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学子,半数以上都可以说和孙元起有半师之谊,所以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放在平时,杨度一定会坚决反对孙元起与这些无关人等闲聊的,今天却一反常态,反而再三劝说孙元起见见这两个人。
难得在这荒郊野岭还能遇到留过洋的学生,见见就见见吧!孙元起心道,当下便吩咐士兵:“你带着他们俩过来吧!”
“且慢!”杨度赶紧伸手拦住孙元起,“百熙,做了总督,就要有总督的排场。这里山路崎岖,你打算就这么见客?还是打算边走边聊?”
“这两样都未尝不可。”孙元起不以为意。
“百熙你读《论语》,可知‘虎豹之鞟’与‘犬羊之鞟’有何区别?同样道理,你和乡间私塾先生又有多大区别?不就是从职位品衔、官服顶戴、用度排场等外物上看出来的么?‘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同样,总督大人的规矩也正是从平常的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的,在你初入四川之时,绝不容丝毫马虎!”杨度又开始了他的官僚养成计划。
孙元起对固执起来的杨度也颇感无奈,只好投降:“依皙子看,该如何处置?”
杨度胸有成竹:“回禀大人,前面十五里就是四川保宁府广元县的七盘关,想来府县大小官员都已经在那里恭候。我们可以一鼓作气先进关,等晚上有时间再见那两人不迟!”
孙元起抬头望了望云雾遮掩的峰峦,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们再加把劲!进了关,大家也正好休整一番!”
正如杨度所言,保宁府知府以下大小官员早已候在七盘关外,自是一番寒暄应酬不提。待到晚间宴席散后,孙元起方才想起还有两人眼巴巴等着自己接见,赶紧让人把他们请过来。
来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三十岁左右,另一个估计不到二十岁。年龄稍大的穿着西服,看见孙元起微微鞠了一躬:“在下冯懋龙见过孙大人!”
孙元起起身笑着说道:“你不是说和孙某有半师之谊么?叫‘大人’什么的就太见外了,叫‘先生’便好。对了,还不知后面这位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冯懋龙道:“这是我的护卫——”
那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长得眉清目秀,带着眼镜,显得很斯文,铿锵答道:“在下刘明昭,字伯承,四川开县人,奉命护送冯先生来拜见大人。”
“呵呵,原来是伯承兄。”孙元起话音未落,笑容猛然一僵,“啊!你、你、你是刘伯承?”
刘明昭见孙元起一脸惊讶的表情,心中也起疑,不过还是非常镇定地答道:“正是在下!”
孙元起仔细打量这个后来被尊称“军神”、官拜元帅的青年,眉眼间依稀可见后世的风采。旋即转过头重新审视冯懋龙:能用元帅做保镖的人,应该不是凡夫俗子吧?
冯懋龙被孙元起看得发毛,不禁出声问道:“不知孙先生有何赐教?”
孙元起道:“只怕冯懋龙不是你真名吧?”
冯懋龙尴尬地笑了笑:“冯懋龙确实是在下的真名,不过平时很少用罢了。现在一般叫‘冯自由’,知道的人稍微多些。”
孙元起思忖道:冯自由?没怎么听过。难道是冯玉祥?没听说刘明昭给冯玉祥做过保镖呀。难道是自己这只蝴蝶翅膀一抖,把两人给扇到一块儿了?片刻后,孙元起才醒过神问道:“不知冯兄来访有何赐教?”
冯自由看杨度、杨永泰等人还坐在边上喝茶,目光逡巡:“在下有些要事和孙先生商议,不知能否面谈?”
孙元起道:“在座都是信得过的,冯兄请直言无妨。”
冯自由还有些不大相信,试探着说道:“孙先生,在下其实是受您旧友的委托前来询问:‘六年前在西雅图与君欢晤,受益匪浅。如今沧海横流,不知贤弟当如何自处?’”
六年前?西雅图?孙元起想了想,直接说道:“你说的是中山先生吧?他最近怎么样?”
