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謇叛党之后,汤寿潜成为党内唯一能与孙元起比肩的元老级人物,孙元起对他也非常尊重。这次众议院初选,汤寿潜不辞劳苦奔波江、浙、赣、皖、闽、粤等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极力减少张謇叛党带来的巨大冲击,并组织竞选团队应对国民党和共和党的挑战,使得新中国党在华东地区牢牢占据四成以上的席位,为新中国党在全国的胜利奠定了坚实基础。从这一点上看,汤寿潜真可谓居功至伟!所以孙元起在初选完成后来到上海,除了想稍事休整之外,主要就是想跟汤寿潜见面晤谈以表谢意。
这段时间里,孙元起和汤寿潜或是到城隍庙的南翔馒头店吃吃蟹黄包,或是去南市十六铺的新舞台听听京剧,又或者在莉莉丝的华熙园里品茗畅谈,倒也轻松自在。接到蔡元培的航空信件时,孙元起与莉莉丝、汤寿潜以及杨永泰等数人正在四马路的一品香番菜馆开洋荤,他打心底里不愿去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蔡元培言辞恳切,当下不禁皱起眉头。
汤寿潜见状问道:“百熙,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孙元起苦笑着把信件递给了汤寿潜:“蔡鹤琴想让我担任中央学会会长,并负责学会会员互选及参议员选举事宜。现在全国各处士绅为了资格解释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每天聚集在教育部及总长、次长寓所周围抗议请愿,出言无状,不可理喻。现在请我北上,不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么?”
汤寿潜看完后说道:“那百熙对中央学会怎么看?”
孙元起摇了摇头道:“不客气地说,中央学会就是个怪胎!或许袁项城成立中央学会的初衷是想它建成国家研究院之类的全国最高学术机构,可孙某在此之前已经先后建成中华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等组织,在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方面初步具备了中央学会的功能,再成立中央学会难免会给人叠床架屋的感觉。
“可能袁项城和蔡鹤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颁布的《中央学会法》中做了一定的调整,将中央学会变成全国高等院校毕业生联合会。如果全部调整的话倒也不失为良策,可它偏偏又保留了学术机构的尾巴,变成了如今这般不伦不类的四不像。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照这样下去,恐怕中央学会存在不了多久;即便能够苟延残喘,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边缘角色。”
经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经世大学、北京大学等组织推举,中华科学院在十一月份终于选出了首批10名院士,除了孙元起、赵景惠两人之外,还有著名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发动机专家李复几、计算机学者刘斌,以具有中国国籍的外国学者马丁、特斯拉、卢瑟福、爱因斯坦、米列娃等。在这当选的十人之中,竟然有一半以上获得过诺贝尔奖,比例之高令全世界为之叹服,着实算得上中国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方面最高学术机构的桂冠。
汤寿潜道:“百熙你从学术角度着眼,分析鞭辟入里,令人叹服。但中央学会的存在并非仅仅是学术机构问题,更是个政治问题。诚然中华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在国际上影响力匪浅,在国内令无数学子高山仰止,但它终究只是学术机构,影响力局限于学术圈内。
“我国素来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这不仅意味着学问优渥便可以踏入仕途,也意味着学问大小是通过能否踏入仕途、入仕官职大小来确定的。如果在政治上没有地位,纵使在学术上有再大的影响力,终究难免为世俗所轻。所以无论中华科学院也好、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也好,可以想见,在不远的未来都将无法与中央学会抗衡,个中关键就在于中央学会拥有媲美各省的参议员名额。”
孙元起、杨永泰等都不由点头道:“蛰翁所言极是,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的官本位思想在国民心中根深蒂固,只怕学术界也未能免俗。”
汤寿潜接着说道:“中央学会拥有的参议员名额足以媲美各省,可以想知中央学会会长将来对于知识界的巨大影响力。此次众议员初选,我们新中国党的得票从年龄层次上看主要来自二三十岁的西式学堂毕业生,从职业上看主要来自知识界,这些都是我们新中国党安身立命的根本,偏偏中央学会在会员资格上和我党支持者颇有重合之处。
“《礼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若中央学会会长是冲虚谦退的彬彬君子还好,如果是国民党在这个位置上安插一个争权夺利之辈,恐怕将来与百熙之间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乘此机会接受会长一职?”
杨永泰道:“蛰翁,这个中央学会的会长可不好当啊!单单现在一个会员互选资格认定就闹得教育部上下鸡犬不宁,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波折?袁项城、蔡鹤琴奉送给大人会长、会员评选委员会委员长、参议员选举委员会委员长这几顶高帽子,说白了就是让大人去当恶人,决定谁有资格、谁没有资格,让谁上、让谁不上。最后功劳没有多少,反倒都是得罪人、背黑锅的活儿,弄不好就影响我们新中国党在全国的选举大局,大人怎么敢轻易接手这个烂摊子?”
