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方才所说的,农户的选择是自由的,虽然受了些地域的限制,但他们能够选择自己期望投靠的主家。如果摆在农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主家看起来亲和善良,另一个主家看起来也如此,但背地里却做过抛弃妻子的恶事,这名农户又会如何选择?
谁都无法肯定的说后面的那个家族,便会因此而走向衰败,但影响必定是有的,而名声这种事情最是虚无缥缈,一旦有心人煽动起来,就可以轻易的形成燎原之势。
梅三郎恨顾家,因为他记得自己母亲哭泣的样子,他也记得那年的病榻上,母亲那双干枯而空洞的双眼。他穿上孝服的那一天,刚刚度过了自己五岁的生辰。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姓氏,于是跟了养父的姓,改姓梅。但他却铭记着这个“顾”字,因为他从小就一直期盼着会有一天,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个姓氏“掷地有声”的说出来,然后就让这个姓氏摔个粉身碎骨。
这是一场报复,一场赤luo裸的报复,却也是一场极为幼稚的报复。
但他却做了,只是为了完成幼时在那张病榻前悄悄许下的宏愿。
秋风吹来了茱萸的味道,却不知有没有人登高慨叹,环顾四周之后,发现少了某个人。
梅三郎便觉得人有些少了,因为事到如今,他的生身父亲,早已入土,与枯叶一同腐朽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有些享受如今的空气,对于顾家子弟那些愤愤然的话语,他有些懒得回答。
“你们几个,对顾风然那个老头子怎么称呼?”梅三郎淡淡的回头,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顾风然便是无忧公,曾在不久前的寿宴上帮了谢道韫一把的老人。
中国自古的规矩,老者都是受人尊敬的,更何况还是无忧公这种德高望重的老者。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讳,但梅三郎却这么做了,还是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做了。
但当“顾风然”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的时候,竟没有参杂什么别的态度,只是一味的平淡,仿佛理所应当。
场间有些哗然的声音响起,更有顾家子弟义愤填膺的向前迈出一步,瞪大了满是愤怒之情双眼,用微颤的手指着梅三郎的鼻子,咬牙切齿的道:“你竟然敢直呼我爷爷的名讳,你……”
“原来只是一些小辈。”梅三郎没有在乎他们的愤怒,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是无聊的上蹿下跳的小丑罢了,若是比较起来,他宁愿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谢家那位有些意思的小娘子身上。不过现在,倒也不是时候。
“顶撞长辈,该打。”梅三郎轻轻的吐出这么几个字,于是便如同变戏法一般,海涛天的身影陡然一晃,十几声劈劈啪啪清脆的响声响彻全场,而下一刻,前来雅集的顾家子弟们,便都捂住了自己生疼的面颊。
“你,你竟敢……哎呦……”
掌嘴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惩罚,只是让一些聒噪的人乖乖的闭上嘴。海涛天知道梅三郎的意思,所以手底下的力道用得不清,足够这些顾家郎君们稍微一动便疼的发晕了。
对于这些细皮嫩肉的顾家郎君,自然没有人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火辣辣的疼痛已然在脸上,他们只能尽可能不牵动痛处的呜咽起来,却没有人愿意再承担着愈加疼痛的风险,张口去骂人。
世界清静了不少,梅三郎微笑了一下,淡然的向着亭子里的谢奕与甘卢微微躬身,权作对失礼之处的歉意。
谢奕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南北士族虽然在骨子里有些罅隙,但不论他们内里斗得如何,对外的时候终归是一致的。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南北士族的这些大门阀们,可都规规矩矩的坐在“士族”这把椅子上。
放到平时,士族便是张开的手掌,可一旦遇到外力,便可在瞬间化为打人的拳头,这也是士族能够存在这么久的道理。
每个阶层都有每个阶层的规矩,像梅三郎这样突兀的出现,又杀气凛然的出手,明显坏了这里的规矩。
所以,谢奕皱了皱眉。
中正官甘卢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也用余光看到了谢奕的表情。在心中权衡了一下,他便仍旧微笑着,用长辈般的口吻道:“后生,你说你只有姓氏,没有名和字……可来这雅集却是需要名帖的,而且这名帖早在月余前就在太守府中报备完毕,这姓名不全者,又如何能够通过审核,拿到名帖呢?”
