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此时的北洋军,装备精良,训练完善,在袁世凯、冯国璋等沙场老将的指挥下,挟战胜之威滚滚而来,又岂是黄兴这个秀才所能抵挡的?所以,败局几乎早已注定,关键只在于黄兴能撑多少天。
就在武汉战事正酣的时候,孙元起、杨度一行在第87标第3营护送下抵达了西安。陕甘总督长庚、护理陕西巡抚钱能训、西安将军文瑞等人看到孙元起抵达,好像见到了亲人,两眼饱含热泪,颤抖着声音说道:“孙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他们的激动可不是作假。陕西虽是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由于地瘠民贫,根本没有能力编练出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来控制全省的局面。而陕西又和现在闹得纷纷扰扰的四川、湖北都接壤,偏偏前不久被全省大小官员视为主心骨的第三十九混成协又被调离陕西,他们能不恐慌么?
武昌起义后,全省为之一震,革命党更是蠢蠢欲动。官府侦骑四出,已经从各个渠道知道一点同盟会、哥老会最近要闹事的消息,但手中无兵可用,除了把剩余的新军全部调离西安外,只能坐困愁城。孙元起麾下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入陕,局面顿时扭转。这如何不让陕西大小官员心花怒放?
杨度在一旁满脸含笑,肚里却暗暗腹诽:等过了十天再见孙大人的时候,不知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等众人寒暄已毕,蒋作宾朝陕西大小官员敬了一个军礼:“诸位大人,下官蒋作宾,字雨岩,任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管带,现负责大人的安全保卫工作。大人身负海内众望,前往四川平叛,安危非同小可。上次大人在东北遇刺,已是前车之鉴。为了提防四川乱党狗急跳墙,我等想在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暂时负责部分城防任务,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陕西大小官员早就对本土的新兵大有戒备,恨不得孙元起能带领手下几千兵马一直留在西安,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如今见蒋作宾提出这个要求,好比瞌睡遇到了枕头,立马满口答应,唯恐蒋作宾反悔:“好、好、好,在孙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整个西安的城防都归你们!来人,带这位蒋将军去交接城防!”
杨度与蒋作宾相对一笑:大事成矣!
孙元起在长庚、钱能训等人陪同下进入西安城,留下蒋作宾与陕西新军交接防务。陕西新军负责交接事务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刚露面,蒋作宾就迎了上去:“翔初师兄别来无恙!”
来人名叫张凤翙,字翔初,1902年考入陕西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公派到日本留学。先入东京振武学校,1906年升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骑兵科,和赵景行、蒋志清、程潜、阎锡山等四人同学,自然是蒋作宾的师兄。
1909年张凤翙归国,先后担任陕西新军督练公所委员、第三十九混成协旅司令部参军官、参谋兼二标一营管带。
张凤翙见到蒋作宾也是惊喜参半:“雨岩师弟,你怎么有空到西安来?”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中)
张凤翙问话显然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就是字面意义,师兄弟好久不见,忽然相逢,大喜之下难免有些惊愕: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第二层意思则是潜含的,但只要有心都能听出来,那就是询问蒋作宾:你们这些人浩浩荡荡杀进陕西,现在又要接手西安城防,到底想干什么?
蒋作宾自然能听出另一重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打了个哈哈:“翔初师兄应该知道,我和景行师兄、志清师兄等出国游学都是孙大人资助的,回国之后便一直在孙大人手下效力。如今大人署理四川总督,奉命率兵平叛,我等自然要效犬马之劳,随同大人入川,以供驱驰!没想到路过西安居然能遇见翔初师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蒋作宾装聋作哑,张凤翙又试探着问:“那雨岩师弟打算在陕西盘桓多久?什么时候离开西安?愚兄知道日程,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款待诸位师兄弟!”
蒋作宾肃声答道:“此事涉及我军机密,请恕小弟无可奉告!”
张凤翙连碰两个软钉子,顿时神色一僵,半天才强笑着说道:“雨岩师弟,既然长官命我们交接西安城防,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蒋作宾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张凤翙不再多说,带着蒋作宾交接了西安的部分城防,随后便急急返回住处。一打开门,就看见混成协第一标三营督队官(即营副)钱鼎、炮营右队队官(即连长)张钫坐在屋里,趴在桌上以笔墨交谈。
钱鼎、张钫两人是陕西同盟会头头,与哥老会也有过命交情,在新军中地位颇高,是推动新军起义的核心人物。见张凤翙回来,两人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张凤翙转身看没人跟随,才掩上门。
走到近前,钱鼎已经在纸上连着写了好几个问题:“翔初兄,来军数目多少?能战否?统领为谁?何时离陕?”
