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没有回答,默认般的喝了一口闷酒。
司马丕却愣了半晌,目中带着疑惑的望向小刀,问道:“七,李兴是谁?”
谢道韫不悦的皱了眉头,拿着酒囊的手紧握了一下。
小刀看出谢道韫的怒意,轻声对司马丕提醒了一番。
司马丕偏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记了起来,点头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护卫吧,莫名其妙的往北边儿跑的那个当时我让七去杀他,其实也只是因为得了这个消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可是……”
说到这里,司马丕有些不解的看向谢道韫,疑惑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别样的干净。他如同孩童般天真的问道:“那个李兴不就是个下人么?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你干嘛这么生气?至于因为一个下人的死,就不跟我合作么?”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那一纸解刀兵的伟大
有些人天生就生的高高在上,低下头来,又将旁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有些人天生又将生死看的淡漠,尤其是旁人的生死,对自己来说,似乎比二进制零和一的变幻还要来的简单。
当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用干净到澄澈的眼睛望着自己,疑惑不解的询问一个下人生死的重要性时,谢道韫竟也觉得无语,并在心底默默升起几丝恻然来。
她想愤怒,却又因为这个孩子眼底的干净而愤怒不起来。
她想起自己那时面对着李兴的死讯,是那么的想将背后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找到,然后以牙还牙。可是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满脸疑惑的孩子,她竟有些下不了手。
该如何去责怪这样一个在死亡与阴谋中成长起来孩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生命的可贵,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人人生而平等。他不知道别人的生命如何珍贵,甚至对自己的生死感到漠然。
他从小锦衣玉食,却从没有人真正的关心过他。他从小被几百人众星捧月的照顾着,却没有人会与他敞开心扉。他从小面对着时不时来临的死亡威胁,渐渐分不开生与死的区别。
他只是习惯于一个人高高在上的孩子,日日俯视着充斥在自己身边蝼蚁般的生命们。
或许最开始,他还尝试着同他们一起玩耍,却被惊慌逃开的人们寒了心神。又或者有人曾经热心的牵起他的手,可是那人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无人的时候,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
到了后来,他是否会看着被木杖打的血肉横飞的下人取乐?他是否会用别人的死亡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看来他会的,因为他只是因为一时的好奇,就判了一个人的死刑……
至于小刀?他这样的高手恐怕更将生命看得淡漠,更何况他只是溺爱般的,努力的去完成司马丕的愿望,又哪里会顾及其他?
这样的孩子,该如何告诉他生命的可贵?该如何告诉他下人也是人?
谢道韫不知道,于是她沉默下来。
一旁的谢玄却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善的看了司马丕一眼,偏过了头,不愿再去看他。
即便司马丕再怎么看轻生命,他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词有失。他有些讪讪的闭了嘴,但眸子里,仍旧是茫然不解的神色。
谢道韫轻轻叹息,摇头道:“你们走吧。”
说罢,谢道韫自行从房后的梯子爬了下去。谢玄看了他们一眼,也将酒囊拴在腰间,身手轻快的爬了下去。
星空在一片黑夜里闪烁着,带着一股别样的黑色的干净,就像那个孩子的眼和心。
“阿姐……”谢玄几步追上前面的谢道韫,微低了头,看自己身前的路。
“知道今天为何带着你来?”谢道韫没有偏过头去看他,只是脚步无声的向前走着。
“阿姐是想要我知道,别做琅琊王那样的人?”谢玄猜测着回答。
“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能猜到这些?”谢道韫摇头苦笑,又道:“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你要清楚、要明白、要知道如何处理。你终究是谢家的男孩子,咱们这个院子、这个家族,甚至,这个天下,总有一天会落在你的肩上。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的担起它,好好的用肩膀将它挑得稳稳当当。”
地面上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是找来顶级的工匠仔细的修葺过的,保持着原本的风貌,却又不会因为凹凸不平,而使其上行走的人觉得难受。小路弯弯曲曲的,贯通着后院与后花园,高尺屐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月光静静的洒在路上,洒在谢玄月牙白的衣袍上,宁静又安详。
谢玄一面默默的听着,一面顺着小路向前走着,却觉得脚下的路似乎越来越崎岖,压在肩头的空气也逐渐拥有了重量。他的脚步稍稍滞了滞,却又立刻重新向前迈步,只是这一回,他的步伐少了些跳脱,多了些沉稳的味道。
有意无意的,他也将脚步声放的极轻,如同他身旁的阿姐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阿姐我知道了。”他重重的点头,清晰的应下。
谢道韫微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月色笑道:“你最近跟着我,慢慢的学,我也会逐渐安排一些事情让你经手。以前的那些事情,你只是知道而已,却从来没有做过,这回,你也该放手去做了。做错了不要紧,你要懂得会承担。以后的路,不要总依靠你阿姐我帮你做些什么,我总会离开的,这些事情,还需要你来撑着。”
听到谢道韫口中那“离开”二字,谢玄的脚下又是猛地一怔,有些惊慌的轻唤了声“阿姐”。
谢道韫也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牵了他的手,笑道:“想什么呢?你阿姐我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你还想在我身边赖一辈子,不让我嫁人怎么着?”
