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学小白,孙元起感觉把敦煌遗书送进图书馆的那一刻,自己的重任就已经完成,剩下工作自然有王国维、罗振玉这些学者来做。而且他外出两三个月,手头事情积累了一大堆,而最先要处理的,就是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的毕业事宜。
在四年前,经世大学招收了第一批三十余名大学生,当时只有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四个系。一转眼,四年时间过去,这些学生也到了毕业的时候。
按照计划,论文答辩和毕业典礼应该在六月底、七月初举行,不过那时候孙元起还带着一票人在大西北晃悠,张元济、罗振玉等校领导都是科举出身,对于理工恍若隔山,自然无法主持答辩。由其他理工教室,比如爱因斯坦、米列娃、德里克等人主持,似乎又不够正式、不够隆重,学生们也不着急,只说等孙校长回来。
现在孙元起既然回来了,自然事情就不能再拖延。
作为自封的经世大学学位委员会主席,孙元起认真参加每一位学生的论文答辩。经世大学的论文答辩,可不像后世高教大跃进时候那种走走过场,而是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要把自己的观点讲透彻,还需要解答老师和同学的问询。
好在学生们都准备得非常扎实充分,写出的论文多多少少有一点创见,而那些毕业设计也充分发挥了国人的聪明才智,比如李国秉的电子雨刷,就可以用在将来的汽车上。
在答辩的间隙,孙元起主动向这些学子询问他们毕业后的打算。除了少数几个像潘咸那样铁定心肠,准备留校攻读研究生的,更多人是一种迷茫。是的,迷茫!
这个年代能来经世大学读这四个专业的学生,几乎对科学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爱好。在学校里面,他们学习知识、讨论学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等他们开始步入社会的时候,才发现现实只有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做官经商等刻板的生活,丝毫寻不到做学术的环境。
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所以他们迷茫!
突然发现自己四年所学毫无用处,所以他们迷茫!
治学的抱负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退让,所以他们迷茫!
在这个年代,社会上需要官吏、幕僚、商人,也需要农民、苦力、新兵,就是不需要一个懂太多科学、专心钻研学术的人,所以他们迷茫!
考虑良久,孙元起向他们提出三个方案,希望这群学生能在其中做出自己的选择:
第一,如果有志于出国深造,学校负责向外国名校推荐,并全额资助学习生活费,要求只有一个:学成回国之后,要在经世大学工作一定年限。
第二,如果想深造又不想出国,经世大学研究院欢迎大家来就读,也会有相应的补助。
第三,如果想工作,目前经世大学大、中、小学都缺乏教师,可以留校任教,保证薪水从厚;如果不想留在京城,学校也可以负责联系其他各地的学校。
经过几天的慎重考虑,一半左右的学生选择了工作、任教,还有近半数的选择在经世大学研究院继续读书,只有少数几个人选择出国,比如周宗武就想去加大伯克利分校随着马丁教授继续研究放射性衰变。
上午三场、下午三场、晚上两场,在一个星期内终于完成学生的论文答辩。随后就是毕业典礼。
1905年8月7日,农历七夕,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毕业典礼在成蹊馆的讲堂举行。孙元起、张元济、罗振玉、爱因斯坦等老师穿着导师服坐在台上,台下除了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生,还有其他在校的大、中、小学生。
或许会有人问:在清朝末年,世界上有导师服、学位服之类的东西么?答案是肯定的。
事实上,在13世纪初叶,法国巴黎大学便首创了学位制度。当时学位就分博士、硕士和学士三个等级,为了能在学位授予典礼上体现出标志不同学识的各级学位,服装设计师应巴黎大学校长的请求,设计出统一规范的学位服。到了18世纪,学位服中又增添了导师服,供学位授予单位的校长、学位导师出席论文答辩会、学位授予仪式和各种庆典时穿用。
现在大家身上穿的这些导师服、学位服,都是依照孙元起从美国带回来的样本,由校工里面的巧手仿做的。学位袍在袖口处绣有长城图案,袍的前襟纽扣采用中国传统的布制黑色如意扣,套头三角兜形垂布采用织有中国民族特色花纹的织锦缎制作,带有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民族特色。
或许是对前程的担忧,或许是因即将别离的伤感,又或许毕业典礼本身就沉重,台下气氛明显有些压抑。张元济介绍完本届学生的情况,轮到校长孙元起致毕业辞。
在孙元起走到麦克风前的时候,老郑领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进讲堂,在会场最后寻了空位坐下。孙元起以为他是学生的家长,前来参加毕业典礼,所以没有在意,便开始发表讲演:
“首先,我要代表经世大学感谢你们。四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是你们的到来,使得这片莽苍苍的山林变成学习的热土!是你们最先选择了经世大学,造就了学校的今天!
