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陆纳正在陪着谢奕说话,而他毕竟年纪小,自然不敢以文赋诗词应对,只好说些吴郡一地的风俗人情,倒也引得谢奕赞叹不已。至于朝堂之事,他们自然是不会谈的。那等浑浊之事,在此美景中谈论,岂不是可惜了大好*光?
郗超倒懒得在那边凑热闹,只是跑到湖边来微微发呆,想些胸腹中能够数的清的典故,感慨赞叹一下罢了。
“你说话也小心些,那谢灵运是我晚辈的晚辈的晚辈,如今还没出生那,你引用他的话做什么?再说了,如今的历史被我绞成了一团乱麻,咱们这位小谢同学能不能出生,恐怕还是一个问题。”谢道韫微微耸了耸肩,与郗超并肩而立。
郗超闻言也不由得轻笑起来,他偏过头来,眸中散发着深邃的光:“改变历史不好么?除非你真的想嫁给王徽之那个呆子。”
“小时候你也见过他,你瞧他哪里呆了?如今想想倒是觉得有趣,你说这史书史书,到底有多少是史,多少是书。”
郗超微怔,旋即叹息了一声,又摇头道:“终究不是什么好归宿。”
这时刚好有白鹤扑闪着翅膀凑到进出,它们在这边生活的久了,经常见到摆渡的人,又能见到陆家每年祭祖时那浩浩汤汤的场面,如今,竟也是不怎么怕人的。
白鹤无视在湖边聊天的谢道韫和郗超,自顾自优雅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偶尔被自己弄出的波纹弄皱。
“生年既不满百,何必心怀千岁忧?你我本就不是此间人,又何必管此间事?我只愿能年年听得这华亭鹤唳,不复陆机临行前慨叹,便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为何,郗超面对着这湖光山色,忽然有些感慨。
“是了,我却忘了,你从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吧。”谢道韫却想起了缘由。
“嗯,”郗超点了点头,“从小每到休沐日,父亲便喜欢令我来这片湖泽游弋,再讲些历朝历代的掌故。大概因为身在此种山水,这陆机陆平原的华亭鹤唳,倒是讲的次数最多的一个。”
“看你的意思,是要做思鲈的张翰,而不愿做陆平原喽?”
“陆平原最后的下场如此凄惨,又有谁人敢做他?”郗超笑了笑,复又有些感慨的道:“当年父亲每每讲到陆平原,都会怅然若失半晌。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其实父亲也是有张翰之念的。可是,毕竟是形势不饶人的。张翰能退,是因为即便他退了,张家也有人可以撑住整个门阀之重量。陆机、陆云不能退,是因为他们一旦退了,他们祖父陆逊的声名只会就此堙没,陆家也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其实父亲也一样,站在他那个地方,这能退不能退的,早就不是因为一道莼菜鲈鱼,就能够决定得了的……”
郗超陷入沉默,双眼有些怔怔的望着身前的水面,像是想起了父亲那已经发白的双鬓。
水面上的白鹤理顺好了羽毛,扬了扬脖子,轻啼一声,翩然飞去了。
“你想退了。”谢道韫不知何时退了鞋袜,此时已然将双脚踩到了湖水中。她提着襦裙的裙角,纤细的脚踝半露在水面之上,水波在脚踝边荡漾开来。她与他说话,头也不回,“这种事情,谁都强迫不了谁。我之所以在这片湖水中搀和一脚,只是觉得今生受人恩惠太多,不报答则心神不宁。父母之爱子,这种情分,我前世没有尝试过,今生这样无端被爱着,虽然温暖,但也总觉得是一份负担。我不能够大大方方的单方面接受这份爱,所以就只好做些什么事情来补偿……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作想的,但是我知道我父亲和我叔父的心思。这些魏晋名士,恐怕都是极爱生活之人,只是他们爱这世界太深,所以便有些见不得这人世间的离乱。高歌放诞、逾礼行状、醉生梦死,何尝不是一种逃避的手段?可父亲和叔父不一样,他们常常在逃避与面对之间挣扎。想要睁开眼睛看透这世事、改变这世事,偏偏每次睁眼,又会被眼前的景色刺一个伤痕累累。那是心伤,寻常人自然是感觉不到的。”
谢道韫微微笑了笑,右脚轻轻撩动着水面,接着道:“父亲和叔父爱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只是他们的双眼里倒是没有常含着泪水罢了。我看得出,他们爱谢家、爱这大晋朝,也向往着晋朝终有一天可以驱除鞑虏、还于旧都。而我能够为他们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愿望罢了。
“你也知道父亲他们知晓了我的来历,常来问我关于这段历史的问题。可我一直不敢跟他们说后面的南北朝,不敢跟他们说那时的民众又经历了多少战争,看见了多少死亡。因为他们骨子里是文人,而文人嘛,有的时候想事情不免偏激,看东西不免带了点酸溜溜的悲意。”
说到这里,谢道韫忽然顿了顿,而后转过头来,直视着郗超的双眼,道:“我在这里待了十五年,我到底是不是这里的人,其实早就分不清了。谢道韫又如何,谢清又如何,对于我来说,她们两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这十五年,我看了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东西,也终究让我动了动恻隐之心。我不敢说为这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帮着我父亲和叔父,做些他们想要做的事情罢了。他们想要这大晋朝持续下去,我就帮他们维持这天下一统。他们想要让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免于战乱之苦,我就帮他们在有生之年将战乱消弭至最小……我能做的,我能回报的,只有这些。”
