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唐代的租庸调制税法,人民的税赋负担主要是三块:租是田租,按照占田数和理论占田数收取,庸就是人头税,以缴纳布匹丝帛织锦为其形式——因为在唐朝的时候,丝织物也是可以作为硬通货币使用的,所以缴纳锦缎丝帛,就相当于是直接交钱了;至于最后的调,那就是征发徭役了,以劳动力作为支出、每年免费给政府干一个月的活。
同时如果政府有多征募徭役的需求的话,还可以用增“调”来抵扣租税。按照唐法,每个丁壮每年应该服徭役的时间是一个月,但是如果政府工程急需的话,官府有权延长徭役期限到两个月,只不过要把原本百姓应该承担的“庸”给免除。如果还不够,最多可以延长到三个月,那样的话,当年的“租庸”两项就全部彻底免除。
到了唐朝末期,租庸调改成了两税法,按照夏粮收获和秋粮收获的季节分两次纳税。但是两税法并没有彻底改变租庸调制时代的三种成分结构,依附在人身属性上的人头税和徭役依然没有废除。后世到了北宋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免役法》也不过允许百姓缴纳银子换取不服徭役、由政府花这些银子雇人代替服役。
钱弘亿上书的法子,直指了徭役的废除,相当于是把租庸调当中的调给废了,只剩下租庸,其中庸仍然是人头税,但是相比以前,好歹是依附在人头上的负担减轻了一半。
自古以来,但凡减免了按照人头抽税或者抽徭役的时代,人口都容易出现井喷式的增长,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按照人头抽税的情况下,多生一个男丁就多交一份人头税,穷人在生育问题上自然要掂量掂量,不敢随便生。明朝巅峰人口一亿多、到了鞑清晚期三四亿,这里面的差距固然有土豆作物带来的增长,“摊丁入亩”所导致的人头税废除一样非常重要。
钱惟昱抱着钱弘亿的奏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了足足两个时辰,这里面的每一句话对于他来说都很好理解、粗通易懂。但是自己一方该如何应对、才能既搭上这个顺风车、捞足好处,又不会跟着十叔一起得罪人,伤及自己的支持率,实在是一幢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
钱惟昱想着想着,居然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了,只剩下一灯如豆,在那里散发着光和热。周娥皇和蒋洁茹原本已经退去后宅,不打扰钱惟昱做正事儿,后来到了晚膳的点依然不见他出来,娥皇这才打着一盏蒙了纱的气死风灯,悄悄回到钱惟昱的书房看视。到了屋里,书案上摊着的那份被翻来覆去看得有些皱巴巴的密信立刻映入了周娥皇的眼帘。
周娥皇性子跳脱,颇有些女王意味,自然不如蒋洁茹这般心中时时有“妇人不可干政”的谨慎和警惕。见钱惟昱这般踌躇不决,便直接拿来反复看了几遍,大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心中有数之后,周娥皇便把钱惟昱推醒。
“不过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烦忧的,先去用晚膳吧,一会儿再想便是。”
如今蒋洁茹也是事情繁忙,毕竟火药刚刚投入使用,日本那边开金银山的进度也快了不少,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都要钱惟昱身边绝对可信的人多盯着点儿。因此这段时间钱惟昱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日三餐都不能吃到小茹亲手的手艺了,只能让府上厨子对付着做一些,偶尔十八娘也会帮衬着,不过以她的年纪经验,如今手艺还远不能和小茹比就是了。
味同嚼蜡地吃着嘴里的吃食,钱惟昱的心神还没有从刚刚睡醒的困顿中舒缓过来,同席的娥皇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放下筷子也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训示,淡然地说道:
“你不理解你十叔为什么会如此做,那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去过江南西道的贫苦之地罢了。地隔百里,民俗不同。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然则光读书、不知民情,也是不能治国的。你这般顶聪慧的一个人、还浮海去过日本、琉球,下过闽南,难道便不能明白这些道理么?