见孙元起直言无忌,冯自由再无疑虑,从怀里掏出信件递了过去:“孙先生,这是中山先生给你的亲笔信,在下奉命带到。”
孙元起拆开信,信中所言和冯自由带的话并无二致,一方面是追忆旧情,一方面则是劝孙元起率部反正,支持革命。他看完随后递给了杨度。
杨度、杨永泰传阅了一遍,信件重新回到孙元起手里。不待冯自由发问,杨度已经摇头说道:“如今孙大人年未不惑,已经贵为朝廷内阁大臣、四川总督,可谓权倾朝野、恩宠无双,凭什么要率部反正,支持革命?纵使现在参加革命,一旦失败,不仅荣华富贵尽归尘土,而且连身家性命也难保全;即便侥幸成功,以后也不过是内阁大臣,与现在的职位并无二致。两者相权,未见其利,徒见其害,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如何选择。你们却拿他来劝说我们大人,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冯自由自然不会被杨度轻易击倒,马上反唇相讥道:“革命潮流上应天命,下顺民心,浩浩荡荡不可阻遏,顺之者则昌,逆之者则亡。大江以南各省纷纷独立便是明证。尽早率部反正、支持革命,可以得到全体国民的尊重和爱戴。如果一意孤行,要做满清鞑虏的走狗,早晚会遭受天诛!如今清廷如同一艘破船,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其实根本不奈风雨。如今风云激荡,只怕倾覆就在眼前。如果孙先生眷恋顷刻荣华,罔顾国民呼声,与清廷一齐灭亡,又岂是明智之举?”
杨度嗤笑道:“我不知道清廷什么时候覆亡,不过现在摆在眼前的是,袁项城率领北洋劲旅已经收复汉阳、汉口,兵锋直指武昌,湖北军政府势如累卵朝不保夕。我们大人得天下学子之心,今提一协劲旅入川,与赵季和(赵尔丰)、端午桥(端方)等合兵一处,四川也指日可定。”
杨永泰也说道:“想当年圣祖仁皇帝时有三藩之乱,吴三桂兵出云贵,进据湖南,孙延龄叛于广西,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耿精忠叛于福建,台湾郑经渡海进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广东潮州,王辅臣叛于陕西,尚之信叛于广东,跟现在相比,当时形势不是更危急?结果呢?”
冯自由直着嗓子道:“你们都是汉人,为何甘心给满人做奴才,反过来还要屠杀我汉人同胞?”
杨度不屑地说道:“我们大人向来认为,凡在中华国土上生活、维护中华利益的人都属于华夏民族一份子,不分夷狄蛮戎,也不分汉满回藏。你们强分民族,互相屠戮,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说到辩论,十个冯自由捆起来,也不是杨度、杨永泰两个的对手。当下他被驳得理屈词穷,只能呼呼地喘粗气。
一直在边上默不做声的刘明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孙大人、两位先生,如今革命党和清廷形势究竟如何,不劳刘某多言。现在我们只想问一个问题:究竟要怎么样,孙大人才愿意率部反正,支持革命?”
二六九、天子择日拜将军
对于政客来说,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明码标价出售的,包括出身、官职、待遇、节操,乃至生命、爱情、自由。如果买不到,那是因为你出的价钱还不够高。
既然孙元起等人听到冯自由的提议没有立即翻脸,就充分说明这件事完全有的谈。事情的关键便不再是能不能谈,而是变成了价格能不能谈拢。杨度、杨永泰大肆罗列己方优点、攻击对方缺陷,好比是在菜市场上挑大萝卜,不过是想图个好价钱。
刘明昭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意图,直接撕下外面冠冕堂皇的借口,提出了最本质、最核心的问题。
这个一针见血的提问,让孙元起这边辛辛苦苦营造出有利的气势为之一空。说到底,孙元起、杨度等人还是读书人,讲究温文尔雅,丑陋肮脏的东西真不愿意直接宣之于口,总想遮遮掩掩,在外面披上一层道貌岸然的外衣。这也是官场、学界的惯例。
没想到刘明昭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径自放了个直线球,让孙元起等人措手不及。
半天杨度才干笑道:“我们大人认为华夏民族不分夷狄蛮戎、汉满回藏,其实本意是希望全体国民不分贫富、贵贱、种族、肤色,生而平等。我们固然对贵党大肆宣传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持有异议,但对朝廷‘贵满贱汉’政策更加不满。要想达到人人生而平等,就必须推翻满清皇室对中华的统治,建立民主共和的新国家。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大人对革命并不排斥。”
经过杨度的辛苦弥缝,终于把偏离的主题给拉了回来。
刘明昭完全不顾忌杨度的感受,再次杀出一记直线球:“也就是说,只要民国政府宣布放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主张,孙大人就会率部反正,支持革命?”
杨度看傻子一样盯着他:“这当然不够!你们必须保证我们大人在政府中有足够的权力,使得政府以后出台的政策不会损害到我们的利益。”
杨度这番话就很有玄机了:政府要怎么样做,才能确保出台的政策不损害到孙元起的利益?很简单,政策由孙元起这一方来制定就可以。能够制定政策,至少也得是内阁大臣以上吧?没准儿还是总统、国务总理、国会议长这类的终极boss!