汤寿潜捋了捋胡子:“百熙、畅卿,老夫给你们说则《韩非子》里的故事吧!话说宋国有位执政大臣名叫子罕,某日对国君宋桓侯说道:‘百姓喜欢奖赏恩赐,所以这项权力由您来操持;百姓憎恶杀戮刑罚,这就由微臣来掌管吧!如此一来便可以恩归于上、怨归于臣,百姓对大王只有感恩戴德之心,江山才会永保稳固。’宋桓侯思忖片刻,觉得子罕所言甚是有理,便答应了。
“从此以后,每当有司要颁布法令、诛杀大臣,宋桓侯都说:‘这种事去问子罕吧!’于是全国的王公大臣都畏惧子罕而不害怕国军,升斗小民都只知道有子罕而不知道有国君。政策推行一年之后,子罕便杀死了宋桓侯而自立为王,全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史称‘戴氏取宋’。百熙,你知道《韩非子》中记载这则故事是想说明什么道理么?”
孙元起可不像汤寿潜那么知识渊博,自然不知道这则故事是出自《韩非子》的《二柄篇》,当下唯有默然以对。
汤寿潜也没指望从孙元起这里得到答案:“这则故事意在说明‘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什么意思呢?就是上位者必须恩威兼施,不可偏废其一,故而在皇权统治时期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说。
“百熙你自光绪年间以来便在大江南北捐资兴学,惠及全国万千学子;执政四川之后,更是蠲免川陕各省钱粮田赋,恩泽不可谓不广。但你在威刑上却鲜有举措,即便主政一方也少有杀戮刑罚,使人觉得你是生而少断、好和不争,故而袁项城、宋遁初等才屡次三番对我们新中国党构陷利用。百熙你必须在适当时候表现出杀伐果断,才能让他们有所忌讳。
“此次中央学会参议员选举,会员资格在大总统府颁布的法案本来说得极为清楚明白,认定起来应该非常通畅易行才是,结果却闹得沸沸扬扬。为什么呢?究其根源在于某些没有互选资格的毕业生、在校生从有利于他们自己的角度对法案进行曲解,认为他们应该享有互选资格,而蔡鹤琴没有太大权威,处理又失之柔弱,由此酿成互选风波,并日益高涨。
“当此之时,百熙你应该挺身而出,利用自己在教育界的权威对互选资格进行明确界定,是则是,否则否;解释颁发之后如果再有故意捣乱者,关则关,罚则罚。藉此也让袁项城、黎黄陂、国民党、共和党他们知道你只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并非一直柔弱可欺。”
杨永泰也赞成道:“蛰翁高见!大人,不用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这……”孙元起顿时大有犹豫:从事教育这么多年,对于学生有着深厚的感情,凡事喜欢“和为贵”,对于他们抗议请愿真还下不去狠手。或许这就是汤寿潜所说的“生而少断、好和不争”性格吧?
汤寿潜见状有些不满,声音也略略提高:“百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孙元起只好退让一步道:“我到北京看看再说吧。”
就这样,他乘坐飞机返回了北京,参与到这场特殊的选举中来。
三九九、系马高楼垂柳边(一)
孙元起此次北上并不是很着急,所以也没有刻意安排专机,而是随意搭乘了中华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
飞机从上海起飞后不知是从安全角度考虑,还是从牟利角度考虑,几乎每站必停,先后停靠南京、合肥、开封、正定才抵达北京,原本预期一天可以抵达的航程愣是被拖延成了两天。不过就孙元起观察,中华航空公司运营情况还是很不错的,额定十人的客机几乎每次都是满员,要知道从上海到南京短短三百公里的航程,票价就高达四十块银元!
更令孙元起感兴趣的是乘客们的身份。除了极少数是特意乘坐飞机开洋荤的新潮人士,绝大多数都是四十岁以下的男性商贾。当然,现在飞机的机舱密闭性、隔热性、舒适性都不是很好,又值冬季,每位乘客在航行过程中都要拥着厚毛毯瑟瑟发抖,确实不适合老弱妇孺,更不适合那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只有那些追求时间、金钱的商人才会敢于忍受这种折磨。
孙元起说是去北京看看,结果刚下飞机就看见蔡元培在机场恭候。
看来中央学会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实把蔡元培折腾得够呛,只见他身材消瘦、面色青黑、头发半百、颧骨高耸,看到孙元起便扑了过来,紧紧握住孙元起双手:“百熙,你可来了!元培望子久矣!”
