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眉毛微挑,随即也平静了下来。虽然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如今的局面,让小谢玄出一下风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咱们不能以德服人,也要以字服人不是?只要谢玄在族学中的地位高上一些,那她自己和郗超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了吧!更何况,风催便风催吧!真金还需火炼,想要将谢玄培养成一颗可供自己乘凉的大树,那就更加需要打磨了!嗯!既然木秀于林,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反正也不是催我……
小谢玄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坐在那里,回头以极为凄苦的目光向谢道韫求助,却发现后者正在毫无责任感的研究着屁股下面的竹席……
再眼巴巴的望向郗超,这次却是换来了一个极富鼓舞的眼神!
哼!写就写!
小谢玄心念一定,也不多做推辞,左手大袖一摆,招呼弄墨将自己的笔墨端来。端坐抬笔,凝神静气,只见那小小童子悬腕而书,不多时一张《与王胡之诗》就从笔端流淌而出。
这《与王胡之诗》本是谢安所做,以一手清丽秀美的行楷写成。诗成之时,正巧谢玄屁颠屁颠的跑到谢安身边,说要习字,于是乎,谢安便随手令书了一张,交给谢玄临摹。谢玄在其姐谢道韫的监督下,每日临摹一次,如今已有三月的功夫,确实有了些小成,虽不敢说有神韵,但最起码有几分形似嘛!
最后一个“音”字写毕,谢玄抬首而观,觉得自己写的不错,不由得咧嘴一乐,点了点头,扭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一笑,微微颔首。
“哎呀!玄儿弟弟真是笔法高超啊!就算是让为兄书写这《与王胡之诗》,怕是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啊!想来那王献之,怕是也不敢于玄弟你一较长短的!”不知是谁开了这么一个头,于是乎奉承、吹捧的话语一片片的砸了下来,让谢道韫不由得的撇了撇嘴角。
就算谢玄的字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王献之啊!王献之是谁?那可是历史上和其父王羲之齐名、史称“二王”的书法家!
再瞧瞧这帮子纨绔子,一个个满口的谢家子弟如何如何,完全就是在拿谢玄当枪杆子使!居心不良!
而小谢玄呢?看他那鼻孔朝天的模样,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就算是菜,也不过是一小葱拌豆腐!哪里比得上王献之那鸭血粉丝汤!
呃……好奇怪的比喻……
“咳!”反正是瞧不得谢玄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模样,谢道韫清咳一声,以示警告。
原本在人们的赞赏中如坐云端的谢玄,听得这么一声清咳后,如闻警钟,立马就熄了得以的心思,小脑瓜低了下来。
谢朗目光一闪,他等得就是这么个时候!他之所以捧谢玄,就是为了让郗超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如今郗超虽然仍旧淡笑不语,但有了“贺子斌”这么一个“外姓人”的一声清咳,也就够了!
仿佛是闻到了血腥之气的鲨鱼一般!谢朗立刻出击,扬声道:“怎么?瞧贺兄这样子,是认定了我们谢氏子弟不如王氏子弟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 第三十七章 谁说凤为凡鸟也
谢朗不愧是聪明人,只这么一句话,就把这个问题定了性——不是针对人与人的,而是针对谢氏与王氏的!原本只是个人争端,如今却被他拔到了家族的高度上来!谢道韫都不由得暗赞上一句。
谢道韫故作讶然,向着谢朗道:“长度兄这是何意?小弟并未说话啊?”
“虽然无话,但贺兄的轻慢之意,我可是看了个通透啊!”谢朗根本不由得谢道韫插言,如同连珠炮一般抢着道:“怎么?依贺兄之见,是我谢氏族人的书法不如旁人了?若是如此,贺兄不如赐教一番!还有郗兄!不如也来与我谢氏子弟比较一下!”
之前还嘉宾兄、嘉宾兄的叫着,这回却是直接换做郗兄了!其中的亲疏之别十分明了。
中国自古以来,最不缺的就是好事者。君不见每处出车祸的地方,都有一堆游手好闲之人在侧围观。这不!在此言语交击处,亦有人叫阵助威么!
谢道韫暗道无聊,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过就是为了和郗超较劲!这谢朗倒真是锲而不舍!不知道安石叔父是不是看上谢朗的这一点……
郗超笑而不语,一脸的弥勒佛样子。可惜他跟弥勒佛相比,实在是瘦弱了许多,再怎么肥大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无法掩饰他的羸弱。那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白皙如脂的同时,却也是纤细异常。柔柔弱弱的病态美,再配上那宽袍大袖的潇洒风致,看的谢道韫几乎犯了花痴……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对一个小正太下手呢?这可是祖国的花骨朵啊……
谢朗一番言语相激,又换来两个人的但笑不语,这气势汹汹的一招又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混不着力!谢朗眼前泛黑,不由得在想:“难不成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以弱胜强?上善若水?”