姐姐虽然是妇人,见识不多。不过好歹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当年家父被宋齐丘陷害、发往洪州出镇的时候,也是见过江南西道那般民风彪悍、生计困顿、占山为王者比比皆是的景象的。如果你也和十叔一样,移镇平南军节度使过,就知道在那里站稳脚跟,一定要懂得讨好穷苦之人,而不能如在两浙这般,专以仰仗豪绅巨贾治平天下了。
自古变法之事,最忌以一隅之乡土情势妄自揣测天下。商鞅之法可适于西北民风彪悍之地建功立业,然六国一统之后,以此法御天下,便民怨四起;隋炀创科举,于门阀世家凋零之南朝故地,便可畅行无阻、使南人读书之风炽烈,而北朝门阀盘根错节之地,却难有可为,不过皆是时移势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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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修真主义路线
商鞅的下场是什么?变法虽成,他自己却被腰斩而死;王安石的下场是什么?虽然得到了善终,但是司马光上台后尽废新法;苏轼虽然是个实干派,或许在王苏司马三人中最为冷静,最为谋国,可惜不会自谋起身,太过君子,结果被人算计得于凄风惨雨之中病逝。至于后世的张居正,一条鞭法只推行了多久?身死之后,全家都被万历皇帝抄没。
自古以来,变法成功者有之。但是变法的推行者本人,往往会因为得罪了太多人而不得善终。精于以史为鉴的钱惟昱,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出头。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实用主义者,干大事不是为了造福人民,只是想要自己子子孙孙永世富贵罢了。如果一项改革他参合进去了、对人民有利了,却会导致将来他王叔挂了的时候,没人支持他,那么就划不来了,这种事情以钱惟昱的极端自私性格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不过,周娥皇的话语,着实点醒了钱惟昱的思路,给他打开了一扇思想的窗户。
是啊,在钱惟昱看来,推行什么废除徭役、甚至进一步废除人头税、将来再玩“摊丁入亩”,把人头税部分的钱粮加到依附于田产的田赋里面,这样的活计,肯定是要动摇一个统治者的根本和支持率的。
如今跟着钱惟昱混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拿蒋洁茹背后的蒋家来说,人家蒋衮没有亲生儿子,把最出色的长女蒋洁茹送给钱惟昱做妾,自然是希望钱惟昱罩着蒋家的。那蒋家就是一个拥有数百条大型海运商船、好几座港口和数十万顷殖民地田产土地的超级大资本家、“大土豪劣绅”。除了蒋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要是钱惟昱果断推行这种策略,定然会让内部人心浮动。
但是他十叔去了江西,情况就不一样了——当初李弘冀活着的时候,派刺客来刺杀他,那刘茂忠、申屠令坚等,就是赣南大盗出身,连卢绛这种在江西算得上世家子弟的人,一样免不了沾了一身匪气。所以说,在那种地方要想建立好统治,一个拉拢社会底层穷人的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纵贯中国历史,大凡出农民起义的地方,最多的就是陕西河南,南方的话就只有江西安徽,都是穷得不行的地方。后世的历史书往往一句“官逼民反“,就把所有农民军都肯定了,不管你是屠城狂人张献忠还是吃人狂魔秦宗权,统统可以洗白,这样的史观让钱惟昱的眼光被掩盖了很多,反而没能如同古人那般在某些问题上看得分明。
比如,拿事实说话,隋唐以来,历朝历代哪里的土地兼并最严重?毫无疑问肯定是江浙一带,看看明朝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不就是江浙的失地农民多了,才转变为织工、机户等大规模手工业从业者的么?
但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很少见到江浙一带被”大地主大资本家“压迫的工人农民起来闹事呢?为什么只有安徽出了个猪重八,江西罗霄山上挂了一片腊肉呢?为什么罗霄山上挂腊肉的时候,出身宁波的蒋校长依然把作为自己大本营的浙江建设得如此不错呢?按理说蒋校长这种落后反动的生产关系,不是应该比罗霄山区被解放了的人们更加“苦难深重”么?
(不要和我说方腊,方腊也是仙霞岭山区起事的,虽然从行政区划来算,是浙江。而且方腊本人的籍贯是徽州人。)
所以说,根本问题还是在贫富上面。只要一个地方有生产力、能够盘活经济。农民有没自己的地可以种,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他们可以有别的手段维持生计,而农民起义永远只和绝对的贫穷挂钩。
……
“姐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想来十叔在江西这半年,着实是过得不容易呢。这得被穷人逼到什么份儿上,才会痛下决心如此这般改革啊——说不定,肯定是年初十叔想要征发徭役大兴土木的时候,那些赣南民户都往罗霄山仙霞岭武夷山山区里钻,当了逃户,十叔无法禁制,这才痛定思痛……有师姐这般贤惠的内助,足可盖过长孙皇后了。”
钱惟昱所言,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不过如果钱弘亿正在当面的话,一定会对自己这个侄儿的知微见著有更深的认识。因为他想通之后,那番料想可谓是和实情丝毫不差——赣南三州相当于后世半个江西省的面积,如今只有十六万民户。