这番话,谢道韫只是淡淡道来,即便到得最后几句让人听来猖狂无比的话语,却也只是山间流水般清清冷冷。可偏偏是这样的口气,却让人觉得所有的话语中都带着一股无法比拟的自信。那是骨子里的东西,就像是去吃一顿饭,眨眨眼睛,是正常人都能够做到的平凡事而已。
郗超的身子震了震,而后陷入平静,比眼前的湖水还要更加幽深的平静。
谢奕和陆纳还在那边带笑这交谈,郗氏有些急切的盯着远处的湖面看,倒有些“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的味道。下人们很识趣的不来打搅谢道韫和郗超“谈心”,只是有小丫头远远的瞧着谢道韫的动作有趣,心思痒痒的,终也趁着旁人不注意,脱了鞋袜,提了裙角,在湖水边玩闹起来。
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摸了摸手上真正磨出来的茧子,心想这些日子虽然累,但吃得多、睡的香,身子骨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若是早知如此,倒不如早些进行这个计划,不单单只是有趣而已。
他抬头看着湖边谢道韫和郗超的身影,有些惊愕于谢道韫的双脚在湖中玩水的动作,更有些惊愕于谢道韫脸上流露出的淡淡的光。那种光,少年曾经在会稽城外那家香火极盛的道观中见到过。当时他正与观中道长辩玄,而道长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流光,叫做悲天悯人。
……
……
郗家这几代虽然没有出什么太过杰出的人物,但人丁还是极盛的。
华亭北面整个郗家的庄园占地极大,装饰处虽不如江东本地士族那样精致细微,但毕竟伫立在这里,隐隐有些与江东士族抗衡的味道。
郗鉴的家就在整个院子的正北处,毕竟是郗家的家主,虽然如今辞了官赋闲在家,身份地位也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因为当地大多是南方士族的缘故,所以前来郗鉴家拜访的访客并不多。即便偶尔有一些,也都是出仕时交往的一些知己好友,三三两两,薄酒相谈,兴尽则离,不拘一格,倒也潇洒自如。
可这些日子郗鉴却十分操心,每日在院子里东西指挥着,虽然疲惫,但却一直满脸的笑容。
一同长大的妹妹要归宁省亲,他这个做兄长的,又如何能够不高兴呢?
郗超的母亲在他儿时就已经西去,不知为何,郗鉴却一直都没有再续弦。如今郗鉴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面上渐渐显出几分沧桑之态来,身边又没有能偶作伴的女子照顾,看起来倒也有些凄凉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知道,郎主赋闲在家后,便一直寄情于山水之间。常常是呼朋唤友的出门游玩,于江湖上放舟,一逛便是一天。
而每天的第一件事情,除了洗漱穿衣,郎主都会问上一句“有没有大郎的消息”。若是有,则面上会带些喜色;若是没有,则照旧如常,也让人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这大郎所指的,自然是郗超。
但这些日子,郗鉴的精神一直是好的。今日一早,天刚擦亮,他便唤人侍弄自己洗漱,匆匆用了早饭,便要亲去迎接归家的妹妹和儿子。
“郎主还请不要着急才是。您虽然心急,可是这时天色不免太早。娘子回来省亲,按礼数,族里众人还是要出来相迎的,这摆设衣着又都有说道。如今不过四更天,别的院子里的郎君、娘子都还没睡醒,您若是这时候急匆匆的把人接回来了,可让他们的脸往哪里搁?若是失了脸面,被姑爷家中人瞧了去,他们怕是要嫉恨娘子了。”下人劝了又劝,这才好不容易以理服人,将郗鉴劝说到厅里饮茶稍待。
只是这样等了一个多时辰,郗鉴说什么也再等不下去了,终是带人出了院子,登舟去迎。
他走之后,郗家子弟也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一听说郗鉴已然出门去迎省亲的郗氏,不免痛骂几句,又着急忙慌的招呼人梳洗准备起来。
郗鉴在船上也是心焦的不行,更逢湖面上雾气连绵,他更是恨不得望穿秋水了。
不知这样心急了多久,郗鉴终在视野中见到对岸的光景来。见那边岸上果然有人相候,且那阵势也是几十人的模样,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早就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士族风度扔到了一旁。
船越行越近,那边岸上的人也发现了船的影子,便有人高高的向这边挥手。郗鉴站在船头,在视野中搜索着自己想要见到的身影。
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儿子,而郗超那时正巧与谢道韫对视,刚起不久的朝阳在二人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二人风度皆是不凡,不论是远观还是近览,都让人觉得是一对金童yu女了。
