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张软席上另一头的周娥皇温言笑谑。区区两句话,周娥皇倒还没什么反应,却已经把坐在一旁侍候的蒋洁茹羞红了脸。
“那是自然,小茹妹妹和姐姐我一起的日子,可比对师弟你要尽心得多呢,不然这冰糖的用法,说不定还是那般暴殄天物呢。”
周娥皇说着,一边翘起兰花指从茶盘里拈起一枚如后世泡咖啡用的方糖差不多的白糖,轻轻丢进加了花瓣的红茶里面。滚珠碎玉一般的一小串气泡浮动之间,那颗方糖已经渐渐融化。
这方糖用着比冰糖易溶,不必在煮茶的时候就加进去一并熬煮,而是可以随时喝的时候根据个人口味加多加少,同时从药性来说,与冰糖也相差不大。而此物更有一点冰糖不具备的好处,便是生产的时候熬煮结晶的步骤要省力得多,不用加入任何结晶用的催化粉末,也无需把霜糖彻底熬炼成糖汁,只要略微熔融、产生黏性便够了。
加好了糖,这闲话地话题自然难免被扯到了糖上——两个月前,蒋洁茹可是和周娥皇说,这霜糖和冰糖的发明,还是钱惟昱为了给她治病才苦心思得的呢。可惜从那以后,周娥皇却是没什么和他细细攀谈,倾诉衷肠的机会,此时自然要想着把话题引过去,说个明白。
既是当世有数的才女,周娥皇挑起话题的技巧自然不会生硬冷涩,只见她优雅无比地摘下头上一支金步摇,把簪尖儿对着茶里划拉了几下,试试口味轻重。随后收回的时候,金步摇在面前侧方、一端悬空的瑶琴上划拉了一下,发出几声看似写意,而又错落古雅的声响。娥皇好像心生了创作灵感一般,把步摇一放,边抚边轻唱起来:
“越糖如霜,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榻初温,茶香不断,相对坐调筝。低声问:檀郎何求,才歇又议征;风熏日盛,不如休去,且伴奴惜春。”
钱惟昱听了,也是略略有些愕然,这不过是吃了一颗方糖而已,但是周娥皇居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幸福感么?至于需要填词一首感慨一下,顺带寄情于物?嗯,肯定是早就作好的,装作此刻有感而发。不过“檀郎何求……且伴奴惜春”之语,怎么听都让钱惟昱顿觉肾上腺素分泌猛增,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了。
至于其他女人,除了周嘉敏对于姐姐即兴诗词乱涌毫无反应之外,别的都是或惊诧不已,或自惭形秽。蒋洁茹自然是想着自己虽然通文墨,知诗书,但是要真的作诗作词,那与周娥皇是决然相去甚远的。至于安倍素子这个日本国来的、还处在初学汉文化的女子,就更不必说了。其实不用说这些女子了,便是钱惟昱自问,如果不靠抄袭的话,就靠自己这辈子的文学素养,要想超过周娥皇,也是有些难度的。
“师姐真是兴之所至,无处不可为诗词啊,倒是小弟这两年却是不如在金陵结庐守孝、苦心面壁求学的时候那般颖悟清净了。这诗词一道,新作却是越来越少。”
不管怎么样,钱惟昱毕竟是《沧浪集》这本诗词集的主人,作为一个写过“明月几时有”和“沧海寄余生”等作品的大文豪,在自己的亲近女子作词求和的时候,总归是要找些借口才好推脱的。不过周娥皇却好像没有看到钱惟昱那隐藏的一丝尴尬,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师弟这两年是忙于正事的,如今苏秀明台四州治理井然,俨然天下乐土,怎好比姐姐这等一心玩耍不务正业的——不过,姐姐也是偶然想起一事。师弟这个霜糖、冰糖的法子,既然得了,总不好只是供姐姐治病罢。此物对民生有大用,师弟定然是有将其增产发卖、光大天下的考虑了?”