谢玄闻言即刻释然,脸上的惊慌变成了极愉快的笑颜,他向着谢道韫挤眉弄眼了一番,又将脑袋凑过来嘿嘿笑道:“阿姐你放心,要是姐夫敢欺负你,我就动手收拾他。反正他一介书生,身子骨弱的跟什么似的,我一个拳头就能把他打到秦国去哦,他如今好像就在秦国那哈……”
“说什么那”谢道韫伸手弹了谢玄一个脑瓜镚儿,又捏了他的鼻子道:“偷学了内功,有胆子调侃你阿姐我了是吧你最好把叫你内功的人从实招来,否则小心我的严刑拷打。”
谢玄吐了吐舌头,小意的道:“阿姐,你都说要我承担些事情的,总得有些武艺傍身吧你也别去罚谁,要不是我缠着他们,他们也不敢逆了你的意思偷偷教我的……”
“他们?呵,看来罪犯还不止一个,是个犯罪团伙啊”谢道韫轻笑着摇了摇头,又对谢玄认真的道:“我不是不教你内功,只是用来自卫的话,你从小练的那些功夫已经足够。做事情不一定非得要打打杀杀,说句实话,我是最不希望你的手上沾染上鲜血的。鲜血为何是红色的?因为红色最鲜明,最刺眼,一旦沾染在手上,就是一辈子的印记,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当然,你阿姐我也不是什么善良到不伤人性命的信徒,但我却是个很自私的人。有些的确该死的人,我只希望,那些人可以死在别人的手上,你可以当背后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但我却不希望他们的鲜血流淌到你的身边的。玄儿,你要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自己动手去杀人。”
“放心吧阿姐,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杀人。”谢玄认真的重复了一遍,重重的点着头。
谢道韫有些欣慰的笑了起来。
谢玄犹豫了一下,仿佛鼓起了勇气的道:“阿姐,其实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一点儿都不自私。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正是因为阿姐你亲自出手,这才一纸契约解了中原的烽火。若是苻坚真的派兵来打,整个中原又有多少人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帮助了这么多人,旁人却连丁点都不晓得的。你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叫做自私呢?一纸解刀兵,这样的功劳,称作伟大都不为过了……”
谢道韫愕然,活了两世,似乎这是第一次被人用“伟大”两个字形容。就连谢道韫自认厚颜无耻,也被这两个弄得面皮发烫起来。
“我做这些事情,一是为了帮郗超那个可怜人报报仇,二是为了讨咱老爹和叔父大人欢心,干天下百姓什么事儿。”谢道韫眨了眨眼睛,有些囫囵的说着自己的理由。为了表示自己言词的真实,她又嗤笑着加上了一句,“天下百姓什么的,与我何干?”
谢玄闻言,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摇头笑了起来,他像夫子一样将双手背到了身后,摇头道:“阿姐你就是这样,明明心怀天下,却又装的满不在乎。明明功劳震寰宇,却又装作是顺手而为,无心插柳。可就是因为这样,更显的你的伟大啊”
谢道韫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急忙清咳了一声,转身就走,嘴里还道:“我现在就找郗路和郗弓算账去,偷着教你内功?这算是什么事儿”
“阿姐,等等我啊”谢玄被谢道韫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急忙几步追了上去,又用崇敬的目光偏头去看她,后者却装的一脸怒气,对他的无限景仰表示无视。
谢玄没了办法,也只好有些悻悻然的摸了摸鼻子,耸了耸肩膀。但心中却涌起一股自豪的感情,偏又学着心目中阿姐的模样,将一切事情都表现的云淡风轻起来。
“阿姐,”前路显露出房屋的灯火,谢玄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些踟蹰的问道:“李兴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算了么?”
谢道韫闻言轻挑了眉,唇边闪过一丝冷笑,道:“我还一直想要去他的坟前看看的,又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谢玄心中涌过一丝暖意,他还记得阿姐说过,若是不帮李兴报了仇,就不会去他的坟前看他。有了阿姐这一句话,李兴在九泉之下就一定能够瞑目了吧。
只是,对方毕竟是王爷,还是那么一个看着让人无奈的孩子,阿姐会怎么报仇呢?总不会直接杀了他吧?