郗鉴虽然许久没有见过谢道韫,但谢道韫与郗超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即便如今离得远,又看不到谢道韫的正脸,但他见到自己儿子那深邃的目光,便也能够猜到那女子便是谢道韫了。
“这个臭小子,整整半年,连书信都不知道回一封”郗鉴见到一年多不曾相见的儿子,早已是激动不已,可他偏偏不愿在旁人面前流露出这种爱子心切的模样,便努力的板着脸,只在心里“痛骂”着。
继续在人群中搜索,郗鉴很快便找到同自己一样心急的郗氏来。
自打见到这华亭的山水,郗氏就回忆起了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种种情景,方才听闻这边有人喊“船来了”,她更是急忙向着前面迈了一步,双手攥在胸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氤氲的湖面。与薄雾中见船身渐渐出现,再见到船头那个被微风吹得衣袂翩跹的熟悉身影,郗氏不由得身子轻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早知你如此想家,我就该陪你早些回来。”谢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郗氏身旁,伸手将有些摇摇欲坠的妻子扶住,“这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好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嗯,最好是住到和你兄长吵架,吵的生了一肚子气,许久都不愿回来才好。”
郗氏闻言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她能够感觉到谢奕对自己的殷殷关切,此时心情大好,不由得回嘴道:“我和兄长自小关系就极好的,从来都没有吵过架,不论是什么事情,兄长都会让着我。”
“哦?关系这么好?”谢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着道:“想你夫君我小时候,和安石几乎是每天都打架。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想起来,倒也有趣……”
郗鉴这时在船头也看到谢奕的身影,可眉头却不由自主的一皱。在看谢奕与郗氏之间十分亲密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人面兽心”四个字来。
船终于靠岸,郗氏强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只迈上前一步,颤声唤了一声“兄长”。
郗鉴却已然顾不得那么多的礼数,蹭蹭蹭下了船便将郗氏抱在了怀中,重重的应了一声。
旁边众人看着这兄妹情深,都不由得会心微笑起来。
正当郗超想要上前见礼的时候,却见郗鉴松开了怀中的郗氏,面色有些不善的走到了谢奕面前,冷笑着道:“无奕兄远道而来,我本不该失礼的,只是如今真的忍耐不住,非要当面问无奕兄一句,我妹子是哪里失了妇德,非要让无奕兄纳妾不可?”
这一开口,竟是针锋相对。
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十一章 多疑
第十一章 多疑
郗家众人迎了郗氏归来,一应礼数做了大半日的光景,这才终于让人有了偷闲的时候。
郗氏自去后院中唠些家常,说说儿时玩伴们如今的境况,问问子侄们的风评学识。
而谢奕这面,依礼是应该郗鉴亲自相陪的。可之前二人在还未登船时就针锋相对了起来,虽说谢奕难得的服了软,可二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来来回回,却有点找不到什么可聊的话题。
谢道韫和谢玄作为还未成年的子女,自然被郗氏领到内宅去,冲着一群从未见过面的七大姑八大姨行礼。到得后来,二人只觉得自己面上酸痛无比,不消说,自然是为了保持面部微笑的后遗症。
郗超虽然在前面相陪,却也一直不尴不尬的面对着郗鉴与谢奕二人。一个是自己的老爹,一个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得罪哪个都有他好受的,可偏偏二人如今又只知道啜着自己杯中茶,偶尔嗯嗯啊啊的说一声“这茶不错”之外,就找不到任何共同语言了。
好在间或有郗家子弟前来拜会谢奕,这样穿插着来来回回的,倒也不显得大厅中的气氛太过诡异了。郗超又在其中做些插科打诨的角色,偶尔捡上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说。谢奕听后或许会笑的肚痛,可怜了郗鉴非要保持着什么严父的形象,想笑又只能硬憋着,脸色涨红的难受。有时郗鉴实在是被郗超逗的受不了了,便会咳两声,严肃着脸面教训上一两句,说些不务正业之类的云云。而每到这时,郗超便又恭恭敬敬的应下,也不多做解释。
说起来,郗超自己也觉着奇怪。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两位父亲全都对自己十分严厉。可是前世,他每每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