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孙元起也不敢丝毫马虎。俗话说得好:夹到碗里才是菜。只要这笔钱还放在总督府的账目上,陈夔龙来了就能翻脸;甚至这笔钱到了提学使司,陈夔龙要是祭起翻天印,厚着脸皮要回去,孙元起还能抗命不遵不成?
正月二十各衙门开始办公之后,孙元起就忙得脚不沾地:
首先是补齐衙门和各学堂的缺儿。
按照学部的规定,本省所属高等学堂以下,学堂的监督、堂长及教员等均由提学使聘用,受其节制、考核。啥时候调整都是名正言顺,为何现在急于一时呢?根本原因在于清朝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团体。
明清以来,随着耕作技术的提高,番薯、玉米等高产农作物的推广,致使中国的人口突破传统阈值,在乾隆年间首次超过一亿,在清代中后期一度达到四亿。人口基数增长,使得读书人的数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可是平均每年录取的举人、进士数并没有大幅度增加,传统架构下的官员数量也没有多少变化,所以失业的读书人大量出现。
与此同时,人口增加导致社会管理出现大量问题。以前一个县只有三五万人口,在底层,宗族力量维持社会基本稳定;在高层,知县、县丞、教谕、县尉等几个正式公务员编的官员,便足以解决司法、考试、税收、财政、治安等问题。如今一个县人口达到三五十万,宗族力量又被削弱,还靠几个正式编的官员,如何能治理好?所以,知县会招收大量的失业读书人充任幕僚,来专门处理这些问题。据有关统计,平均每个知县会有三十到四十人的庞大幕僚团队。现在有人会在网上叫嚣明清官民比例如此惊人,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宗族力量的重要,更不知道还有幕僚这种隐形的官员!
而且每位读书人在中举做官之前,都少不了宗族的帮扶、师友的提携。一旦他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走上工作岗位,必然要对宗族、师友进行反哺。幕僚、亲朋好友、故旧同年……这些人团聚在官员周围,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官员的职位越高,利益团体越庞大。
陈夔龙身为总督,身边的人更少不了。如今他来湖北,那些人会像迁徙的候鸟跟随而来,在湖北搭巢筑窝、抢夺地盘。知县、知府这类官员,任命权在吏部,总督鞭长莫及,可是在工商、税务、盐政等油水部门任命几个亲信做帮办、会办,那还是小菜一碟的。
近几年,清廷进行官制改革,教育口也成了香饽饽:一来它是“地方招考”,即提学使就可以任命,不需要中央政府批准,这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二来它是“参公管理”,虽然不是朝廷正式编制,却可以享受品级、职衔等正式编的待遇,等混到一定级别,进入正规军也不是问题;三来它是“垂直管理”,上头的婆婆少不说,而且油水也多。现在不补齐,谁知道陈夔龙来了之后,会不会热心地给自己介绍几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对其他提学使来说,补齐衙门和各学堂的缺儿算不得什么难事,毕竟为官这么多年,总有些夹袋中人物。可是孙元起不同,满打满算正式为官不过三四年,其中大半还是在和教材打交道,根本不认识几个人。此番到湖北,几位幕僚早已在衙门中任职,跟随而来的学生都太年轻,除了在学堂里任教,根本无法出任监督、堂长、教务长之类的高级职务。孙元起只好矮子里挑将军,从学校教员和湖北士绅中,选取有外国留学背景、思想开明、又有一定声望的人士出来撑门面。
第二件事,则是把到手的钱花掉。
要说,花钱可比赚钱容易多了。这些日子,孙元起简直成了散财童子,以前各学校因为财政困难而搁置的图书、实验器材、校舍改建,全都酌情予以启动。鉴于研究汽车的需要,直接把湖北工艺学堂改为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一口气增设车辆工程、金属材料加工、工业设计、冶金工程等十多种专业。去年,孙元起死乞白赖才让张之洞给学堂多增加一万两办学经费,今年倒好,从原来3万两暴涨到10万两!
除了在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等院校增设专业外,孙元起还在短短的十多天内,相继成立了交通学堂、矿业学堂、石油学堂、钢铁学堂、地质学堂等。在孙元起的构想里,经世大学是专门培养科学家的学校,而新成立的学堂则类似于后世的中等专业学校,主要培养大批量的熟练工人和初级工程师,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会在毕业后进入更高一级的高等学堂、或者出国深造。
新成立的近二十所学堂自然不能在武昌城内,孙元起拿过地图一比划,包括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在内,便全都迁到城外郭郑湖畔的官山、洪山、珞珈山一带。这么多学校同时开工建校,使得武汉三镇的砖石木料、连带泥瓦匠的工资都翻了一番!