“其次,我以我个人的身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陪我度过人生中美好的四年时光,给我勇气和动力来建造一所宏伟的大学。可以这么说,学校的每一部教材里面,都渗透着你们的辛劳!
“四年的朝夕相处,铸就了我们坚固的师生情谊、兄弟友谊。如今分别在即,我想和你们说几句掏肺腑的话,权当是离别赠言,希望你们能记下。
“首先是要热爱这个国家,忠于我们的民族。帝国主义列强亡我之心不死,必然会用各种方法对我国进行渗透,尤其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更是他们的收买对象。你们必须要秉持本心,不为威逼利诱所动,尽到一个中华儿女应尽的义务和职责。如果成为汉奸国贼,给学校带来耻辱,休怪学校绝情,必将此等败类革出校友名录!
“其次是尽量远离政治。在未来的几十年间,社会动荡,政治更是波谲云诡。而且政敌之间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一旦陷入其中,很难全身而退。我们在座的都是学理工科的,学术上的问题尽可以商榷,错了可以再改;可政治是贴标签的,贴上之后就好比纹身刺青,一辈子都难以洗尽,错了便再无出头之日。所以劝大家尽量远离政治,专心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三是不忘学习。《论语》中说:‘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本世纪以来,科学发展非常迅速,你们作为具有高等科学知识的人才,步入社会之后更要积极关注科学界的学术新动态。如果你们哪天觉得自己知识不够用,学校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热烈欢迎你回来补习。
“同学们!几天前的毕业答辩,你们用四年积累的知识,给出了令人欣慰的答卷。现在你们要走向广阔的社会,希望你们用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向自己、向学校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强的巨浪!
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孙元起用《毕业歌》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结束了自己的讲演。台下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接着是毕业生代表胡勋发言,向学校表了一番决心。
最后是学位授予仪式。副校长罗振玉负责颁发毕业证书,张元济负责学位证书。而校长孙元起,则像婚礼中揭开新娘盖头的新郎,把学位获得者的流苏从右边拨到左边。虽然这仅仅是轻轻一拨,却标志着学位的获得、本科阶段学习的结束。在这一瞬间,很多学生的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
拍过毕业合影后,学生们各自散去,或独自收拾行李,或和好友依依话别。有些伤感的孙元起也起身准备离去,却见刚才进门的那个中年人依然坐在讲堂后面,不免好奇,便上前相询。
那人连忙站起身,擦了擦眼角:“刚才看到同学们毕业,敝人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这副场景,所以有些失态,还请学弟海涵!”
一〇六、鸿爪何年识旧痕
“学弟?”
孙元起脑袋在一瞬间有那么点绕不过弯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被人用“学弟”称呼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貌似还是唐国安来找自己的时候吧?
想到唐国安,孙元起忽然醒悟过来,试探着问:“您也是耶鲁毕业的?”
“不错!敝人詹天佑,字眷诚,光绪七年(1881)毕业于耶劳大书院雪菲尔德理工学堂土木工程系。”面前这位个子不高、胖墩墩的中年人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当日毕业的情形仿佛就是如此,只是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再也没有看见过这般的典礼。如今重温旧梦,不免慨叹时光荏苒啊!”
在清代,中国习惯把“耶鲁大学”翻译成“耶劳大书院”,入乡随俗的孙元起自然听得明白。
詹、詹天佑?
孙元起满脸错愕:原来面前这位一团和善的中年人,就是有“中国铁路之父”、“中国近代工程之父”之称的詹大牛?
“学长好!”孙元起马上恭敬地抱拳打招呼,“您来应该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前去迎接。刚才冒犯,真是失礼之至!”
詹天佑不以为意:“倒是敝人来得有些唐突!”