孙元起有些惊讶:“孑民兄何以至此?孙某听闻近来京城因为中央学会会员资格认定事宜闹得沸沸扬扬,正好仁兄折简相召,便北上看看情况。怎么,局面已经糜烂至此?”
蔡元培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走,我们上车边走边说。”
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新款小轿车在民国元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中国市场,因其式样雅致、车身坚固、行使稳速、座位舒适等诸多优点,很快博得政府高官、巨商大贾的青睐。尽管售价不菲,加上关税至少要值三四千银元,依然迅速成为京、津、沪等地小开招摇过市的新宠。据负责通用公司在中国销售事宜的孙多鑫月前保守估计,今年至少可以售出三百辆通用轿车,明年估计会翻上一番。
通用轿车的热销,导致陕北延长油田公司的产品在市面上供不应求,也从另一个侧面推动了中国各地对石油的勘探开采和蒸馏提炼。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蔡元培作为教育总长,也由内阁配发了一辆通用轿车。蔡元培拉着孙元起坐到后排座位,然后开始诉苦道:“百熙,以前乡间谣谚说‘别人的活好干,别人的钱好赚’,蔡某还有些不信,总以为既然别人能干的事儿咱肯定也能干!自从接受教育总长之职后,蔡某才明白什么叫‘人力有时而穷’。以前看着百熙你在任时颁布学制体系、推行义务教育,似乎轻而易举;等自己着手操办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就说义务教育拨款的事吧!本来以为最麻烦的是筹款,没想到百熙你已经提前帮助解决,剩余事情应该非常轻松写意才是。谁知发放的时候,这个省也伸手喊穷,那个省也张嘴要钱,几乎到处都是窟窿。国库里早就空空如也,教育部又是清水衙门,哪里有多钱去弥缝窟窿?蔡某只好抹下脸面,拆东墙补西墙,再四处讨饭化缘,才勉勉强强交差。
“再说眼下中央学会会员资格认定的事儿。本来会员资格在大总统府颁布的《中央学会法》里说得清清楚楚,谁知那些学生偏要断章取义,故意曲解,甚至对法令置之不理,无理取闹,天天围着衙门寓所抗议请愿。那些学生都是天之骄子,说又说不服,打又打不得,直闹得教育部上下鸡飞狗跳,片刻不得安宁。蔡某更是心力交瘁,感觉一月之间便老了十岁!”
听了蔡元培的控诉,孙元起对他也深表同情。
一般来说,要想掌控住局面必须要以理服人、以势压人、以情动人,然而蔡元培刚刚接掌教育部,和学生无半点情分可言;作为文化人、教育家、革命者,他又不屑于用自己的权势去压倒对方;所以,他只能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企图说服学生。可是那些热血上脑的学生哪有心情听你翻弄嘴皮?所谓“以理服人”,无异于对牛弹琴。
蔡元培最后有些庆幸地说道:“所幸贤弟重仁重义、公忠体国,能够上思国家之大计,中解学部之危困,下拯愚兄于水火,不避艰险,肩荷重任,愚兄实在是感激不尽!”
孙元起可不愿轻易沾惹上这摊子事儿,连忙辩解道:“孑民兄,小弟此次北上主要是为处理经世大学校务,不涉及其他任何事情,只怕仁兄有些误解吧?再者按照国家法令,中央学会应由教育总长负责,仁兄大才,处理此事定然游刃有余,何苦要牵扯小弟在这个局外人?还望仁兄恕罪!”
蔡元培顿时一脸苦相,连连抱拳作揖道:“百熙!贤弟!是你把愚兄推入这个火坑,如今愚兄有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愚兄恳请您能够念在以往兄弟情分上施以援手,如果你不出面处理中央学会之事,愚兄唯有辞职一途。实不相瞒,早在数日之前我就已经写好辞呈,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了。”
见蔡元培如此放低身段,孙元起也不好坚拒,只好虚与委蛇道:“孑民兄,小弟对此也是素手无策,还是看看再说吧。”
两人正说话间,汽车已经抵达教育部外。此时教育部外正围着一大群请愿学生,因为从大早上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也没有看见教育总长蔡元培的身影,教门的警卫也一再表示今天总长没有到部,所以大家都有些气馁,都准备去蔡元培的寓所围堵。本来已经准备散去,突然间看见蔡元培的轿车出现,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顿时上前将轿车团团围住,振臂高呼道:
“我们要选票!我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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