咬咬牙,继续进行言语攻击!谢朗冷笑道:“嘿!看来二位是不敢了?这也难怪!我谢家家学渊源,又怎么可能是别家能够比拟的?嗯!说起来,这也不能怪郗兄和贺兄,毕竟就算你们再怎么天资卓绝,没有能师倾心相教,也是枉然啊!更何况凡鸟就是凡鸟!就算是羽毛再怎么绚丽,却也是不能遨于九天的!”
谢道韫无聊的差点打哈欠。郗超置若罔闻。小谢玄懵懵懂懂的看着这单方面的攻击,不住的挠头。
可惜,不论谢朗这面怎么挑唆,谢道韫二人仍旧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这么久而久之的,谢朗觉得自己胸中的闷气越积越多,似乎是所有的招数都反噬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谢朗的目中闪过一道寒光!不管了!孤注一掷!谢朗连洛生咏都不用了,改用他那尖酸刻薄的嗓音,道:“却不知郗兄和贺兄的父母可识字否?食饭可用箸否?穿衣可用布否?”
谢道韫眉毛一挑!这谢朗越说越不堪也就罢了,即便你用什么人身攻击我也懒得管,可是你竟然敢说道我的父母身上?还问什么吃饭用不用筷子?穿衣用不用布匹?你当他们是原始人么?
怒了!
谢道韫长身而起,横眉冷对道:“闭嘴!我与你比!”
毕竟是前世当过特工的人,虽然经过了七年的韬光养晦,谢道韫身上早已没有了原本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魏晋风骨的优雅与淡然。但如今被谢朗这么一激,谢道韫身上的杀伐之气却是倾泻而出,惊得谢朗目瞪口呆的退后两步,就连小谢玄也是大张着嘴,浑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郗超目光闪烁,看向谢道韫的眼眸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道韫大袖一甩,踩着高尺屐走向自己的书案,向着弄墨、书香道:“笔来!纸来!”
抬袖提笔之前,谢道韫冲着谢朗微微冷笑,道:“谁说凤为凡鸟也?”
说罢,谢道韫运笔而书,笔走龙蛇,一个个浑然大气、洒脱狂放的字落入纸间!
不多时,郗超也起身观之,脸上流露出惊艳之情,不由用他那泠然的嗓音念道:“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好诗!”当那个如若空谷跫音的“清”字结束后,一道浑厚张扬的声音传来。寻声望去,正是谢安与谢静之联袂而回。
谢道韫手书刚毕,下意识的就回了头,只是这么一瞧,却让她吓了一跳,暗道一声“惨也”,手中拿着那犯罪工具——毛笔一枝,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谢安瞧见男装打扮的谢道韫后,不由得一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恍做不知的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见礼,冲着郗超的问道:“这诗是你写的?”
郗超躬身笑道:“非也!超才学浅薄,焉能做如此传世之作?这是文绮兄的大作!”
“哦?”谢安眉毛轻挑,面色变幻了一下,放柔了声音,问向“贺子斌”道:“这诗是你写的?”
谢道韫的脸红了大片,一颗小心肝噗噗的跳,生怕谢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听得谢安开口询问,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嗯!你是谁家的?以往怎么没看见过你?”谢安继续问道。
还没等谢道韫开口,却见小谢玄不知从何处拱了出来,拽了拽谢安的衣角,眼巴巴的瞧着谢安道:“叔父!他叫贺子斌!他的娘亲的从兄的姑舅的远房侄女就是我的娘亲!”
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闹腾?
谢道韫差点昏厥,狠狠的瞪了谢玄一眼之后,冲着谢安尴尬的咧嘴,嘿嘿一笑。
谢安面色怪异,有些泛红,明显是想笑又强行忍住的模样,半晌之后,才答了一个“哦——”字,语气平淡的道:“谢家的亲戚中竟有如此人物,我竟是不知的。”
只知教书的谢静之可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早就凑到了谢道韫的手书旁边,很是感慨的在一旁啧啧赞叹。
谢安看着那面露窘态的“贺子斌”,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后生可畏”后,便也走到谢静之身边,看谢道韫的手书去了。
“兄长以为如何?”谢安开口问道。
谢静之苦笑连连,长叹一声,道:“笔力未逮,但气候已成!其傲然放旷、狂荡恣然之意,老夫亦需望其项背!更不要说这诗的本身……哎!”话虽然没有说全,但其中的萧然之意,却尽入了周遭人的耳中。
“铁,非煅之不能成其锋!”谢安拍了拍谢静之的肩膀,微笑道:“如此璞玉落入兄长的囊中,还需兄长好好雕琢啊!”