孙元起真心实意地说道:“久仰学长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来来来,到我办公室里慢慢聊。”
“敝人也是久仰学弟的大名啊!”詹天佑大笑。
说话间,两人携手揽腕进了校长室。看孙元起忙着倒茶,詹天佑四下打量着素净的办公室:“学弟的办公室倒是整洁,确实是理工科出生者应有的气象。”
孙元起转过身,给詹天佑端过一杯热茶,笑着解释道:“对于书画艺术,我是门外汉,不懂得欣赏,别人相赠,我都什袭珍藏,一方面是舍不得挂不出来,另一方面觉得挂在这里也是浪费。至于各种书籍,竖版的我是不耐烦看,也就懒得摆,需要时候再去图书馆翻阅。如今这屋里,只有叔祖父给我的一套十三经和一套《四书章句集注》,累了的时候翻翻。其他都是些从欧美淘换来的学术书籍,写论文、编教材的时候用得上。”
“学弟倒是坦荡!”詹天佑啜了一口茶水,又赞道:“嗯!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应该是雨前龙井吧?好茶!好茶!”
孙元起喝茶品不出好坏,只是觉得此茶异常清新,日常用得多些:“这茶是学生送的!学长要是喜欢,等会拿点回去,反正我喝好茶就好比牛嚼牡丹一般,纯属暴殄天物。”
“好!”詹天佑也不多推让,端是爽利。
记得三四年前给他写信的时候,他在支持恢复萍醴铁路工程,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北京。当下便问道:“学长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詹天佑放下茶盏:“今年三四月间就到了北京,本来想来拜访的,结果听说你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奉旨到西北考察去了,只好等些时日。这不,一听你回来,就急吼吼地寻了过来!”
孙元起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学长有什么事情?但得我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詹天佑闻言大喜,抚掌赞道:“好,不愧同出自‘光明和真理’的校门!有学弟您的帮忙,大事可定,我无忧矣!”
听他这么说,孙元起反而一头雾水,便询问道:“还不知学长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看我心急的,都忘了告诉学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詹天佑拍拍脑袋,这才慢慢向孙元起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近年修建关内外铁路(即京奉铁路),经费略有盈余,于是在两个月前,兼任督办铁路大臣的袁项城宫保奏请筹建京师至张家口之间的铁路。
“袁宫保此议修建前往张家口的铁路,并非一时兴起,乃是老成谋国之见!张家口在居庸关外,地当京师西北,为华北通往内外蒙的要冲,南北旅商来往之孔道,向来为兵家所必争,乃是北疆重镇。故而京张铁路就有着重要的经济价值和政治价值。
“谁知修建铁路消息一传出,英、俄两国就为争夺修路权闹得不可开交。日本人雨宫敬次郎也上书袁宫保,说什么中国人无力修成此路,不如聘请日本技师较为稳妥。几个列强相持不下,最后没办法,只好签署协议,先让我们自己修这条京张铁路。
“其实,这个协议暗藏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是他们吃定我们中国人没有能力来修这条铁路,存心想看中国人的笑话,最后我们还得回来乞求他们帮忙。袁宫保也主张自己修建,于是京张铁路总局和工程局在月前成立。在袁宫保的保举下,任命陈平叔为总办,我为会办兼总工程师。
“我受命以后,亲率工程队勘测定地形,发现京师、张家口之间,中隔高山峻岭,土石工程量极大,还有7000余尺桥梁,路险工艰为他处所未有。尤其是居庸关、八达岭一带,层峦叠嶂,石峭弯多,在我国已经修建的铁路中,以此为最难。即便是在欧美,此等工程也是极端艰巨的!所以,有些外国人声称,建造这条铁路的中国工程师恐怕还未出世。
“我心里是憋着一口气,决定排除万难,也要把京张铁路修通的。可是政府拨款有限,工期紧迫,加上袁宫保又力主自修,要求不用一个洋工。所以我只好来求助学弟您了!”
孙元起这才明白,原来奠定詹大牛赫赫声名的京张铁路现在才可使修建。随即又有些困惑:“学长,修建铁路不是需要土木工程、道路桥梁、交通规划这类的专业人才么?可是这些,我们学校一个也没有啊!”
“没关系。”詹天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求助学弟的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为眼下迫切要做的,就是设计路线和计算工程造价,这会有大量复杂而繁重计算任务。我知道学弟的大学里有专门的数学系,相信该专业的学生对于那些复杂的计算,一定比较在行。所以想向学弟借一些数学系的学生!”
孙元起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没问题!”
经世大学素来以经世致用、学以致用为宗旨,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参与各种实习。眼下的京张铁路,就是最好的实习单位。相信学生在这个实习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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