至于第三,则是在各个学校贴出公告,严禁在校学生参与各种政治团体,违者予以申饬,三次不改者由学校上报提学使司衙门,将严加惩处。所谓的“严加惩处”,无非是取消助学金、警告、记档、劝退、开除等,并无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则公告主要是给陈夔龙看的,自然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进入农历二月,湖北官场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二月初四,军机处正式传出谕旨,调湖广总督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四川总督陈夔龙为湖广总督。
二月十二,军机处在下命令,调贵州按察使杨文鼎为湖北按察使、湖北按察使陈夔麟为江西按察使。
陈夔麟是陈夔龙的亲生大哥,去年腊月二十六日,按察使梁鼎芬因病解职,朝廷认为时任湖北荆宜施道的陈夔麟为按察使。结果因为陈夔龙的到来,不得不在上任一个半月之后就匆匆离开湖北。而这四十多天的任期里,还有二十天是春节放假!
湖北没有巡抚,只有总督、布政使、提学使、按察使四大员,短短数日便更易其二,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布政使李岷琛去年刚过完七十大寿,提学使孙元起才三十出头。
孙元起也不再有大动作,每日只是督促学堂抓紧基建,招募师资,争取早日招生办学。
一九四、五更先起玉阶东
军机处公文是二月初四公布的,陈夔龙从邻省贵州出发,却足足拖到农历三月底才抵达汉口。
这也是清代官场的惯例。毕竟朝廷规定是三个月之内到任,你急吼吼地三五天就赶到,一副官迷心窍的样子,是不是着急想捞钱?使你无形中便落了下乘,至少显不出你“喜怒不形于色,得失不萦于心”的高尚情操来。非等到三个月的最后几天才慢条斯理地赴任,方能显示出你宠辱不惊的本色,以及待罪官场的忐忑。
人家陈制台能不计个人荣誉,在两个月内赶到,已经算是高效率了!
官场无秘密。陈夔龙的船尚未进入湖北,湖北布政使李岷琛已经将他抵达汉口的日期,派人告知省府大小官员。待到那日,只见汉口码头彩旗招展、人声鼎沸,有资格参与迎接的官员一大早就来到码头恭候。像李岷琛、孙元起这等头面人物,反而来得迟些,刚下轿子,便有一大班人上来请安。然后来到休息室,喝茶水、吃糕点,边上有武昌知府、汉口县令小心翼翼陪着,码头电报局的总务不时过来禀告:
“诸位大人,制台大人的船离码头50里!”
“大人,制台老大人的船离码头30里!”……
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官,只有在外面随便找个地儿,三三五五地聚成一团聊天。不说茶水、糕点,便是座椅也是没有的。
足足等到近午时分,总务进来禀报:“诸位大人,制台大人的船离码头只有5里,预计一刻钟后到达。不知大人如何示下!”
李岷琛放下茶盏,捋着胡子呵呵一笑:“孙大人,我们现在就到码头上候着吧?”
孙元起连忙起身,伸手说道:“李大人先请!”
汉口县令躬身说道:“下官恭请诸位大人移足码头!”
李岷琛已经七十出头,步履间有些蹒跚:“《百家姓》开篇就说‘赵钱孙李’,只有先孙后李,没有先李后孙的说法,足见孙大人应在李某前面。还是孙大人先请!”
孙元起暴汗:这是哪门子道理?当下赶紧说道:“李大人折杀下官了!无论序爵、序齿、序德,您都在我之前,孙某何敢造次?李大人请!”
李老头还是不依:“若是序爵,我们都是从二品,并无先后之说。古语有云:‘后来者居上。’这么说来,你却该在我前头!若是序齿,老朽倒是马齿徒增。不过人人都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所以年龄是算不得准的。若是序德,如今谁人不知孙大人大力兴学,泽被湖湘?老朽不过尸位素餐罢了,见了孙大人自然要放出一头地。故而,还是孙大人先请!”
瞧你逻辑严谨、思维清晰,不像是老糊涂啊!难道你不知道朝廷明文规定提学使位次在布政使之后?孙元起忽然想起自己初来时,李岷琛曾和张之洞儿子拉拉扯扯。估计这老头看自己是老大人的侄孙,所以不依不饶。
见李岷琛、孙元起二人谦让,屋里其他的官员自然都不能先出门,只在边上陪着笑,却不敢插嘴。
孙元起知道自己斗嘴绝不是这个官场老油条的对手,不过自己也有优势,当下来到李岷琛身侧,凭着自己年轻力壮,半拥半推把李岷琛把门外让,嘴里还客气地说道:“李大人请!”
见孙元起用强,李岷琛无法,只好把住孙元起手臂,笑道:“孙大人也请!”