“此事倒是不曾多想呢——当初纯是秦院判说红糖对师姐的肺疾不好,小弟才偶尔为之的。这营生的东西,这两年都是小茹一家帮着操持的。”
周娥皇不做声色,启唇轻笑:“虽说君子言义不言利,但乱世之中,诸侯各自重商励贾,当初楚王马殷、马希范为求楚地货通天下,百般设计、变易其施政之法;便是姐姐在金陵闲住的那两年,也是见过吴越商旅载着万石雪盐往来交易不休;听说在北朝吴越雪盐更是大受欢迎。大唐与北朝的盐场,如今俱是日渐减产,朝廷唯以对吴越盐课税征计、转手发卖而已,连本国的盐业都渐渐废弛了——如今想来,师弟定然是好手段的了。”
周娥皇何等聪慧,到了苏州住下之后,蒋洁茹又拿她当亲姐姐一般供着,诸事如何瞒她?因此便是周娥皇不打听陈年旧事,只是看看现状也知道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被周娥皇如此一说,钱惟昱也略感羞赧,此前他策划的一些对南唐和北朝的经济侵略手段,显然是已经被周娥皇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虽然周娥皇只略略举了平湖雪盐的例子,但是推一知三,其他定然也是知道根底的了。
那平湖的珊瑚礁盐场,自从钱惟昱在南唐做完三年人质回到吴越的时候起,就已经开出了足足六百多顷、其中蒋衮转送给他钱惟昱私人的,便有一百顷,当时平湖盐场的产出便已经可以实现对吴越国内民用盐的饱和供应、而且令吴越百姓的生活负担略有降低。
如今又有快两年的时间了,利滚利地筹资扩建之下,只怕已经超过千顷,也就是十多万亩,多出来的那些产量,就可以供北朝或者南唐至少五六十万户、三四百万人口的食用盐所需。那些热带干燥海域的晒盐效率何止北方泥滩盐场的十几倍,人工劳力的使用强度方面也更是简省。
既然生产效率和生产成本两方面都完爆了国内的盐场,而且平湖雪盐的质量也更胜,所以如今吴越盐业对北朝和南唐的经济侵略已经比较明显了。食盐的生产本就是官营,效率低下,但是在接受行政性的转产指令时却响应很快。南唐和后周发现直接从吴越海商那里购买低成本的雪盐,然后直接加重税后高价卖给百姓,远比自己生产都多赚一些。
既然如此,南唐和后周的盐场自然是在这两年内逐步萎缩纷纷停产了。截止如今,钱惟昱估计后周和南唐的食盐生产起码萎缩了四分之一的规模。而周娥皇提起的,便是这桩公案。
“小弟也不是瞒着师姐,只是素知师姐生性淡雅清净,不敢拿这些俗事和师姐相谈罢了。既然师姐有兴趣,小弟也不妨直说,这霜糖的法子,小弟如今还真是不打算一下子便增产营生。此前的平湖雪盐虽是我吴越自产。但是进货的商人,都是从平湖海商那里拿货,以为此物乃是东海琉球国所产,如此一来,北地商人便不会变着法儿去仿制——
自古以来,我华夏商贾便有一个共性,若是知道某样赚钱的事物儿是汉人同行所造,那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偷师学来,但是若是告诉他们是方外蛮夷之地的特产,他们便会视作畏途,以为定然是水土不同以至种类不同,不去动仿造的心思。平湖盐用了此法得以瞒天过海,如今的霜糖自然也当如此。”
周娥皇听了钱惟昱的话语,也是默然苦笑,她虽然从小不必治营生,但是对于国朝商贾的山寨特性还是略有了解的。钱惟昱见她没什么异议,便继续往下说道:
“若是小弟从各处民间大肆收购竹蔗、抑或是成品的红糖,随后大量加工霜糖发卖的话,数月之间还能瞒住。若是日久,定然有同行商贾从我吴越官营的制糖监司大批买入红糖、卖出霜糖的行迹中,分析出这霜糖乃是红糖所制。如此一来,他们定然要绞尽脑汁去思索红糖脱色之法。
无论是那黄泥水、草木灰浆,抑或竹炭研磨入水脱色,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唯一所缺的便是一个思路。师弟不想启发那些人,因此为今之计,要想大肆发卖霜糖,必须先经营一块官府独营、气候合适的领地、大量广种竹蔗,自产自销,从种蔗、榨汁、熬糖、脱色各个步骤都由官营掌控,方才可以实现保密。并且未来还能把这种霜糖说成是海外异种糖料作物的特产,让汉人少起觊觎之心。”
钱惟昱说完,看了一眼周娥皇,似乎想看一下她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周娥皇轻轻拊掌赞许,随后狡黠一笑,说道:
“师弟所言,老成持重,实在是与师弟的年岁不符啊。不过呢,却还是漏说了一条好处——如今姐姐身在苏州的事情还是对外说不得的,但是若是风头过去之后,师弟你麾下攻入信州的大军,从龙虎山张真人那里掳了姐姐来,又见姐姐病体未愈,师姐弟之情深重,便命人远赴海外,寻这霜糖之法,给世上肺经虚弱的女子治病之用。
如此一来,天下人非但不会认为师弟是善于经营之人,反而会以为师弟是为了女子不惜代价的痴情种。若是一个男人以词赋文章闻于天下、又以耽于温柔之乡举世知名,那无论是你的王叔,还是北朝那位陛下,定然都不会觉得你是有雄心壮志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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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障眼法
钱惟昱在那场茶会上听了周娥皇的狡黠反诘之时,究竟有几分心中所想被看穿的窘态,外人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事后的结果来看,钱惟昱的霜糖销售计划,显然是做出了调整,若说不是因为周娥皇的劝说,那也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五月底的时候,一条消息渐渐在江浙大地上传开:听说吴越军攻下信州之后,彭城郡王麾下的镇海新军都指挥使林仁肇在带兵肃剿逃入龙虎山的南唐残军时,南唐军有数名将领逃入张天师的正一观内避难,结果林仁肇这个煞星却是半点崇道之心也无,居然带兵冲入张秉一张真人的观宇,把一群人都搜了出来!