“学生所用的,自然是养父给起的名字。”梅三郎的声音依旧淡薄。
“哦?那又是何名呢?”甘卢伸手拿起名册。
“姓梅,梅阿三。”一个充斥着乡土气息的名字从梅三郎的口中吐出,却能让听者生出几分舒爽来。
“哦——”甘卢故作惋惜的一叹,道:“若是如此的话,就说明后生你并没有认祖归宗了,那么,在我们官府看来,你是不能算作顾家子弟的。”
“无碍,我原本也没有打算认祖归宗。”梅三郎再次温婉的笑了起来,“今日前来,也只是因为顾家的门槛太高,一般人进不去罢了。我只是想借顾家晚辈口,向顾风然传句话。”
梅三郎再次看向顾家子弟。看着他们一个个狼狈的捂着脸,口歪眼斜的滑稽模样,他却没有笑,而是将面容放的有些冰冷。
微垂了双目,他用左手摩梭着右边袖口上的金线,声音泠然的道:“转告顾风然,他有个侄子,要过去看看他。”
说罢,再无他言,梅三郎转身便走,只在夜吟山的山顶上留下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啧啧,瞧瞧人家,那帅气的样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这是谢道韫作为旁观者做出的评语。
下山也懒得再坐牛车,梅三郎索性信步而下,由着清风环绕,只觉得浑身上下通透舒爽。
“查查那个女孩儿。”他微阖着双目,有海涛天守在身边,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石头绊倒。
“郎君也觉得,谢家那个小丫头就是那晚阻了属下的人?”海涛天的眼睛亮了亮。
“是不是阻了你的人我不知道,”梅三郎微睁了双目,“但是我知道,她腰间的那块玉佩不一般。”
第六十九章 四个字
于是乎,永和八年,晋陵地界的中正雅集就成了这么一副耐人寻味的模样。
梅三郎轻轻地走了,正如他轻轻来,连衣袖都懒得挥动一下,只给在场的大家留下了一架没有牛的牛车。
夜吟山山顶静寂成了一片,以至于连山雀都以为方才闹哄哄的人群如今已经散去,扑闪扑闪翅膀落到了地上,用翅膀蹭了蹭脑袋,准备叼些吃的回窝。
“他、他就这么走了?”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望着下山的路喃喃的说了一句,让山雀吓了一跳,怪叫一声,抖着翅膀远远飞开了。
慢慢的,四下的嗡嗡声汇聚起来,都与相熟的人交谈起了什么,虽然都低着头,但顾家子弟的聚集之地自然是迎接目光最多的地方。
顾家子弟们还想保持着自己的士族风度,无奈一张张高肿的面颊实在是不怎么给他们面子,尤其是处于如今这副田地,即便将目光瞪回,亦或是还回几句狠话,对这副局面也是于事无补。
那为首的顾家郎君索性便摆出一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样子,其余的顾家子弟也学着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只可惜那一双双躲躲闪闪的眼,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慌张。
甘卢此时自然不得不出面,勉强笑着说了些什么,以平息众人的议论,继续雅集的进行。
谢奕不知何时已经将茶换成酒,在那里慢悠悠的浅酌着,心想着回去之后,恐怕少不了往顾府走一趟。
没了方才的威胁,郗弓早已重新遁入不起眼的角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玄眨巴眨巴眼睛,凑到了郗氏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记得路叔你说过,前任帮主是姓梅的吧。”郗路就在身边,谢道韫没有回头,轻声问着。
“是。”郗路做出了肯定的答复,如今用脚趾头都想得明白,这位梅三郎必定是粮帮如今的帮主了。
场间渐渐的恢复了雅集应有的景象,但毕竟这潭死水被石头砸过,波澜可以历经时间而渐渐的平息下来,石头虽然消失不见,但终究还在是在那里的。
郗超知道谢道韫和郗路有事要说,微笑着跟谢道韫道了声失礼,便去郗氏那里问安去了。
谢道韫看着郗超的背影,微微沉默。
“路叔,你觉不觉得,那个梅帮主之前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谢道韫的眉头微紧,在头脑中重放着方才的点滴。
“大概是……”郗路微微怔了怔,“看到了我的缘故?”
“或许吧。”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但谢道韫也知道郗路这什么都大包大揽的心思,不再多问。
其实不管那人叫梅阿三还是顾阿三,这都是在历史上没有掀起任何波涛的人物。谢道韫微眯了双目,抬头看了看快到头顶的太阳,心想,难道历史真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么?