谢静之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着应下,脸上的沧桑之意已是去了大半。
谢安见谢静之心结已解,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冲着“贺子斌”挥了挥手,将他叫到自己身边来,道:“文采斐然,很好!很好!只是……”谢安指着其中的那句“谢公行处苍苔没”,问道:“我此生,并没有去过庐山啊?”
“啊?”谢道韫站在原地,面色十分精彩。
而如今,正被众人以或崇拜或惊艳的目光膜拜着的谢道韫,面对着谢安的疑问,只能在心中痛呼一句“李白害我”!
旧时王谢堂前燕 第三十八章 米粒之光难争辉
其实,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那句“谢公行处苍苔没”中的“谢公”,所指的是谢灵运而不是谢安。
可是如今正是东晋永和四年,时人口中的“谢公”指的正是谢安,而原本的谢玄之孙谢灵运的灵魂,还在宇宙洪荒的旮旯里晃悠着……
“这个……”谢道韫尴尬的要命,脸红到耳朵根儿,原想吱唔着混过去,却见族学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哪里避得开呢?
于是乎,谢道韫从盘古开天想到了魏武挥鞭,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有姓谢的名人……
冲着谢安嘿嘿的笑了笑,“贺子斌”挠着头道:“安石公改日去庐山上逛上一逛,不就成全晚生了么!”
若是换做平日,谢朗怕是早就捏住谢道韫此话中的把柄,开始进行攻击了。可是今日,他已经被谢道韫的才气所震,只是目光有些木然的盯着书案上的诗作,嘴上一张一合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谢安大袖一挥,爽朗一笑,道:“好!若是庐山真的如此美妙,我不去那里一游的话,岂不是愧对此生?诗好,字也不错!最难得的是,你还年纪轻轻!既然在我谢氏族学进学,就要虚心受教,莫要太过骄狂了!”
谢道韫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俯身一礼,道:“是!晚生记住了!”
谢安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对谢道韫多说什么,而是转身对着众子弟道:“我王谢族学合并的消息,想来你们也已经都知道了。为此,需将东厢与此正堂打通,所以,且放你们半个月假!但是,学业不可废!半个月之后,我是要来考校你们的!可听明白了?”
“是!听明白了!”众子弟齐齐行礼,抬起头来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上了笑意。
要知道,放在平时,族学是每六天休沐一天的,即便是遇到过节,也不过是一两日的假期。这一下子放半个月,可是跟年节有一拼了!这些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除了几个天生的书呆子,又有几人是乐意整日整日的呆在学堂中的呢?
就在小谢玄暗暗偷乐,心中思付着半个月如何玩耍的时候,却听谢安道:“玄儿,回去跟你娘亲说一声。就说用完晚饭后,我过去拜访!”
谢安跟谢玄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是瞧向谢道韫的,其中的含义呼之欲出。
“是!叔父!”谢玄应下,偷偷的瞧了瞧面色尴尬的谢道韫,心中有些担心。
如此一来,下午的声韵课程也顺便取消了。一是因为人心浮动,早已没有了进学的风气。二是因为谢静之被谢道韫的诗作深深的吸引,也没有了授课的心思。
于是乎,待谢安走后不久,谢静之大袖一挥,众学子呼啦啦的作鸟兽散,只有“贺子斌”被点名留在了这里。
谢玄自然是留下等候的,郗超也留了下来,有意无意的跟谢玄聊起谢道韫的事情来。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自然还有郗路、弄墨、书香在一旁相待,而学堂一侧的角落中,却是谢朗和他的书童。
“小郎君!人都走光了,我们回去吧!”那小书童有些不安的拽了拽谢朗的衣袖,他感觉到了自家小郎君的不对劲儿,那双平日带着傲气的眸子竟是直愣愣的,有种不聚焦的感觉。
谢朗却只是失了神似的坐在那里,呆呆的瞧着自己手中的笔,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为所动。
“小郎君!”看着这样的谢朗,那书童下意识的觉得有些害怕,口中一声一声的唤着,声音也逐渐的加大,到最后终于惊动了在一旁闲聊的谢玄、郗超二人。
谢道韫此时已经被谢静之请到了内院之中,被迫编造着自己的出身、郡望以及攀登庐山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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