搜索唐军逃亡的残兵败将时,林仁肇在张秉一那里“顺便”得到了一个意外地收获——他抓到了南唐已经致仕的太傅周宗家的两名女眷。据说是因为肺疾和先天不足之疾被周太傅送来张天师处修行治病的。结果来了还不到两三个月,便被如狼似虎的吴越军抓住了!
“凶残”的林仁肇知道周宗和他自己的顶头上司、吴越镇海军留后、彭城郡王钱惟昱有师生名分。周娥皇、周嘉敏也算是钱惟昱的师姐、师妹,于是就把被俘虏的周氏姐妹礼送回了苏州,交给钱惟昱处置。
于是,虽然和真相实情打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差,但是好歹是把周氏姐妹如今的身份、处境洗白了,从此以后,她们也就可以正常在苏州露面。至于周宗那边,少不得入宫找李璟哭诉告罪一番,说是他为了给女儿治病,听说张天师处有疗养先天不足之症的秘法修持之术,这才把家眷送去。不想越贼攻城略地,信州原本深处大唐腹地,竟也在数月之间落入越贼手中,兵荒马乱之间,自己又已年迈,音讯相隔之下无力救助家眷,这才酿成惨祸。
周宗是当初拥立李璟他老爹李昪的劝进功臣、官拜太傅,又快七十岁的年纪了。这等惨事发生,李璟也只有好言劝慰周宗都来不及,又怎会去疑心他是因为见了大唐被吴越、后周、武平军三面夹攻、大厦将倾而故意转移了家眷?
何况周宗自己一直是稳居金陵、要做大唐忠臣的,就算金陵城破,他也会为国死节。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有人疑心他叛国呢?退一万步,此事就算真被揭穿了,也不过是一个老父不忍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并遭难,想要为后人留个退路而已。
周宗那边的信任危机好歹是摆平了,周娥皇的身份也被洗白了。随后数日,却是又有几幢新奇的罕物,在苏州、无锡等处流传开来了。而它们最初的源头,不过是一些高档的药行和食料铺子罢了。
……
叶小天是苏州城内最有名的医馆和药局“回春堂”的伙计班头。连伙计都需要有班头,实在是因为这家药局的规模比较大,光是坐馆的郎中便有十几个,后堂还有几十张床位的病院。
普通的伙计可能不知道,这回春堂还是有官府的背景的,但是叶小天却知道。昨夜,一个蒋家商会的帮办来到堂子里,交给了掌柜的两个绸布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药材。随后掌柜地便把他叫去交代了一番,介绍了这两味新药,命他这几日把这新药的势头造出去。
“掌柜的,快来看看,我内人这是肺经虚火的宿疾又犯了。可有郎中帮着瞧瞧,原先的药都吃遍了,补虚补先天的‘人参养荣丸’都吃过了,还是不见好转。”
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一副富商员外打扮,扶着一个娇弱的妇人走进回春堂,刚进门便大喊大叫,引得其他瞧病的抓药的人统统侧目。叶小天凝神望去,心中一动:莫非这是请来的托儿?
果不其然,叶小天张罗那病人寻一处张挂着纱帘的位子坐下,去后堂请了郎中,整个回春堂里最有名的宿老郎中便跟着出来了。这种小病都要镇馆的郎中出面,叶小天就更坚信是托儿了……
果不其然,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个娇弱不足的女病人在镇馆郎中一番诊治、问明了曾经用过的药物之后,被认为无药可用。那员外有些急迫,却是拿腔作势让镇馆郎中务必拿出些奇药调治,至于钱的问题,不要给他省!
那镇馆郎中又劝说了几句,才悲天悯人地说道:对症的新药呢,却是有的,只是此物得来非常不易,价钱腾贵,便是高丽的人参、吐蕃的虫草也比不得——乃是南洋一万五千里外麻逸国出产的猪婆龙血肉!
说罢,那镇馆的郎中对着叶小天一使眼色,低低附耳说了两句,叶小天便把昨日拿到的那包风干腊制鳄鱼肉干给拿出一些来。演双簧的双方一番做作,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这才买了一小包鳄鱼肉和一瓶鳄鱼血回去。旁边诊病的其他人家也不乏富贵人家,却是全部看得呆了。纷纷在那里窃窃私语:
“南阳猪婆龙?那是什么罕物?虽然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厉害了,听说南洋麻逸国到这里,往返一趟便是三万里海路。而且猪婆龙好歹还带这个龙字——刚才刘员外买走的那包肉,可是龙肉啊!爷痴长了几十岁,原本还以为龙肉是吃了长生不老的,原来也不过是治疗妇人先天不足之症而已……”
“可是,此物中土素来所无,我大吴越海商虽然犀利及远,此前几年也不曾寻访得这些东西吧。为了如今突然就有了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其他起哄的人无不深以为然,却是得不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