钱弘亿到任之后,原本是本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想要造福人民。结果一开工,每个月都会有几千户民户从户籍地消失,逃进了赣南随处可夺得大山里,甚至投靠苗人聚居地。为了少交赋税、不服徭役,这些“刁民”宁可不做汉人做苗人,换取一个羁縻的身份免得被官府征派,也可见当地人对徭役的痛恨程度了。
钱家在两浙大兴土木建水利已经有六十年了,同样的事情,在浙江就不会容易引起反弹,但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在一片信奉“无为而治”传统的小农经济势力范围里,同样的行为就会遭到抵制。花了半年时间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钱弘亿才痛定思痛上了这份折子的。
钱惟昱的心思正在悠然神往之间、脑海里推演着十叔这半年来在江西的惨痛遭遇。浑不觉想得入神之间自己吃下去的鱼羹都从嘴角流淌下来了。幸好一击汤勺的当头击打,把他从思绪飘逸之间拉扯回来。
“看姐姐不把你烂了嘴的,随便拿姐姐比长孙皇后,满口没个正经。依姐姐看,这次的事儿,还是缓一缓不要冲动跟着表态,大不了在银钱上再多给十叔一些支持,咱中吴军治下各州则自然而然地免征今年的徭役、所有工役全部使钱雇佣。反正如今我中吴军钱粮丰足,这些银子还是使得起的。”
“姐姐所言不错——只做事,不说破,确实是一个改革之前捂盖子的好办法。据小弟所知,在极西之地,便有一国君主。明明想改弦更张学敌国的治国之道,却是碍着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就先做后说、甚至只做不说,打着某某主义的旗子,走着敌国主义的路子,走到后面就变成了‘具有某国特色的某某主义’了。姐姐今日此法,倒和那个极西之国的英主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如今咱们手上握着天下最便捷的印书坊,不如假借他人名义,先在背后钱粮支持十叔、咱们自个儿却是只做不说,再命人当个枪手、假借别的名义给十叔摇旗呐喊便是。”
“什么某某主义的旗子、某某主义的路子?满嘴胡吣些什么呢?姐姐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没事儿,听不懂就对了——先吃饭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显德元年,注定是吴越国政治体制不平静的一年,因为平南军下属各州在钱弘亿的强力控制之下,全面推广了全面废除徭役、改工役银钱的制度,平南军的财政缺口陡然又增加了一大块。
所幸钱惟昱那里因为大量使用火药进行爆破作业,所以实际耗费少了不少,多出不少银钱可以借贷给钱弘亿。所以,钱弘亿最终比年初的借款计划多得到了二十多万贯的钱财,把这一年数万民夫劳工的工钱都给补发上了。
这一制度在整个秋天发挥了非常明显的作用,因为短短两个多月里,原本逃亡的赤贫户又纷纷从山沟里钻出来了。不仅把上半年逃亡的人口都补回来了,还有至少一万户原本在南唐统治时期躲在山里逃避人头税的赤贫失地民户,如今也钻了出来。这些人短期内只有依靠给政府工程打工赚钱过活、看起来是一块不小的财政负担,但是不用两三年,就会成为驯熟的良民,可以为国家提供源源不断的税赋和兵源。
在钱弘亿当了这个杀千刀的出头鸟之后,钱惟昱的中吴军节度使也开始光做不说地再次强调了两次“临时性废除当年徭役征发”,博取了治下百姓的绝对拥戴。
不过,如果这两个大恶人仅仅是如此这般做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不少评说时政得失的奇怪文章刊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吃饱了饭没事做给自己阶级拆台的无耻文人,在背后夹枪带棒地宣传吴越国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的这番“仁政”。
这种新的刊物据说有一个很新奇的名字,叫做“杂志”,在活字印刷出现之前的朝代,完全不可想象有人会为了这种具有一定时效性、过了几个月就没有阅读价值的文字雕版刻印的。毕竟在雕版印刷时代,任何值得雕版刻印的书籍,那都是得有流传千古的价值,那才划算的。这种为了一时之喉舌而印刷的书物,实在是令不了解新时代传媒手段的吴越士绅们措手不及。
原本如果没有这种宣传手段的话,五代十国时候的社会封闭性还是很强的。农民们也就知道自己县城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隔壁的州或者节镇有什么善举仁政,这里的百姓愚氓也不可能知道。所以哪怕钱弘亿在信州歙州喊破喉咙宣传治下各州免徭役,也不会有流民慕名而去。
但是,一旦“杂志”这种东西出现了,而且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再加上有人在背后专门寻找各县各乡那些落魄的读书人塞钱,让他们在那里饶舌搬弄……很快,吴越国内几乎各州各县都传遍了江西那边钱弘亿的善政。隐隐然一股移民的暗流似乎就要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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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曲线改革
泉州城内,清源军节帅府。如今挂着节度使头衔、总镇闽中数州的钱仁俊,正在自己的府中款待从漳州赶来、挂着留后头衔、实际上依然当漳州土皇帝的陈洪进。
这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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