张凤翙比钱鼎、张钫都大些,这个“兄”字倒也名正言顺。张凤翙坐下后,立即从砚台上拿起一支笔作答道:“来军为新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及总督护队,凡700许人。士兵多是青年学生,而队官、棚官则皆为老行伍。管带蒋作宾,是吾在日本陆士之学弟,颇有见识,恐不易对付。至于何日离陕,彼等守口如瓶。”
张钫提笔写道:“既是学弟,能否通融?”
张凤翙摇摇头:“蒋与孙总督有师生之谊,态度极严,恐难以通融。”
张钫皱了皱眉,继续写道:“彼等会在西安久驻否?”
张凤翙思考片刻:“难说!长庚、钱能训、文瑞等人皆露殷勤挽留之意,或可说动孙元起以护卫后路为名,留一、两营之兵驻守西安,以待陕军回防。”
钱鼎扯过纸张,急促写道:“我等能否于今日举事?彼等新来,地形不熟,立足未稳,我等以有心对无心、以有备对无备,或可期于全胜。万一擒住孙元起,岂非大有功于四川同志?”
张钫看到后,迅速在纸上批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可行!”
张凤翙也有些心动,绸缪半天才重重地写道:“现已下午,城门黄昏即闭,如何入城?子弹如何解决?”
当时陕西官吏为了提防新军作乱,在新军驻扎的城外西关军营里只有操练用的枪炮,没有一粒子弹,子弹全被存放在城内东面的军装局。新军要想起义,就必须先进城攻下军装局,取得子弹,然后才能攻击各个衙门以及满人居住的满城。
可是从军营到军装局距离特别远,差不多有十里地。而且新军里除了革命派、骑墙派,还有不少顽固派和满人,单单鼓动大家起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等跑到城外,太阳早落山了!城门一闭,再没有炮弹,别说攻下军装局,进城都难!到那时候,他们手里枪炮连烧火棍都不如,只能坐以待毙。
两个人本来跃跃欲试,等看到张凤翙的问题,好比寒冬腊月兜头浇了桶冰水,顿时清醒过来。张钫思索片刻,又批了几个字:“城北陆军中学堂离城较近,又有枪弹,似可借用!”
钱鼎也歪歪斜斜写道:“我们可双管齐下,一路先到陆军中学堂,取枪弹兼鼓动学生,攻取北城门。另一路到西关外营盘中发动同志,回军攻打西城门。我等私藏数千发子弹,或足一用!”
张凤翙摇摇头写道:“即便入城,只要彼等坚守军装局、衙署、满城数处,不出一日我军必败!”
钱鼎若有所思,默默点了点头。张钫还有些不解,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什么武汉、长沙能成功,我们就不能?”
张凤翙也觉得用笔有些词不达意,把废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里,这才低声解释道:“首先,武汉、长沙没有专门供鞑子居住的满城,所以义军一举事,鞑子和官员就弃城而逃。而我们西安有满城,一旦举事,鞑子必然选择据城死守。大家都见过满城,知道它有多高大险峻。我们没攻下军装局,找不到炮弹,只能望城兴叹!
“其次,武汉、长沙举义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天之内宣告成功。我等攻打军装局、衙署、满城,能在半天之内拿下么?谁也无法保证。时间一旦迁延过久,新军中的摇摆不定者必然丧失斗志,和汉奸、鞑子裹成一团向我们反扑。新军内真正支持革命的顶多不过200人,怎么能取胜?
“第三,武汉、长沙并无客军,而我们西安现在有。第四十四混成协已经有近2000人进入陕西,后续至少还有2000人以上。这些人最前锋离西安也不过三天的路程,近的估计一天就能杀个回马枪。纵使这些人战斗力微弱,至少他们有枪有炮、弹药充足,蚁多咬死象,对付我们绰绰有余了。”
张钫恨恨地锤了锤桌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凤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钱鼎点点头:“翔初兄说得没错,我们只有等!孙元起毕竟是四川总督,必须尽快入川平叛,不可能在西安过多停留。他一走,手下的兵也得跟着走,那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大家要小心谨慎,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张凤翙提醒道。
“我们省得!”张钫、钱鼎齐声说道。
正如他们所言,孙元起并没有过多停留,隔了一日就离开西安向汉中方向进发。但令张凤翙等人大失所望的是,离开之前孙元起应陕西官员所请,根据杨度的建议,以保护后勤、转运弹药、筹集粮草、负责联络等名义留下了第87标第3营550人。
在孙元起离开西安后的几天里,天下形势又为之一变,江西、云南、贵州、浙江等省份先后宣布光复。陕西官吏在噤若寒蝉的同时,不免对挽留孙元起手下将士的明智之举而暗自庆幸。当然,他们不全是感激,甚至对蒋作宾等人还颇有些微词。为什么?因为蒋作宾不时借口军队中新兵太多,在城内外展开演习,顺带盘剥了陕西不少粮饷弹药。
11月5日这天中午,长庚、钱能训等人坐在衙门里听着城外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又开始郁闷起来。半天,长庚才问钱能训:“干臣兄,今天那个丘八又领走多少子弹?”
