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李仁达在信中说,愿意弃暗投明,重投南唐。还说他此前也不曾臣属于吴越,只不过与吴越同为大晋臣子,守望相助罢了,如今大晋亡国,伪汉新立,沙陀伪汉孰可与我大唐正朔相比?因此弃暗投明……”
文徽说得没什么底气,陈觉听着也颇为可笑,两人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李仁达和自己都需要一个面子台阶下罢了。
“书中约明,如若愿意接纳,则宜速起大军顺流突袭福州,他愿打开由其麾下闽军旧部掌握的城门,放我军突入城中。其余明细,这封信就没有再说了,看来是想先探探我们的态度。”
陈觉和文徽相视而笑,一开始还打算装模作样回信的时候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但是一想如果真的这次靠着唐军的力量拿下了福州城而不是和上次那样靠着李仁达主动投降的话,到时候自己大军把住城中要害,李仁达想要再反复,还翻得起什么浪呢?
“事不宜迟,我这便回信约明出兵、接应时日,大军即可准备辎重粮草,修葺舟楫,等到有了明信之后,便择日出兵!”
“枢相不可!年初大败,折损两万多人马,如今兵力不足,岂可轻率!”
文徽刚刚下令,就看到席间有一名将领起身出言阻挠,实在是让他非常不爽,定睛一看,正是刚刚被自己提拔为剑州刺史的闽国降将陈诲,顿时觉得有些下不来台。
话说当初他是本着立标杆树榜样,为了起到让那些曾经血战抵抗南唐军的闽国大将没有后顾之忧地投降南唐,才把陈诲分数次提拔到了建州刺史的官职上。这陈诲打仗颇为悍勇,尤其精擅水战,是原本闽国水军中第一名将,号称漂泊海上三十年都不会晕的那种,在南唐拿下建州的过程中,这陈诲也曾经是抵抗最为激烈的将领之一。但是说到计谋,文徽这个老文痞一直是觉得对方只不过赳赳武夫,自己饱读兵书还需要这种渔夫出身的家伙教自己打仗?
“枢相大人,我自己就是闽人,闽人素无信义,这点我是深有感受的,那李仁达人品不堪尤甚,怎么可以凭着一封降书就轻信呢!”
“混账!你说了闽人素无信义,还说了你自己就是闽人,这岂不是说你自己就是素无信义之人么?李仁达不可信,难道你这话就可信了?退一步说,就算你是素无信义的小人,如此言语,置林将军欲壑地位?难不成林将军也毫无信义么!”
文徽赏识陈诲,那陈觉可不赏识。陈觉是南唐“五鬼”中的“空降派”,无论是在闽地还是后来在楚地,他都只相信那些从南唐本土派遣来的官员,也就是相当于后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祖籍的官僚,对于福建本地和两湖的降官一直不对付。他也懒得和文徽那样做假仁假义的表面功夫收买人心,如今抓住陈诲言语中的漏洞,不由得立刻展开了反驳。
同席的将领中还有其他原闽国降将,其中两名是从兄弟,名叫林仁翰和林仁肇,所以陈诲这句“某素知闽人素无信义”算是开了地图炮,一下子堵了那些人进言的嘴。
那林仁翰原本还曾经是比李仁达“更早一届”的福州留后、马步军都指挥使。只不过闽国最后名义上的皇帝王延政的太子王继昌投降南唐、闽国名义上灭亡的时候,林仁翰忠于旧主,在王继昌手书劝林仁翰投降唐军时林仁翰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而唐军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林仁翰不稳把他连同他的嫡系军马从福州召到建州监视,结果让原本在福州根本算不上前三把手的李仁达做大。
所以在建州问题上,南唐那些玩弄心术的文官武将在林仁翰面前都有些羞愧抬不起头来。而那些说闽人无信的地图炮只要遇到了林仁翰这个目前在建州前闽将中算得上“道德楷模”的例子面前,也会无话可说。
“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仁达那禽兽,怎么能和林将军相提并论,大家都是共事多年的袍泽,肯定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陈大人,我老陈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是你也别挑拨我们哥们儿义气!”
“放肆!”坐在中间主座上的文徽一拍桌案,打断了大家的口角,“陈诲,你是好意,难道陈廉使就不是好意了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再说,我难道不知道李仁达是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么?他都投靠过六个主子了,傻子都知道此人反复无常,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他反复无常,我们敢相信这次他不是诈降么?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李仁达这厮就是一个反骨仔,所以我们才相信他是想借我们的兵,帮他把福州城里的鲍修让钱仁俊给收拾了。
至于收拾掉之后,他肯定不会对我们服服帖帖,但是不管到时候他有什么打算,我们见招拆招,甚至先下手为强就是了。”
陈诲哑口无言,他知道文徽这个思路肯定有问题,但是他口才不行,被文徽一顿贪功狡辩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默认。
“枢相如果真要出兵,是否也该等待开春冰雪融化呢?如今正是隆冬枯水,闽江水位下降,险滩甚多,出兵只怕大船不堪使用。”
“我们大船不堪使用,难道吴越人就堪使用了不成?大家都用小船作战,我军又有顺风顺水之利,岂不是占尽优势?”