谢玄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疾步跟上谢道韫的脚步来。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一个巷子,一个胖子
晋陵城里近日来的阳光似乎太过灿烂了些,照的人直想睡觉。街面上卖鱼的贩子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会坐在小马扎上,半闭着眼睛经不住的点头,打着瞌睡,连有野猫偷偷的叼走了一条小鱼都没有发觉。
浑身有些脏兮兮的灰猫缩着身子逃离开来,在人们行走的脚步间跑出了一条逃生的痕迹,而后飞快的跑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将嘴里的鱼放到地上,满意的喵了一声。
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巷子,除了苍蝇、老鼠和野猫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生物存在。倒是继续向着这巷子深处走去,也许会看到几家夜不闭户的人家。这倒也不是什么盛世中的桃花源,只是平常人眼中破落户,家中除了人命,也无甚可丢了,闭户也不过是多此一举。
平日里倒是没有人愿意往这巷子里钻,冬天尚能好些,到得如今这盛夏时节,巷子里难闻又刺鼻的味道能熏得人栽一个跟头。这也是因为这巷子口的街面上就是晋陵的南市,商户们摊子上的废料脏水,都会一股脑的往这边倒。
所以不论是商户还是来买东西的百姓,走路时全都离了这巷子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往这边凑近乎。
小巷子存于这样一个闹市间,却显露出几分孤独寂寞的味道。
巷子口并不大,两边都是高高的墙,没有为巷子的地面留一分阳光。若是从巷口往里看去,便多少回感慨出几番前路的阴晦曲折来。
平su人们对此处都是避之不及的,今日却有人捂着鼻子、紧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的站在巷口,右脚抬起又落下了十多回,却还是没有向前迈进一步。
有人在买卖中好奇的瞥见这个踌躇不前的大胖子,一方面惊诧于他如同莫奈的苹果般的身材,一方面也有些好奇他要做些什么。
大胖子在巷口站了这么久,自然也看到了方才叼着鱼跑进巷口的那只猫。他亦看到了那只猫是如何将觅食的老鼠们吓得四散奔逃,而后极招摇的摇头摆尾了一番,这才开始张口享受起自己的美食。
这副景象并不怎么好看,更何况口鼻虽然被自己肉墩墩的手掌捂着,却仍旧止不住那些刺鼻到要命的味道一个劲儿的往自己鼻孔里钻。
面对着这么一般田地,胖子面上的表情自是极精彩的。两条眉毛牵引着下面的肉,在他的额头上堆起了两座对称的小山,小山中那一道峡谷极其深邃,就如同眼前这条小巷子的翻版。
时间正值晌午,这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也是小巷子里味道最浓的时候。胖子一再的暗骂自己怎么没有选择半夜再来,但一想到这事情多少有些急,只好狠狠的骂了一句“他祖母的”,然后如同一脸苦大仇深的向小巷子中迈进。
小巷子日日有脏水“滋养”,自然是水泽丰富,再加上整日都得不到阳光的朗照,这里的泥土就带了些令人不舒服的粘度来。普通人走上去尚且会让鞋子陷入一个手指的宽度,更何况如今走在上面的人是个一个顶俩的胖子……
令人作呕的味道更佳分明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苍蝇盘旋的声音程立体声环绕。更有那不长眼睛的苍蝇,竟然管不好自己的刹车当,时不时的往胖子身上追尾。即便胖子皮糙肉厚,如今都忍不住胃里一阵搅动。
胖子的眉头又紧皱了几分,脸上都泛出了不健康的白色。他愤怒的攥着拳头,又竭力的瞪着眼睛,奈何他的眼睛仍旧只有一条缝隙的宽窄。
偷腥的猫儿早被惊动,再次喵叫一声后,叼着剩下的半条鱼往巷子中的更深处逃去。
胖子似乎下定了决心,并没有什么退缩的心思,又仿佛追着那只猫一般,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周遭的感觉,奈何脚底下那一步步陷入泥中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让胖子觉得头皮发麻。
他肚子里渐渐涌起一股愈燃愈盛的火气,心想要不是为了这位傻了吧唧的师兄,自己用得着遭这种罪?不过另一方面,他心底里却也欣慰了几分,心想自己当年在那破药店一待就是一年,那条件和这个破地方比起来,倒也真是……奢侈了些。
往前着走,胖子却发现脚下的路却是越来越好走起来。果然那些脏水污秽物都只是堆在了巷口,巷子里面倒不如何肮脏,只是带了些常年不见阳光的发霉味道。这种味道虽然也不怎么样,但和方才那熏死人不偿命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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