李岷琛、孙元起走出屋子没几步,四周官员便识趣地跟过来,不用唱名,自己就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众人围在码头附近,一边和周围人低声聊天,一边眼瞅着辽阔的江面。
李岷琛悄声问道:“孙大人,听说你是江苏人?”
孙元起点点头:“不错,我是江苏淮安府的。”
李岷琛笑着说:“制台大人之前是江苏抚台。这么说来,你见面还可以称呼他一声‘老公祖’喽?”
“老公祖?”孙元起不知道这“老公祖”是明清官场中对地方长官的尊称,但念在嘴里总觉得很别扭。
李岷琛又道:“话说制台大人来湖广前曾任四川总督,虽说未到官,但老朽这个四川人见了他,尊称一声‘老公祖’,想来不算唐突吧?”
“……”孙元起心道:你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喊“老公祖”,也不怕人寒碜?
李岷琛犹自不觉:“臬台杨大人虽说籍贯是云南蒙自人,却是在江苏奉贤长大,说来和孙大人还算半个同乡呢!”
官场的庞大关系网,大概就是这样一丝一缕地编织而成的。
孙元起只好插句嘴:“藩台大人,听说臬台杨大人和制台陈大人是一齐过来?”
李岷琛道:“嗯!制台大人是贵州贵筑人,由江苏抚台升任四川制台时,顺道回乡省亲。上月初,朝廷改命陈大人为湖广制台,又改贵州臬司杨大人为湖北臬司,正好他们同在贵阳,便一道过来了。”
孙元起心里寻思: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总督、按察使两人同时赴任,路上沟通交流,总会有些香火情。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俩是后来者,面对已经在湖北官场上厮混数年的李岷琛、孙元起,肯定有所警戒,也更容易抱团。一旦出现龃龉,自己的腾挪空间无疑会少许多。
说话间,一艘客船出现在天际,先是个小黑点,然后渐渐变大,直奔码头而来。李岷琛整了整衣襟,肃手站立。孙元起也识趣地退后半步。
片刻之后,轮船停稳,就有两个穿着朝服的官员从搭板上走下来。这时码头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场面比孙元起赴任时候可热闹不少。刚才还步履蹒跚的李岷琛立马灵活许多,快步抢上前去大礼参拜:“湖北布政使李岷琛参见制台大人!”
四周大小官员随着李岷琛这一拜,也全都跪倒在地叩头作礼。孙元起可不想鹤立鸡群,只有无奈地随大流。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啊!
跟在陈夔龙身后的杨文鼎自然受不得李岷琛、孙元起大礼,早已避在一旁。陈夔龙四周扫视了一圈,似乎在享受职权带来的无限风光,然后才上前扶起李岷琛:“诸位请起身,不必多礼!”
来清朝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给别人跪下。听了这话,孙元起干净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其他官员见带头的藩台大人和学台大人都起来了,也赶紧跟着起身。
孙元起这才得空仔细这位“干额驸”:个子不高,皮肤却很白皙,面相甚是文雅,细眉细眼的,想他年青是定然是俊俏的后生。否则也娶不到那聪颖貌美的干格格啊!只是没见到那位翻云覆雨的干格格,想来此刻应该藏在船里,装那足不出户、鲜见外人的贤妻良母吧?
陈夔龙扶着李岷琛,随口问道:“听李大人口音,应该也是云贵川人士吧?”
不知是老头儿有帕金森综合症,还是紧张激动,李岷琛一部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回禀制台大人,下官是四川安县人。大人曾任四川总督,下官还得尊称你一声‘老公祖’呢!”
陈夔龙哈哈大笑:“我这四川总督并未到任,却算不得准!”说完喊过身后的杨文鼎:“杨大人,来来来!我是贵州贵筑人,藩台李大人是四川安县人,杨大人你是云南蒙自人,看看,我们云贵川齐活了。”
陈夔龙是正二品的总督,自然可以随便说笑,杨文鼎这个正三品的按察使却不能,急忙见礼:“杨文鼎见过陈大人!”
孙元起见他们闲话已毕,才走上前来朝两人拱拱手:“湖北提学使孙元起见过制台大人、臬台大人!”
陈夔龙一脸笑意:“想来这就是闻名大江南北,蜚声国门内外的百熙先生吧?久仰久仰!只是没想到百熙先生却年轻如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杨文鼎也说:“孙大人的名声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孙元起连连逊谢:“大人谬赞了。”
陈夔龙问道:“孙大人,您贵庚是?”
“不敢称‘贵’,下官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今年已经三十有三!”
陈夔龙啧啧赞叹:“我是咸丰七年(1857)生人,光绪二年我刚中举不久。至于我三十三岁时,不过是正六品的兵部主事,孙大人却已经是从二品的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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