“吴越军泛海而来,且闽江下游航道宽阔水深。如果吴越水师只是想要防守福州,不求溯流而上的话,他们完全是可以使用大船的。”
文徽不懂水战,在座的一堆将领里面,基本上只有陈诲算是“海军将领”,其他都是陆军将领,所以无人可以反驳。文徽看着李仁达的降书翻来覆去几次,咒骂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封你为建州刺史,难道就是光吃俸禄的么就拨给你小船四百条,到时候一样要冲破吴越水师的封锁!你不是向来吹嘘你麾下战士做水鬼的能耐么?当年我唐军和吴越水师在常州苏州数次交战,不也都是拿水鬼凿船破楼船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如此贪生怕死!”
一言胜过千言万语,陈诲多年来一直以水战才能自矜,而且颇为自己的勇猛无畏骄傲,如今被文徽以贪生怕死斥责,顿时血灌瞳仁,牙关紧咬,但是憋了几十秒钟也没反驳出口。
“既是枢相以为我闽中男儿贪生怕死,我便为枢相击破吴越水师便是但是我只能把枢相的人马安全送到闽江口的福州水门外,上岸之后,只能靠枢相自己了!”
。。。
第13章 临水战有陈郎
冬季的闽江,因为上游降水多以霜雪的形态出现,且武夷山区冬季寒冷,所以水量颇为枯竭,要到开春雪化之后,才会迎来一波山洪暴发一样的汛期,这种冬季封冻、春天爆发的汛情便称作凌汛。
凌汛前最寒冷的季节,建州城外的闽江水深会减少一两米,对于木制帆船时代来说,少了两米的吃水就意味着很多大船无法使用了,很多原本对航行无所阻碍的深水暗礁也会渐渐显露出来,如同海妖的獠牙,让江面变得颇为狰狞。
闽中第一水战名将陈诲,站在建州水寨内的一艘小船上,巡视着四周其他战船的准备工作。船是三丈多长、四五尺阔的走舸,尾部有个小船舱,人走进去连腰都站不直,所以开船的时候里面只能坐一些待运的士兵。这种小船,挤一挤每艘可以搭载水兵和陆军总计四五十人。船舱上面有一根高不过一丈的桅杆,虽然短小,却胜在可以放倒过来,这样在风力不顺的时候或者操舟危险较大的时候就能让船保持灵活和重心。
此刻,所有的桅杆自然都是放倒的,草席扎束的硬帆也全部收起捆好,陈诲之所以让水兵们都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闽江上游在枯水季节是很危险的,升起风帆很容易让小船制动困难,在曲折的河道中撞上江岸或者礁石。
……
陈诲当然不愿意在隆冬时节带着麾下人马用这种小船去奔袭吴越军队根据他的情报,福州的吴越水师装备的战船都比他的大几个数量级无奈自己的顶头上司、挂着南唐枢密副使和永安军节度使两个头衔的文徽执意坚持趁此机会偷袭,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违抗军令呢?
陈诲还记得,那天枢相大人在用军令压服自己之后,又拍着自己肩膀温言安慰的台词:“巨训,读过《唐书》么?知道‘李雪夜入蔡州’的典故么?你陈巨训都知道如今隆冬时节闽江上游行不得大船,那吴越人能不知道?你都觉得我们此时不该出击,吴越人岂不是更加疏于防备?今日本帅就要让你追迹古人,来个‘陈诲雪夜入福州’!”
《唐书》陈诲没有读过,因为此书正是后晋朝编纂,如今成书还不过数年,自然不普及。不过“李雪夜入蔡州”的辉煌战绩,作为一个武将只要不是太无知,基本上都是了解的。正是那番言语,激起了陈诲心中的冒险精神。
节帅是纸上谈兵还是真的当世儒将,就让战果来验证吧。
见水兵都做好了准备,待运的马步军兵也都上船完毕,陈诲大手一挥,让身后的鼓乐队吹响了出击的号角,敲响了开船的战鼓。在鼓角指挥之下,一艘艘小船从水寨中鱼贯而出,驶入闽江。水寨的出入口与闽江水位相若,所以水寨中的水基本上是静水,一旦驶入闽江之后,明显的水流落差很快让船只加到了一个比较危险的速度。
在上游,划桨基本上是不需要的,控制船只主要靠的是撑篙。偶尔有桨橹伸入水中,也是起到舵机的效果,因为小船往往不会装舵。
前朝李太白有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说的是船行三峡时的炫目极速,在木质船舶时代,人类行船所能达到的最大极速就是在陡峻的江河上顺水漂流,武夷山区的闽江虽然短小,落差水势却是不小,南唐水师的小船一艘艘如同漂流冲浪的树叶一样回旋激荡,一个时辰就能飙出好几十里地。
来自偏北地方州郡的南唐士兵也不能说不谙水性,两淮、江西等地都算得上是水乡。不过江淮之地所谓的通水性和闽地的通水性也是不同的,毕竟平原上的大江大河上行船比山区陡峻的河流要安全得多,也没有那么颠簸,这就好比后世你能够适应长江行船的人不一定能适应溪流湍急之处的皮划艇漂流。
很快,船开出没两个时辰,那些从两淮、江西等地而来的南唐客兵都开始在船上呕吐起来,其余纵然没有呕吐的,也大多出现了头晕目眩、手脚发软等不适症状,表现和闽地本土的降兵降将不可同日而语。
“唉,枢密副使大人强行出兵,如此节气水文,大船开不得,北兵根本不堪闽江行船,便是到了福州,又能有多少战斗力?”