俗话说:“漫天要价,立地还钱。”杨度已经开出了价码,剩下的就该革命党这边杀价了。当然,如何杀价就没有刘明昭的份儿了。冯自由也已经疗伤完毕,重新振作起精神:“如果孙先生同意支持革命,对清廷反戈一击,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先生可以进入内阁,担任教育总长。”
杨永泰冷笑道:“进入内阁?担任教育总长?好大的手笔!你们别忘了,我们孙大人现在已经是内阁学务大臣,另外还兼任四川总督。难道辛辛苦苦一场,就是为了少担任一个总督?既然如此没诚意,那你们可以早些回去休息了!”
教育部总长只是冯自由出价的最底线,见杨永泰反对,立即开始加码:“那内务总长如何?”
在民国政府序列中,内务总长在内阁中的位置仅次于国务总理、外交总长,排名第三,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可比清水衙门的教育总长吃香多了。但和杨度、杨永泰心中的目标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杨度刚要开口,一直在边上喝茶作壁上观的孙元起突然说道:“鄙人自忖才疏学浅,对于国家军政大事一窍不通。假如以后革命成功,民国政府又不嫌弃孙某的话,鄙人愿意毛遂自荐,出任教育总长。”
杨度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百熙——!”
冯自由却大喜过望,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孙元起伸手止住杨度、杨永泰,从容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孙某还有几个额外的条件。”
“孙先生请讲!”冯自由满脸喜色。
孙元起屈指说道:“第一,教育部要分管科学、教育、文化、卫生、体育等五个部分,部中事务和所辖各大中小学、学会组织不允许政府其他部门随意干涉。”
按照孙元起所说,这个教育部可就大了。用现在国务院的构架来说,至少包括4个国务院组成部门:教育部、科技部、文化部、卫生部;4个国务院直属机构: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版权局)、体育总局、知识产权局;6个国务院直属事业单位:新华社、中科院、社科院、工程院、地震局、自然科学基金会;以及5个国务院部委管理的国家局:国防科工局、外专局、文物局、食品药品监管局、中医药局。几乎是国务院的小半壁江山!
而对于清末民初的政治人物来说,他们认为重要的是外交、内务、陆军、海军、财政、农商、交通、司法等有权有钱的部门,科学、教育、文化、卫生、体育这些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只能当安慰奖发给在野党。
如今孙元起抢着要这一块鸡肋,冯自由如何不喜?几乎孙元起话音刚落,他便点头答应了。
孙元起先前贸然开口,已经使得杨度失去了要挟的良机,此时生怕孙元起再次浪费机会,急忙说道:“百熙,既然你要当教育总长,我们也不好反对。只是这额外的条件里,且容杨某自作主张一回!”
孙元起对于刚才不顾杨度等人的感受自作主张要当教育总长颇为愧疚,闻言便点头道:“皙子请讲!”
杨度沉吟片刻才说道:“我们的第二条是,以后成立的民国政府必须承认孙大人在四川及其他控制的地方具有管理权。”
冯自由眨眨眼睛,好像在思忖杨度的话里是不是另有机关。
杨度解释道:“孙大人本来是四川总督,准备携麾下的第四十四混成协数千名将士入川平乱。将士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川陕边界,就是想博个沙场功名。如今孙大人举义,总得为这些辛苦的将士谋个安身之地吧?”
“好吧。”冯自由勉强答应了这一条,“那孙先生你还有什么条件?”
孙元起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条件,突然瞥见边上坐着的刘明昭,心中一动,指着他说道:“第三条,就是我和这位小兄弟一见如故,想留下他做我警卫队的队长。”
杨度、杨永泰面面相觑。
冯自由也有些惊疑不定:“留他?”
刘明昭更是失去了镇静:“让我做警卫队队长?”
也不怪众人生疑。刘明昭现在不过十九岁,出身于四川开县张家坝一户贫苦农民家庭。之前上过私塾,读过高小,后考入官立中学。四川保路运动兴起后,他才加入学生军,截止到现在,军龄不超过三个月。孙元起却要为他牺牲宝贵的一个额外要求,还说任命他为队长(类似于连长)。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孙元起却一本正经,满脸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冯自由重新打量了自己的这个保镖,想看看他到底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良久才说道:“先生留下伯承贤弟,在下并无异议。只是伯承贤弟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他本人的意思。”
刘明昭思考片刻答道:“承蒙孙先生青眼,伯承恭敬不如从命。但伯承不愿呆在警卫队,情愿在前军担任一名排官,哪怕棚官也行,与四川各处保路同志军联络,避免刀兵相加,尽早光复四川!”
孙元起知道“花盆里长不出苍松,鸟笼里飞不出雄鹰”的道理,也读过揠苗助长、伤仲永的故事,明白将帅没有速成班,稍作沉吟便同意了刘明昭的想法。
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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