到的烤鱼?”郗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些发黑的问道。
“哦,就是住在这的那个渔民,冲进房中想要救人的时候来不及把身后背着的鱼篓放下,结果鱼就被大火烤了一下。”谢道韫耸了耸肩,“不过这烤鱼还得用慢火一点点的烤,这大火烤出来的鱼啊,实在是外焦里不嫩,都没有多少可吃的地方。”
说罢,谢道韫还蹲到了那倾倒在地的鱼篓旁,伸手翻找着能够入口的鱼。月光洒在它的身上,毫不吝惜的展现着她美丽的容颜。再加上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就如同传说中,那些饿死的女鬼。
郗路被这副诡异的场景惊得打了个寒颤,急忙伸手将谢道韫拽了起来,阴沉着脸道:“小娘子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去再吃,在这吃这些东西算是个什么事儿?”
谢道韫闻言摊手,示意自己无所谓。
“找到什么了?”谢道韫打着哈欠问道。
“找到了个人。”郗路回答。
“白天的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是。”
谢道韫沉默半晌,又笑了起来,“走,去瞧瞧。”
……
……
没有人知道这个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得第二日清晨,那个说谢道韫是灾星的女子,看到了自家院子里被吃剩下的半条鱼,浑身发抖的惊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正文 第八章 泪湿春衫袖
是夜,有瘦高如同竹竿儿般的少年,木木怔怔的跪在一片废墟之前,眼神满是空洞。
少年的身旁有一方白布,白布似乎盖在什么东西上,带着一些轻微的轮廓。偶尔有风吹过,会将那白布下的轮廓吹的更加清晰一些,细细去瞧,应该是一具尸骸。
少年就跪在那具尸骸面前,手中无意识的攥着一张纸,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受了太大的刺激,被他捏着的一角早已经破烂不堪。但这张佐伯纸的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在夜色中随风轻轻的摇摆,就像是某些地方的习俗中,那些招魂的幡布。
若是有人细细去瞧,会发现那张纸上写着不少药名,又分别注明了几钱几两。看那开方的笔法,倒是北方士族所特有的温婉娟秀,可骨子里又带着几分韧劲儿与风骨。
谢道韫将药方从少年手中抽了出来,笑道:“我以前都没发现,原来周子归的字写的这么好。不过看样子,应该有偷学过安石叔父的风格。”
一直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的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全身都猛的颤了颤,面上惊恐的神色不似作伪。他抬头看了谢道韫半晌,这才恍然认出谢道韫的身份,一时间更加惊慌,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跪的太久,手臂一撑,啪的一声歪倒在地上。
郗路抱着膀子站在谢道韫的身后,十分沉默的看着地面上正在挣扎的人。或许,他的目光应该换做“盯”字才更为合适,尖利的就仿佛想要看透那少年的灵魂一般。
半晌后,少年才挣扎着站起,有些惶恐窘迫的弯着腰,冲着谢道韫唤了一声“小娘子”,便又红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少年若是站直了身子,应当比谢道韫高半个头的。可是他似乎习惯于低人一等,在旁人面前,总是弯着腰脊。
谢道韫看着他轻笑,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丝温柔,即便只是表面上的,也让少年愣了愣神。
“你叫什么名字?”谢道韫轻笑着发问。
“阿七……陈阿七。”少年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这房子,原本是你家?”谢道韫偏过头去瞧那整片的废墟。虽然因为火灾遭殃的是整整一排房屋,但很明显,这间房屋是烧的最严重的一间之一。
如果是有人纵火,那不得不说,这个人的确纵的很冷静。因为他并没有只烧一间房,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分别设立了三个纵火点。若是不仔细去瞧,绝对不会发现其中的差别。
听到谢道韫的问话,少年似乎又想起了不久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少年红了眼,点了点头。
“你兄长……”
“……过世了。”少年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因为他正在强忍着,不愿让自己就此哭出来。
“其他糟了火灾的人,都去了亲戚家借宿,你为何还在这里?”谢道韫似乎没有安慰少年的觉悟,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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