看着那些强行上船行军的北方马步军兵被颠簸得七荤八素,陈诲心中暗暗焦急,不过闽江之中一旦把船放下来那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下冲。
船队黎明出发,约摸过了七八个时辰,船队居然在一日之间飙行七百里,和“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也算相若仿佛。天色大暗的时候,船队总算是到了福州城外的闽江口,船到江水下游,即将入海,水流自然也变得平缓而稳定起来。
借着黄昏的落日余晖,陈诲站在当先的一条走舸船头望,远远就看到了帆樯林立的吴越水寨铺开在福州水门上游。
陈诲心中,一惊一喜。惊的是吴越人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最近福州会有变,提前略作防范,调度了更多的战船水师前来驻防,喜的则是吴越人虽然增加了兵力,但是警戒程度依然松懈。
“想不到吴越人如此托大,船桅楼橹之上居然没有安排望斥候,看来倒是还有机会的啊。”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瞄着几里地外吴越水师林立的桅杆观察了一下,陈诲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陈诲虽然是水战悍将,精通江海行船,但是他显然不可能知道地球是圆的。不过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并不妨碍他利用自己跑水路二十年的经验在海面上,海船桅杆越高,就可以在越远的地方看见,船只越低,就要更加靠近才行。而大型楼船海船要想提高自身的观测优势,就必须在战船楼橹上安排望手。
如今,吴越水师的战船桅杆高耸,很远就会暴露目标,却没有在楼橹上安排望手,因此目前算来,倒是吴越水师在明、南唐水师在暗了。
难道节帅大人是对的,自己真能复制一场“李雪夜入蔡州”的奇袭胜利么?
“左都三指挥各船,准备好弓箭、斧凿,跟我上!”
六十条全部由水兵构成的走舸把所有船桨统统伸入水中,开始奋力划动,放倒的桅杆也全部升起,扯满风帆,顺风、顺水、划桨冲刺的小船如同离弦锋镝破浪而去。
陈诲敢用小船出战迎击吴越人的大船,自然是有所倚仗的,这个倚仗,就是他麾下这支算得上如今华夏范围内第一强的水军南唐从闽地降军中收拢的、又由他陈诲陈巨训亲自督导训练了三年的水战精锐,艨艟都!
艨艟都规模不大,只有三四千人的样子,但是所有水兵人人都水性精熟,无论是东海风高浪急的海况还是闽江上游水浅流急的湍流,这些士兵都能轻松胜任。而且人人都精擅浮舟射箭、苇管潜水、水下凿船。
艨艟都的左都三个指挥的人马跟着陈诲的坐船猛冲。十里,八里,六里,对面的吴越水寨中大船似乎开始动了,惊慌的人影开始乱窜,排列整齐的战船开始驶出水寨,截住闽江航道中流。
“看来,偷袭还是有一定的突然性的。”陈诲观察了一下敌情和敌人的反应速度,一开始不安的心开始放松了一些,看来文徽大人虽然贪功冒进,但是吴越人似乎也没想到过世上有如此贪功冒进的人,居然疏于防范了。
船队先锋接近到了一里以内,随后三百步、二百步,直至进入一箭之地。陈诲一直估测着距离,看着差不多了,大吼一声:“放箭!临阵三矢、随后上火箭!水鬼准备凿船!”
这年头的火箭,是在箭头上缠绕了油浸的棉絮等引火之物的,所以迎风阻力很大,肯定不如普通弓箭的空气动力学造型优异,射程也就要比普通弓箭近上那么四五十步,所以懂行的水战将领肯定会估摸好射程先放普通弓箭,然后再以火箭烧船扰乱敌人。而且南唐水师在西北,吴越水师在东南,南唐军有西北风劲吹的顺风优势,弓箭射程也可以比逆风的高出两三成。
十几个吴越水兵在楼船舷侧放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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