下意识的伸手去摩梭腰间的那块玉佩,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孤寂了千年的灵魂,谢道韫有些欣慰的笑了笑。
恢复状态最快的却是那些寒门子弟,梅三郎姓梅还是姓顾,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出戏罢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让他们无法触及的小插曲。生活改过还是照样过,品级该怎么评还是怎么评,至于方才的事情,最多只是让他们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而已。至于有没有喜欢胡乱猜付者,就按照现有的故事回去鼓弄出个话本传奇来,那也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
其他的士族子弟们自然向顾家子弟表示了一下慰问,又不疼不痒的对恶势力的暴力行为进行了一下痛斥,之后便也远远的散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都是一群废物,”顾家子弟低声骂着身旁的仆从,“也不指着你们帮我挡这一下子,可如今就不知道用汗巾弄点冷水回来么?”
仆从唯唯应下,愈加手忙脚乱起来。
谢奕和甘卢自然少不了表示出长辈的态度,温言细语的问候了几句,又问需不需要请几个大夫过来。
“不必劳烦府君和甘大人了。”毕竟是世家子弟,虽然一张脸被打得有些猪头模样,但举手投足间多少还要留些风度出来。为首的顾家子弟微笑着行了一礼,道:“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山野匹夫,想要用这点小手段就败坏我顾家名声,实在是幼稚的可以。”
谢奕和甘卢自然称善,说些“流言者不攻而自破”云云。
“认识那个梅阿三?”郗超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一面看着场中逐渐恢复着的秩序,一面问向谢道韫。
“第一次见面。”谢道韫摇了摇头。
有些所问非所答,但谢道韫的确不认识梅三郎,只是知道这么有一个神秘的帮主罢了。
“怎么,你认识?”谢道韫侧过头来反问,看着郗超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眸。
“认识又如何?”
“那么漂亮的人,你若认识的话,自然要你帮我引荐引荐。”谢道韫觉得郗超的目光有些深,急忙将目光移开,重新看向丝竹声再次响起的雅集场间,随口说着调侃的话。
“那可就要让表妹失望了。”看着谢道韫称得上“逃避”的反应,郗超的眼神微微暗了暗,语气却仍旧平稳的没有什么变化。
有人调琴试音,不多时便是一首短清流淌出来,被山顶的风一吹,四散开来。
二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是找不到什么话题。
“看你平素来的书信,这几年过得倒也顺心。”未免尴尬,谢道韫随意的开口。
“嗯,还好。”郗超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其实不过挂着个征西大将军椽吏的名号,听起来好听,平素倒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征西大将军就是桓温,是在他率兵灭了成汉之后,朝廷为他加派的官衔。
每次一说起桓温,郗超的平常平淡似水的双眸里就会有些热切的闪动。没有待谢道韫继续相询,他便道:“桓公雄才大略,早就有收复河山之志,也有这样的力量。我相信,终有一天,桓公可以带着兵马北伐,复我大晋朝的山河,还于旧都。”
谢道韫此时偏过头来看他,心想,是不是每一个受到正统思想教育的男孩子,都有这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想法。
“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郗超有些不解谢道韫的目光,面色微红的笑了笑。
“没什么。”谢道韫知道桓温最终也没达成这样的目标,但她也不想现在就无情的撕破郗超的梦想,“嗯,你努力吧,希望我下次再去建邺的时候,不是被人绑去的。”
这说的,便是几年前被人掳走的旧事了。谢道韫以为,她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次回到邺城,但她不知道,就在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会策马而回,并作出一件让她恍惚了许久的事情。当然,这是后话。
二人随意的聊着,偶尔静下来,听听中正官与学子之间的问答。
这问答便是雅集的第二道环节了,若说之前学子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在主考官面前做好第一印象,那么如今这一环节,就是要展现自己的真才实学了。
所谓第一印象,当然只是看谁的长相好,谁的气度高。若是可以打分的话,像梅三郎那样的人物往前一站,那便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平均分仍是满分的选手。可像罗福这样,虽然可以因为轮椅的怪异而吸引一下眼球,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照顾残疾人的政策,所以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出去。
“真的就这么娶了?”
罗福和宋清玉一直都呆在角落里,反正罗福也不准备凭借自己的长相一鸣惊人,还不如就这样老老实实的待着,剩着跑到前面去碍中正官的眼。
之前发生的一切,二人都当戏看了,如今事情平静下来,罗福便又问起了这几天一直在重复的问题。
“你都已经问了百遍有余,我也已经回答了二三十次,你不累么?”宋清玉的面色是一派平静,说话也是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罗福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希望,我之前听到的答案都是在做梦,都是假的。”
宋清玉偏过头,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正在与另外几个小丫鬟说笑的菡萏。他神情黯淡的彷如死水,平静的道:“菡萏很懂事,很温顺,我爹娘很喜欢。”
“关键是你”罗福听着这句机械化的回答,皱着眉头叹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有没有发现,在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