钱能训苦着脸:“他们借口训练打靶,一口气领走了五万五千发子弹。”
长庚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五万五千发子弹?他们总共才550人吧?一人一天能打100发子弹?他们还真当我们陕西是冤大头了!老夫这就给孙百熙写信,让他好好管管这群混蛋!”
钱能训赶紧一把攀住长庚:“制台大人息怒!这群混蛋虽然有些恃宠而骄,可他们每日枪炮隆隆,至少震慑住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万一孙百熙一怒之下把他们全调走,我们可就!”
钱能训所说的,长庚如何不明白?他也就是心中有些不痛快,想借故出出气。一看钱能训给了台阶,他立马借坡下驴,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嘴里不断咕哝着:“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知“岂有此理”说的是蒋作宾,还是孙元起。或许是说钱能训吧?
就在长庚生闷气的时候,西安将军文瑞手持一封电报急匆匆闯进来:“两位大人,江苏出事了!”
长庚、钱能训急忙起身:“江苏怎么了?”
其实上海、浙江相继宣布光复,他们对江苏已经有些预感。如今担心成为现实,仍免不了大吃一惊。
原来,昨晚上海民军50余人乘火车来到陆军第二十三混成协驻地苏州枫桥。驻苏新军官兵在沪军鼓舞下,纷纷要求反正。随即臂缠白布,赶赴抚署求见江苏巡抚程德全。程德全见来人臂缠白布,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局势,便答应拂晓宣布独立:“值此无可如何之际,此举未始不赞成,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
11月5日天明,驻城外新军与革命军袖缠白布,进城来到巡抚衙门,推戴巡抚程德全为江苏都督,并进江苏都督大印。就这样,兵不血刃、民不受惊,苏州便光复了。程德全也成为第一位反水的清朝封疆大吏。但为了表示“革命必须破坏”,程德全命人用竹竿挑去了抚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除旧布新。
长庚看完电报,对程德全破口大骂。钱能训怕长庚、文瑞对自己生疑,急忙表示忠心,骂得甚至比这两位满人还凶猛。
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三个人都口干舌燥,总算暂时闭嘴。喝完茶水,长庚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干臣兄,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孙大人手下再送去几万发子弹,好好犒劳一下他们?”
“对、对、对!”钱能训急忙应承道,“依下官看,还可以多拨给他们一些枪!”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下)
就在长庚、钱能训商议给蒋作宾送大礼的时候,门房来报:“老爷,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前来拜见!”
长庚与钱能训、文瑞相互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为什么徐树铮这个时候来拜访?是要借机要挟,还是临时决定撤军?
文瑞低声说道:“制台大人,要不我们先见见?”
长庚点点头,吩咐门房道:“快把徐将军请进来!”
徐树铮今年三十一岁,正是男儿大好年华,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洁白的手套,雅儒中夹杂着英武之气,令人不由眼前一亮。只可惜两截短小的眉毛胡乱混搭在眼眶上,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进屋之后,他朝三人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见过各位大人!”
长庚等三人不敢托大,赶紧欠身抱拳:“徐将军戎马倥偬,实在是有劳了!快请坐。”
徐树铮并没有落座,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份条陈递给长庚:“制台大人,卑职奉协统赵景行赵大人之命,有两件要事向大人禀告。第一,我第四十四混成协后继部队已经抵达西安城外二十里处,想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敬请大人首肯。
“第二,据闻我第87标第3营驻扎贵地以来,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协统赵大人听说后大发雷霆,此次路过西安,想和长制台、钱抚台、文将军商议一下,是否需要撤走该军,以平民愤?”
长庚听了第一条还满脸得色:瞧瞧,你们不也有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